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上说的没错,入九以后大雪开始就不分昼夜的下着,下到天地灰蒙,下到四下看不清人影。
在这场雪落之前,鞑靼人又攻了几次城,连天炮火,烧化了城墙边上的雪,等战火熄了,混着血水结成的冰溜子挂在城门洞上。
不远处城门前挂起足有十米多高的杆子,上面像猪肉铺一样挨个串着脑袋,鞑靼人多梳三缕两股辫,细长的鼠尾缠在杆顶,坠下沉甸甸狰狞的面孔。
来往百姓有时仰头去看,有时驻足不动,他们麻木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光。
或许他们会赢,他们会等来赶走鞑靼人的那一天。
“今个小将军我带你们去雪里撵兔子。”康晋南一大早兴冲冲的拎着长弓站在庙门前嚷嚷。
“好吵。”萧伏玉捂着耳朵在床上翻了个身,他像毛毛虫一样伸了伸四肢,下意识去捞身边的人,结果一捞一个空。
睡眼朦胧的他立马惊醒,迷蒙着眼睛半坐起,发现莫含章早就起来了,正坐在窗边梳头。
乌黑的长发顺着肩头委顿到地,她正拿着把剪刀对着发尾比划。
“先生?”萧伏玉揉着眼睛问:“你在干什么?”
“剪头发。”莫含章掂量着手中长发,有些苦恼,原主很爱惜这一头长发,漂亮是漂亮,但太不方便了。
“你剪它做什么?”萧伏玉可惜道:“都已经这么长了,剪了多可惜。”
【就是的。】系统插嘴道【你们古人不是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坏就是那啥。】
【不敬。】莫含章替系统将话补齐,她说【这只是酸儒之言,头发长了是可以剪的。】
见莫含章没有放下剪刀的架势,萧伏玉只好从后面按住她的手:“我给你梳,就不麻烦了。”
他拿着梳子从头梳到尾,双手穿进轻柔的发丝里,一缕又一缕,像光一样在他手下交叠。
萧伏玉伏下身子去嗅,浅淡的香味不刻意捕捉就会消失。
【咦~】系统看的浑身鸡皮疙瘩直冒。
温娴早就起来了,一听康晋南说要出门撵兔子,她跳的比谁都高,恨不得一下子撵一窝又肥又胖的大兔子。
换做往常温娴肯定会嫌外面冷不愿意出来,但如今的她已经习惯西北这样冷的天,尤其是撵兔子抓田鼠这种活动她更乐意参加。
因为呀,抓到了兔子就能炖了吃,这些日子在并州她快被馋死了,以前不愿吃的馒头都变成她梦里求之不得的美食。
“别叫了!”萧伏玉梳着头发,有些生气道:“天还没亮,就喊人起床!你们精神很大嘛!”
“谁说天没亮?天边已经开始鱼肚吐白,再晚点就该晒屁股啦!再说我们去晚了还能抓到兔子吗?”温娴扯着嗓子喊:“先生,快些出来吧!让殿下这个懒虫一个人赖床!”
她扬着下巴一个人说不够,还要拉着康晋南一起在门口做乌鸦状,不停地说些逗趣的话。
温娴之前一直装名门淑女,压抑久了就会变本加厉的表现出来,放飞自我以后就特喜欢与人玩笑。
她天生爱笑爱闹,她的爱恨写在脸上,生气高兴一扫便知。
“大清早的,不学喜鹊叫,学乌鸦?”萧伏玉推开门,煞有架势的斥道:“赶明打扫战场就专将你们两人叫上,什么也不用干,光往那里一站,学着乌鸦叫,鞑靼人见了准被吓跑。”
“殿下您终于起来了呀。”
温娴伸手打招呼,在她看到萧伏玉身后的莫含章时,她立马从地上跳起,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开始告萧伏玉的状:“先生,我们在门口玩殿下他还要管。”
已经在温娴等人面前失了威严的萧伏玉就像只纸老虎一样,他们不怕他,即使知道他是太子也不怕他。
所以萧伏玉一被告状,他就十分头大,因为他不想在莫含章面前失了威风,只能忍住,然后咬牙切齿的给了温娴一记眼刀。
真真是小人得势啊!
