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从日暮走到天黑,又走到天亮,终于看到了那个鸟语花香的山谷。
几个头戴草帽的年轻人在地里锄草,看着一身污泥一身血的男子背着一个女孩走过来,大是惊奇,忙上前来帮忙。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穆典可抬进屋。
主事的是个二十一二岁模样,穿绛色短衫、赤着双足的年轻人。年轻人看上去很老道的样子,进门先净了手,把脉探息俱不得回应,直接刺破手指来放血。
一面回头命人去金银针、砭石、储血皿等物,还能插着空向穆子衿问症。
“十天了?那是够奇的。”
针入食指半寸,血不出。年轻人直接抓起手指,上手去挤。
穆子衿眉蹙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医家无大防,穆典可性命在旦夕,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血珠一粒,颤巍巍地凝于指尖,越汇越圆硕。
似一颗血露珠,栖在秋风打过的白惨苇草上,草叶禁不住,露珠泼滚滚地翻了下来。
“血未凝,还活着。”
年轻晒得红黑的脸膛上尚浮着一层汗,手指却是干爽的,抄起身后托盘上的一块方形透明薄片,在空中一舀,手腕晃动两下,将血珠摇散,熟稔地分到三个乳白色的浅口瓷皿里,迅速拿盖捂住。
“只是这血的形状有些奇怪,凝而不散。倒像是里头有两样什东西,相斥又相引。怪得很。”
年轻人沉吟了片刻,问道,“她除了中有丹鹤毒,可有中过什么其它性寒的毒药?我是说,足以与丹鹤毒相抗的奇毒,比如说——乌头狼毒?”
穆子衿摇头。
他对穆典可过去这十年遭遇了什么一无所知。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只身穿越几个疆域,从中原去到千里之外的大漠。无亲无傍地长大一十八岁,没有人疼,没有怜,未婚夫还要跟她做兄妹……她究竟受了多少苦,穆子衿不敢想,只想一想,心里都疼得受不了。
年轻人拍了拍穆子衿的肩膀,“……也可能是因祸得福。我看你也伤得不轻,”他侧了下颈,向身后一个高瘦少年说道:“豆苗,你带这位公子去清理伤口。”
穆子衿坚定地摇头:“我就在这里。”
叫豆苗的少年说道:“公子,你衣服上的血都硬结,都有馊味了。这种天气,伤口不及时处理,会烂掉生蛆的。”
见穆子衿不为所动,他又接了一句,“我们小爷又不会害你妻子。”
“妹妹。”穆子衿说道。
豆苗愕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讪讪地“噢”了声,有些尴尬。
年轻人也不强人所难,“那豆苗,你去把我娘叫来,这病我是一点谱都没有啊。”
“哐”“哐”把三个加盖的瓷皿叠起来,塞进一个带卡槽的竹筒子里去,拿给另一个年轻人,“给我大哥送去,马上要结果,跟他讲清楚状况。”
又回到床头边,拉了把椅子,大喇喇地坐下了,盯着穆典可左瞧又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见那素白的衣领子下,一段长颈赛截肪,隐隐透出一线红丝,正要伸手去扒,手在半空遭穆子衿钳住了。
练技击术的人,发起狠来,那手上的力道有多大,可想而知。
年轻人痛得脸都皱了:“好好,哥们,你先放手。弄死了我,你妹子也别想活了。”
果然最后一句话奏用,穆子衿松开了手。
年轻人提起椅子就朝穆子衿砸了过去:“想什么呢?半死不活的,小爷可不好这口。”
一砸砸了个空,又把椅子拖了回去,双腿一叉倒坐着,两手扒着椅背,把穆子衿好一阵端详:
“哥们,来头不小啊。丹鹤毒,多金贵的毒!托你们的福,我活了二十几年,还真是头一回见着这丹鹤毒。”
穆子衿颊边肌肉动了下,刚要张嘴,年轻人挥了挥手,“算了。我看你那仇家,我多半也是惹不起,你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穆子衿便又沉默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有人声。
一个梳着高髻,神态雍容的妇人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过来。
年轻人起身让开一边,道:“娘,您给看看,这姑娘中了丹鹤毒。症状好生奇怪,据说呼吸已绝时日,没有脉搏,肢体却并不曾僵硬,时有体温。我刚给放了血,血也不凝。”
妇人点点头,看了穆子衿一眼。
穆子衿正要起身见礼,妇人却已在床边坐下了,伸手翻看穆典可眼睑,打开十指,细细凝看,又松开衣领子,查验肌肤纹理,好一会,方才说道,“拿针。”
年轻人应声递了根长金针过去。
妇人刺针入穆典可天突穴,又伸手,年轻人即递过一根不长不短的银针,母子俩配合极是熟练。
妇人捻着银针,飞快地扎在穆典可的耳颈穴位上,左手推进如逐水波,隔衣疏打穆典可浑身筋络。只小片刻,身上轻衫已湿透。
可见这一番诊治,确是极耗心神。
穆典可苍白的面颊上见了血色,口鼻弱有息。
妇人松了口气,伸手去探穆典可颈脉,忽而神色凛了凛,以掌覆住穆典可左胸口,缓缓发力,又缓缓手,面上讶色尽去,沉得如水。
妇人转过头来,审视地打量着穆子衿,好一刻,方问道:“阁下可是洛阳穆家的公子?”
穆子衿遂起身行礼:“在下穆子衿,舍妹穆典可,未曾向主家通报姓名,是在下失礼。”
“老身林常氏。”妇人说道。
穆子衿默一刻,道:“晚生见过林夫人。”
他年少丧母,被送去穆家,处处遭人欺凌,仰人鼻息,原就比一般人要敏感一些。何况妇人的敌意并未掩饰。
这妇人正是常纪海的长女,灵药谷谷主林退思的夫人常怀瑾。
而刚才那个为穆典可扎针取血的年轻人,则是林退思与常怀瑾的第三子——林路。
跟随常怀瑾一道进来的,还有二子林慢和四子林桥。
正当此时,林家长子林奕也匆匆来了,“快让我看看病人——娘?”
见自家母亲也在,林奕这才收了风风火火的步子,语气中仍难掩激动:
“真乃奇事!这姑娘体内竟然有丹鹤毒和乌头狼毒两大天下奇毒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