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拦住她!”穆子建隔窗大喝道。
随从们疾步奔出,手快的,拖过围栅拦在了路中间。
此时穆月庭已带马冲出数丈。
她的坐骑名“绯流雪”,毛色是罕见的火红色,头顶鬃毛却是白色的。跑动起来,红光飙飞如电,雪鬃散阔飞扬,神骏异常。
这匹马,是钱万兴费了好大力气,花下重金从西域购得的良马,作为寿辰之礼进献给了穆沧平,穆沧平又送给了自己爱女。
既是良马,便不单单是神骏,还性灵。
绯流雪不减去势,带人撞翻前方的围栅,急骤一停,扬蹄踩下。翻滚的栅木叫强健有力的前蹄踩得噼啪裂断,骏马四蹄踏栅,飞纵而去,无人可挡。
穆子建趿鞋冲出,正瞧着一袭火红影从敞开一半的院门飙飞出去,大是火光,吼道:“还不快追!”
众仆冲向马厩取马。
悬挂门前的大幅珠帘浑然狂(呵呵)颠(呵呵)乱(呵)颤起来,铮铮数声琵琶从屋里传出,其声如金铁,顿挫铿锵,是杀伐音。
院中本就乱,一时间马惊人翻,撞作一团。
穆子建恼怒之极,一掌拍开珠帘,由得那七彩的琉璃珠子噼噼啪啪落地乱滚,转身冲进屋里。
“你又发什么疯?!”
东厢绣房里正熏着青草茉莉,用冰镇着,袅袅浮腾一股冷香。
穆岚身上披件水蓝薄纱,雪肤隐透。乌漆长发打散,垂落香肩。把头歪着,如葱五指抹着弦,轻捻慢拢。
人倚琵琶,慵慵生媚。
穆子建从前是爱惨她这幅模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风情,现在却是厌恨得紧。
尤其是那身蓝色纱衣,看着都扎眼。
“你给我停下来。”他稍冷静一些,沉声令道,隐含的怒气却是更重了。
他要是真发起火来,穆岚也是不敢惹的。
穆岚翻着眼白瞥了穆子建一眼,手指拢着弦,音渐渐止了。起身抱琵琶往帷幔深处走去,留给穆子建一个绰约背影。
“我只是叫你,还有你父亲看看,会发疯的女人,不是只有我一个。你的妹妹,江湖第一美人,月仙,全天下男人梦寐以求的佳人,也会追男人。”
“你简直不可理喻!”
穆子建没有功夫跟穆岚算账,披衣取剑,大步冲了出去,出门将身后门扇摔得重重一响:“你最好祈祷月庭不要出什么事,否则我饶不了你。”
门外一阵马蹄声疾踏,穆子建追出了院门。
穆岚站在重重帷幔深处,天光照不到的暗影里,艳红唇角扯起一抹冷笑。
她就是故意让穆月庭听到自己与穆子建的谈话,让她知道穆沧平要设局杀金雁尘。她倒想看看,他们这出父慈兄友,究竟能演到什么时候。
“偏我是个恶人……”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腕,轻轻转动着。
经常定垚接筋缝骨之后,她的双手已经能使力了。右手筋断了,恢复得不如左手,指头尚不够灵活。
但她相信,只要她吃得了苦,肯下苦功,“梦琵琶”的名声就砸不了。
捡来的毕竟不如亲生的。
她必须要让自己有用。只要她这双手没有废,谁都别想糟践她。
天高云影淡。
一只洁白信鸽扑棱着翅膀,疾飞在瓦蓝天幕之下。越过京都的纵横交通,成片深宅,飞入那条铺着黑石板的墨水巷中。
时在六月,满池芰荷已舒茎展叶,撑起亭亭华盖。为池中游鱼搭遮起一片荫凉。
容翊坐在树下分茶。峨冠博带,阔袖分洒。
即使不再年轻,“容家周郎”的风采,放眼京中,可与比肩者仍旧寥寥。
洪伯来了:“公子,江湖有信。”
容翊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只是近三月,下令将投入江湖的暗探细作增了好几倍。
他的嗅觉向来极敏。不出所料,江湖大事最近接连发生,信报频仍。
容翊放下茶瓯,将漆封的字卷展开,凝目片刻,却是笑起来。
信上一共说了两件事:一为常千佛久不归,常纪海深感威胁,授意凌涪和良庆二人控制住常千佛,杀了穆典可;第二件是朝廷派兵捉拿住金雁尘之妻瞿玉儿,辗转归京,已至豫州地面。
“洪伯怎么看?”
容翊把字卷递给洪伯,执瓯浅啜。
“朝中派人捉拿瞿玉儿?”洪伯苍灰眉毛皱了一下,笑道:“上面得知金家尚有后人在世不过两月余,哪得这么快的动作?”
“可不是。”容翊啜了口茶汤,笑:“从西北回京城,要路过豫州,委实太辗转了些。”
“不知什么人放出个这么不靠谱的假消息,那金六能信吗?”
“未必是假的。”容翊执紫砂壶斟茶,徐徐言道:“这两条消息合在一起,摆明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上头两度出手,皆受重挫,不会这么快有新的动作。江湖中人有胆量与金六一战的,在滁州大反杀之前,或许真有不少,谭周死了,他们也不敢动了。”
“穆沧平?”
容翊点头:“穆沧平下江南了。他不会白走一趟。以他的能耐,完全有可能派人抄到金雁尘的后方,拿住了他的夫人,迫他就范。这种事他做得出来。”
“那金六羽翼未丰,却已露人雄气概,不是凡辈。”洪伯沉吟道:“……当不会为了一个女人,毁了复仇大业。”
“就是为了复仇大业,他才不得不被穆沧平牵着走。”容翊道:“瞿玉儿,是瞿涯的女儿。”
明宫首座长老瞿涯,在金雁尘兄妹夺宫掌权之前,是长乐宫一手遮天的人物。根基盘错之深,哪怕金雁尘是圣主,也得忌惮他三分。
“何况还有前头一条呢。”容翊脸上的笑容淡去了,目光悠远,飘向绿树掩映的高墙之外,似感似叹:“穆四死了,不愁金雁尘不心神大乱。”
就像那一年,他在阵前骤闻青芜的死讯,心中裂痛如绞,除了杀戮,再无其它。
洪伯没有应言。
他当时不在容翊身边,未亲眼目睹他之痛。自然也不能想象,时隔多年后,这一桩惨事仍然深刻地烙印在他心头。
他不确定,家主突如其来的低落,是对一个出色的江湖剑客不幸陨落的惋叹,还是在痛惜一位面容酷似柳青芜的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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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书友20190420142308369提供的美美的名字“绯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