发起撵兔子活动的康晋南找了几匹还算健康的小马,他挨个嘱咐道:“我们就到西城外去撵兔子,附近有鞑靼人的探子,不要走远。”
莫含章抄起长弓,她将弓弦检查了一番,不紧不慢的背上箭筒抬眼道:“你爹是不是不许你出城撵兔子?”
“啊?”兴高采烈帮着温娴牵马的康晋南浑身肌肉僵硬了一瞬,他扯着假笑道:“怎么可能,我爹不让,我也不敢出门。”
“说谎的时候记得看着人的眼睛。”莫含章翻身上马,勒起缰绳让马在原地转了个圈:“如果康将军同意你出城狩猎,你绝不会叫上我和殿下。”
被戳穿谎言的康晋南心虚道:“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莫含章骑在马上轻轻一笑,将手指放在唇边做噤声状:“这是秘密。”
她笑着催马前进,这些日子一直窝在屋里,身上的病倒是没有复发,却闷的人难受。
今个骑上马,趁着天气还算好出去转转,心里也能畅快起来。
康晋南怕承受不了他爹康贵平的怒火,出城撵兔子不光叫了莫含章、萧伏玉还叫了姜九天。
带上萧伏玉就要带着他身边的传令官林苏还有一个烂泥腿子三天。
至于姜九天一人独来独往,而且自从他死了爹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每天不是帮着检修火器就是坐在那里发呆,一发呆就是看一整天的天。
他有时候就想,温娴居然和姜九天是亲戚,简直匪夷所思,这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更令康晋南不舒服的是温娴每次甜甜地叫康晋南表哥,他简直快要嫉妒死了。
“表哥。”温娴只在特定的几个人面前疯,见到姜九天她立马收敛了夸张的笑意,恢复到以前温婉的样子,掐着并不存在的裙摆屈膝点身行礼。
姜九天嗯了一声,沉默寡言的牵上马,仿佛出城撵兔子不是一件能令他开心的事情,但他也不抗拒,就像一具丧失感情的行尸走肉。
“小将军带俺们出城撵兔子,俺们保证绝不向将军透露半个字。”三天勒紧裤腰带,笑出一副涎水样,看着就欠揍。
康晋南笑嘻嘻的踹了三天的屁股:“你个王八犊子的,小将军我带上你,是你的福分,少在这里哔哔。”
面对兵,他是有各种各样的损人方法,所以他把三天踹了个狗吃屎后,林苏就幸灾乐祸的笑了。
这原本是康晋南踹三天,变成了三天要踹林苏。
“哎呦呦!”林苏贱不溜溜的逗着年岁尚小的三天,东躲西藏,闹得马儿烦躁的挥动尾巴。
“行了!瘪玩意,上马!”康晋南呵斥下,这两人才收了势。
城中冰雪未消,冰溜和积雪堆得满大街小巷都是,康晋南几人的马蹄上包了棉布带了铁链,嗒嗒嗒的踏在地上,马儿都要小心翼翼的抬腿。
并州城说大不大,但想要做到悄无声息的溜出去,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
康晋南算准了莫含章在并州军中定心丸的作用,她一出现那些守门的兵丁立马将城门拉开放他们出城。
马儿踏过冻土,北风凛冽,刀割般的划过众人,骑在最前面的康晋南右手食指弯曲放进嘴里,吹响嘹亮的口哨。
未消的残雪被马蹄踩出一片雪雾,大片大片,腾到空中,变成晶莹的雪花。
若是从空中看去,就能看到覆满白雪的大地变成荒无人烟的雪原,人行马走蜿蜒成一道看不清楚雪线,从灰扑扑的并州城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
莫含章只觉得畅快极了,心中连日压抑的阴云瞬间散去。
“我撵上你们了!”萧伏玉笨拙的骑着马,他死死地揪住缰绳,大声在风中呼喊,呦呵呵的拟声词被他喊出了一股子平仄交替的京腔味。
惹得温娴大笑不止。
“殿下,您这说的话好像那画大脸的唱戏哇!”三天个小,趴在马背上活像一只还没翻壳的王八。
萧伏玉没在市井生活过,想不来用什么话回怼,于是被挥着鞭子朝那三天的马屁股打去。
马儿被抽了屁股,嘶叫了一声,撒丫子的跑了出去。
三天在马背上好一阵哀嚎,颠的王八差点翻了壳。
雪地里撵兔子需要配合,也需要技巧,除了康晋南剩下的人都雪中撵兔子的经验,于是几个人听从康晋南的指挥,他说从哪里下手他们就从哪里下手。
兔子从窝里被撵出来以后,惊了似的到处乱窜,几个人骑着马追,他们没有猎犬,只能自己冲上前.
