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建坐在木栅格窗前,看窗外瓢泼的雨。
身后隐约有脚步声。
他不想回头,还是转了过去,视线与穆沧平短暂一触,又垂落,“爹。”
他转动椅子上的车轮,行到小圆桌旁,倒了一盏茶,又垂眉恭顺地退开,让开宽敞地,让穆沧平走过来坐下。
“你的腿好些了吗?”穆沧平问道。
“多谢爹关心。”穆子建答道,“好多了,昨日有些知觉了。”
住在客栈不比在固安堂,大夫们住得近,出诊前,归家时,都能绕两步过来,一日数遍诊。
沾着穆典可的光,给他推拿筋骨、敷药煎汤的大夫也都是在各自道上磋磨了几十年的圣手,寻常人难得请到。
就是这样,穆子建还是毅然决然地搬离了固安堂。
穆沧平知道因为什么,所以他没问。
说起来,三个儿子竟没有一个像他。
穆子衿像他母亲,性子决绝;穆子焱像他金家那几个舅舅,颇有些慷慨意气;穆子建则随了金怜音,很有些骄傲脾性。
本来可以更骄傲一些的。
可是穆沧平知道,当年居林苑的一场大火,不仅将穆典可烧得与他离了心,也烧去了穆子建骨子里的一份血勇——他当时也才十六七岁,死了母亲,又死了妹妹,一定很害怕,也有很多可怕的猜想,可居然就忍住了没问他。
像一这回,穆子焱就敢当面骂他,跟他打;穆子建残废了一双腿回来,居然也一声不吭。
如果痛苦没有将穆子建的骄傲全磨去,那么他一定是几个儿子里最恨他的那一个。
“你三弟呢?”穆沧平啜了口茶,说道:“刚去找他,他不在。”
穆子建想,穆子焱频繁出入固安堂,自己不说,穆沧平也能查出来。
“去看小四儿了。”他避重就轻道:“常千佛伤得不轻,小四儿处境不好,子焱放心不下,就多去陪陪她。”
穆沧平淡淡笑了笑。
“歆卬可有找过你?”
穆子建脸色微白,知道是瞒不过的,“来过,只留了一小会。说白歌被爹接走,和月庭在一起,叫我不必忧心。”
穆沧平静静看着长子躲闪的眼:说了实话,但不是全部的话。
“你是我的长子,将来穆家的一切都是你的。”穆沧平站起,拍了拍穆子建的肩膀,“没有人和你争,他们不敢争。”
他在门口略停了一下,“小四儿将来是要嫁人的。你岳家那个叔叔的话,少听,不是什么聪明人。”
“是。”
房门合上了,穆子建摊开手,掌心密密一层细汗。
“啪”歆卬纵退闪避,还是没躲过迎面来的一巴掌。
他的左脸像一只充了气的羊皮囊,迅速地高高鼓胀起来,红丝布满,疼进了骨髓。
他从前以为,自己的武功纵然比穆沧平差些,也不会差得太离谱。百八十招以内,总可以一战。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刚才穆沧平那只手若是捏在了他的喉管上,他现在已经没了喘气的机会。
也正是这点认知将他冲天的怒火压下去不少。
但任凭谁挨了一耳光都不会善了,尤其歆卬素日里高高在上,是受人敬仰的道君。
没等他开口,穆沧平冷冷发话了:“你去见过子建了。”
原来是为这事来。
歆卬有些许心虚,但也不惧,他去见自己的侄女婿,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他一个可怜孩子,不良于行,闷在那个小客栈里,终日忧心,我去看看他有何过错?”
穆沧平注视歆卬,眸中泛着冷意。
歆卬自觉将到嘴边一大篇控诉的话咽了回去。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相信你动穆典可是为给你那个侄女报仇吧?是替你的好女婿打算吧?”
歆卬的舌头僵住了,平时在信众面前口若悬河的自信全然没了。穆沧平的目光犀利得像一把刀,能剖开他的胸膛,直见心肺。
“歆卬,”那声音冷冷的,像严冬时候早起,挂在屋檐下一串泛着清冷流光的冰凌子,“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操心起我的家事?”
“你是养虎为患!”
身后是万丈悬崖,歆卬不能再退了,他厉声说道:“你要带回家的,不是温驯的兔子绵羊,是一只老虎,一只内心充满仇恨凶残无比的老虎。总有一天,她会把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吃了,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要是真有这样的本事,我很期待。”
穆沧平背手行,在廊下石墩坐下,语气散淡:“谁也不是闲得没事,去养只兔子玩。”
“你是不是太自负了?可没有千年防贼的。”
“是吗?”穆沧平淡淡说道。
他那神情就是在告诉歆卬,我就是这么自负,自负到不愿听你这么多废话。
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歆卬准备了很多话,但在穆沧平面前根本没有机会说出口。
兴许他很有道理,但穆沧平压根不在乎。
实力的过分强大,让他不必像歆卬那样瞻前顾后,只管随心所欲的行事,又总能履危为安。
“穆典可,你不要动她。”穆沧平说道:“如果有下次,你没死在她手上,会死在我手上。”
“为什么?”歆卬不甘而愤恨,“白歌不可不为她妹妹报仇,你也要杀了她吗?”
“不一样。”穆沧平说道,“白歌为情,我没有理由拦她。你为利,却不懂得怎么谋大利。”
他打心里,很是看不上歆卬这一点。
照理说,修道之人应当心境宽广,可歆卬总在关键时候,缺乏点长远的大局观,有一种狭隘而不自知的偏执。
“你所在意的那些东西,我白送给穆典可,她都不会要。”
穆沧平淡淡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死。但只要天下第一剑还姓穆,不管她与穆家有多深的过节,认与不认我这个父亲,穆家都是安全的。”
歆卬皱紧眉头,似有所悟。
说到底,是穆沧平爬得太高了。
穆子建再优秀,还是不够优秀,延续不了父亲的辉煌,就只能带着家族往下走。
下来,又哪是那么容易的?
“看来不用我多说了。”
穆沧平淡淡收回视线,“你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明白,那我会认为,我给我儿子找的这个岳家,不但不会成其助力,反是拖累。”
是拖累当如何?当然是一剑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