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显对穆典可怀有敌意,归根结底是因为穆典可在酬四方救走了行刺容翊的刺客。
所以即使滁州联手以后,方显对穆典可有敬有愧,甚至有对她行事能力和魄力的深深赞赏,但因为穆典可此举侵害到了容翊,在他看来便是敌人,是不可亲善友之的。
反倒是容翊本人,对于此事并没有怀有那么深的芥蒂。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同方显说得再明白一些:“刺客我已经找到了。出于一些不便说的考量,我眼下还不想处理此事。等到时机恰当的时候,我自会让你参与进来。”
味藏酒庄的爆炸,让方显察知到陈宁与容翊关系匪浅。
但他并不知道陈宁就是当年因为薛统一案惨死在牢狱里的陈树。也不知道那个刺杀自己的唐门女刺客唐宁与陈树的渊源。
而这一些,因牵涉政事甚深,容翊不愿提早让方显知道。
陈宁的问题,让陈宁自己去解决。
而穆典可纵走刺客一事,容翊也并不想追究。穆典可没有那么好对付,也无必要。
“今日带谦儿同去了?”他转而说起家事。
“是。”
方显本来也没有指望容家大宅子里的事能逃过容翊的眼,痛快承认了,“常千佛昨日拜访六爷,直言了是因为你召他相好的女子前来问话,他担心惹出事端,故而跟来。谦儿听说了,就想见一见。她也没求过我什么事。”
“这个常千佛。”容翊失笑:“别个都是遮掩都来不及,定要找套体面说辞,他倒率直得很。”
手指叩着几木,“见一下也好,女子心思,终是易怀忌生妒。见了不如自己的,不甘心一阵子;胜过自己的,沮丧一阵子;总不是一阵子就过去了。”
他说得平淡,眼神却落寞。
有的人,一阵子能过去;有的人,却是一辈子的疮痍。
“我看她们两个,倒是投契得很。”对这一点,方显是深感觉费解。容谦儿与穆典可那岂止是投契,简直是一见如故,言谈甚欢。
穆典可就不用说了,她什么时候给过常千佛以外的人好脸色,同容谦儿说话时愣是笑没下脸。
如此刻意地厚此薄彼,他当时心中还有几分不快呢。
“噢?”容翊也深觉得意外,“谦儿可有表露身份?”
“并未。”
方显略沉吟下,说道:“我猜穆四应该是看出了些什么端倪。她同我讲琴音破笼之理,谦儿没忍住,插了话,这是极不合规矩的。何况谦儿的谈吐与学识,你也知道,根本不像个普通侍女。穆四却并没有说什么。”
方显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补道:“甚至于眼中一丝丝疑惑都没有。”
那就是看出来了。
穆典可的敛静深藏功夫,容翊是早有领教的。
“下不为例。”他淡淡说道,心中莫名不悦。大约是昨日之事,让他一贯保养得很好的骄傲与自矜在穆典可面前有了丝丝裂痕,他很是不愿意看到穆典可哪怕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占了上风。
天有四时:春夏秋冬;又有四象:雪雨阴晴;大约就是老天怕这天底下的碌碌众生太过劳苦,特意安排出来的变奏。
既好叫他们有奔走劳作的时候,又适时给予藏养生息之机,让这些红尘旅人们能够或长或短地停下来一歇脚,掸走一些旅途的疲惫。
容翊喜欢这样的天气。
在大雨天煮一壶茶,于无人处自处,暂别了俗务的羁缠。
方显走后,他一人在自风亭里看书到天色昏黑。
小书童在书房外忙前忙后地搬竹简,耳尖听见容翊的脚步声,欢快迎出来,告诉他今日有新摘采的野菜,一篮掐尖做了菜羹,一篮子和面做了蒸菜;还有方家二房四夫人那里让人送来一筐菱角,这时节新鲜的,据说甜得很。
又道大将军来过了的,怎么没同公子一道回来?
容翊不声不响,自去隔间换了湿泅过膝的长衫,沐浴过后出来。
小童子是晓得容翊脾性的:不说话就是对暮食的安排还满意;至于方大将军同不同公子一道回来,哪是他一个小书童能操心的。
小童子搬了一个绣布墩,放到堂室快有一人高的铜枝烛台下面,自看书去了。
仆人们摆上暮食,又上了一盘新剥的菱角米,俱退下。
偌大一个膳厅里就只有容翊一个人坐着用饭,安静得连那偶尔一声碗著相撞的声音都显得分外喧嚣。
饭吃到一半,和顺来了。
洪伯打理宅中事,和顺则负责府外的一应事务对接。这种天气这时候来,形色又匆匆,想来不是小事。
“公子,宫里传信来,窦存勖让人杀了。”
容翊筷箸一顿,思绪即刻飞转:常千佛才出发一日,窦存勖的死讯已报送到京中,显然不是常家堡所为;窦宅里的阴私随俗便便打听不出,不到图穷匕见,明宫也断然不会铤而走险……
和顺的接下来的话恰证实他的猜想,“凶手是穆沧平手下韩荦钧。”
容翊放下竹箸,径起身往内室走。
果然,穆沧平千挑万选相中了窦鄢叔侄,绝非只为简单羞辱金雁尘一下那么简单。
和顺快走跟上容翊的步伐:“明面上的说法是韩荦钧与犯妇瞿玉儿有私,被窦存勖撞见,饰过杀人。
窦鄢当场即将韩荦钧锁拿,大肆鼓动军中舆情。随后两路传信入京,送回窦府的家书比递交中书的折子还早了半个时辰。”
容翊一大步跨入内室,扯开南面空墙上的一块辟尘布,绢布落下,露出一幅巨大的山川舆图来。
这幅舆图不像其它舆图绘制在纸张或羊皮上,而是精细的工匠用铁笔和凿子在墙上一笔一划刻画出来的,足有一整面墙那么大。
因州郡重置,河流改道等诸多人力与自然的变数,舆图上颇多涂改处,不过处理妥当,并不妨碍观瞻。
华夏之土,包括与之接壤的众多邻国,其山川、河流、城池、重镇,皆一一清晰可见,如在眼前。
小童子举了盏三烛铜台跑进来,递到容翊手上。
和顺接着往下说:“窦家老太太领了族中一干妇孺到宫门口叩门喊冤。
太皇太后急痛之下震怒异常,亲至承运殿、对上施压。
陛下已作决断,只等明日廷议过后,便明发诏旨,授窦鄢刑官之权,将韩荦钧与犯妇瞿玉儿就地处斩,以慑宵小,绝生事端。”
“呵——”容翊突兀地笑了一声。
“好一手无中生有的妙计,我居然没有想到。”
他的目光正落在长江北岸的一大片沃野上。
“就地处斩么?窦鄢一行现走到哪了?该是……到合州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