笑着闹着,抓兔子时恨不得用眼神将兔子剥皮煮成一锅红烧兔肉。
“跑不动了,跑不动了。”温娴喘着气,她的马比她喘的还厉害,任她怎么拉缰绳马都不动弹,撂着蹄子喷出一大口白雾。
“这么小一只兔子也忒能跑了吧?”随后而来的萧伏玉更是不行了,只觉得浑身上下被马颠的快要散架了。
“往常雪天撵兔子,会带猎犬,今年情况特殊...”康晋南叹气道:“我们养的猎犬全没了。”
温娴顺嘴就接道:“怎么没了?”
难道是被鞑靼人的炮火打死了?还是说因为别的原因那些猎犬跑了?
康晋南艰难的弯了弯嘴:“是我没看好它们,出门被人打了吃肉。”
温娴陷入沉默,她猛拍自己的脑袋,气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怎么就没想到会是这样...不不不,应该是她早该想到会是这样。
莫先生还没将粮草从驼城借到并州时,这里的人一日三餐都是啃树皮,即使借到粮食,他们吃的顶多是树皮加粮。
眼瞧着兔子在雪地里撒欢地快要逃出升天了,几个眼急,恨不得立马扑上去,但这个距离等他们跑去兔子早窜没了影。
于是纷纷唉声叹气,叹着叹着就发现莫含章半起身立在马背上,她一下连搭三支箭,正专注的盯着那只撒丫子跑了的兔子。
只见她抬手一松,箭如闪电般窜出,紧接着屏住呼吸的众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中了!中了!”
康晋南早就眼馋莫含章百发百中的箭法,他恨不得如今射出这雷霆一箭的人是自己,那样多拉风。
“去,捡兔子去。”康晋南他踹上三天的屁股,让他下马捡兔子。
三天笑得鼻子不见眼睛:“俺说这好彩头,让俺捡了不好吧?”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林苏勒着马在原地打转:“你要不捡,我就去,待会儿做了兔子肉你别想吃啊。”
一听吃,三天立马来神,就连那副常年傻笑的脸都开始发光。
“俺去,俺去。”说着跳下马,脚步一深一浅的往前走去。
雪深路长,众人说说笑笑的等着三天回来报喜,结果一抬眼瞟见在雪地里本该蹦蹦跳跳的三天突然呆立在原地,他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一动不动。
一只脚在上,一只脚在下,完全僵直在原地。
下一秒,三天突然大叫:“趴下!”
然后他整个人像被抽飞了猴子一样,猛地朝这莫含章他们扑来,只有一瞬,炸裂如雷霆般的巨响在众人面前不远处炸开。
他们来不及下马,就被冲击波震倒在地,马儿受惊撒开蹄子不受控制的乱跑。
从开始到结束,所有人都是懵的,这里怎么会有地\\雷?鞑靼人什么时候在这里下了地\\雷?
温娴跌跌撞撞的爬起,她顾不上耳鸣和难受忙向前跑去。
“别去!”康晋南单手将她拦腰抱住:“前面不一定安全。”
他怀疑这附近还埋的有能炸响的地\\雷。
“不可能,不可能。”温娴将头摇的的和拨浪鼓一样,她不停的重复不可能,她根本没有将地\\雷制作的方法泄露出去,鞑靼人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不可能?”萧伏玉就落在温娴旁边,刚将自己从雪里扒出来就听温娴摇着脑袋说不肯能。
“他们是怎么知道地\\雷的制作工艺?”炸开范围足有十米远,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逆天的存在了。
萧伏玉被温娴的话问的摸不着头脑,他道:“我们都能改良火铳,他们应该是改良了以前的响炮吧?”
这席话让温娴瞬间茅塞顿开,历史是进步的,这个时代的人也会向前发展,她会的东西他们今天不会不代表他们以后不会。
想到这里温娴就十分懊恼,她觉得都怪自己,是自己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引进,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一样,人们没有办法完全驾驭,只能任由它操控,在这片疮痍的大地上作恶。
“咳咳咳。”莫含章捂着嘴轻咳两声,她示意众人先将三天拽回。
挡在最前面的三天满脸是血,他离的最近,受的伤自然也是最厉害的,林苏不敢动他,被炸开的伤口一片血肉模糊,让人无法直视。
“放平,不要再拖动了。”懂得点急救知识的温娴立马上前查看,如果没有伤到内脏,这些皮外伤就不算什么,但如果伤到内脏...在这个时代,只有死路一条。
“俺没事。”三天仰躺在雪地里,他身下淹出一大片血迹,殷红炙热,融了大半块地,露出底下黑黄色的土地。
“都流这么多血,怎么能没事?”林苏耷拉着头表情恹恹,他烦躁的去踩脚底下松软的雪。
温娴的表情从最初的凝重变成了彻底的死灰,她攥着手垂着头,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淌。
“哭什么呀?”康晋南手足无措,他说:“这不还有一口,人都没死你哭多晦气。”
温娴边哭边摇头:“贴片穿透了他的肺部.....”
“哦,穿烂了肺,活不成了。”林苏接了句:“这种麻烦,半天死不了。”
“滚滚滚,会不会说话。”眼瞧着温娴的眼泪越流越多,康晋南一个脚尖踹翻林苏:“不会说话,找马去,赶紧回城喊大夫。”
林苏表情沮丧,嚅嗫个嘴:“活不了了。”
原本开开心心的一行人出城撵兔子,撵着撵着兔子没撵到,倒是把人撵进了阎王殿。
萧伏玉已经麻木了,对待别人的生死和自己的生死,他只想到了一句‘早死早超生’。
“我说,你们把我丢在这里走吧。”三天嗬哧着嗓子,肺部渗血不会很快就死,但会在死前折磨人。
“少废话。”康晋南火爆脾气上来,对着三天就是一脑瓜,蹦脆响。
三天虚弱的哎呦呦了声:“不得了,小将军连死人都打。”
“不打你打谁?”林苏捂着脸,谁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表情:“你这个孙子,上次偷吃我干馍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
“嘿嘿。”三天咧出他那嘴白亮的牙齿:“你有本事...到下面来找我要。”
林苏是又想哭又想打三天,平时说着想这些没营养的话觉得俏皮欠揍,今日听到了耳朵里怎么比那葱蒜还要催泪。
这些人凑在一起围着快要不行的三天流露出他们藏了许久的崩溃之心,趁着这种时刻一起埋头嚎啕大哭。
同样情绪低沉的莫含章却爬上了附近最高的一棵秃杆榆树上,她抄起背上的长弓一边向远处瞭望一边做防御。
突然炸开的地\\雷极其不寻常,按照温娴说的,要制作这样一个能被踩踏就自己炸开的地\\雷,除了精细火药的配比还有外制铁皮的接缝也一定要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