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楚韵之失魂落魄的模样，楚戒之正想开口拜见华青鸾，却见楚韵之忽然掉头就走，连门都不入，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离开芳华苑的门口，疾步生风地朝着碎花阁走去。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奔跑。楚戒之忙向两只飞凤点头致意，转身追上楚韵之，却不说话，只默默地跟着他。
“卫倩仪在哪里？”到了碎花阁门口，楚韵之直接问道。
楚戒之点点头，于是，侍从向二人行过礼后，在前领路，将二人带到卫倩仪所在的厢房。
碎花阁梨花最多，浅白淡素，芳华如雪。卫倩仪正站在一株梨树下，浅红的轻纱衣裳在满园的绿叶白花中十分鲜亮。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见识楚韵之，以为是来问她住在碎花阁的事情，早就准备好答案。然而，当她看到楚韵之的表情后，却不由一怔。
失望、愤怒、疑惑……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使得那双清澈的眼眸，也燃起了火焰，热度几乎能灼伤人心。
“为什么骗我？”楚韵之声音不高，沉沉的，却似乎重如千钧。
卫倩仪一怔，莫名地感到一阵慌乱：“什么？”
“琵琶曲，还有青鸾姑娘。”楚韵之简洁地道，慢慢伸手，指着自己的耳朵，“我听到了，亲耳听到青鸾姑娘在弹奏那首春江花月夜，和我在酒楼听到的一模一样。那天，弹奏那两首曲子的人不是你，是她！你一直都在骗我，还故意在我面前抹黑青鸾姑娘！是吗？”
虽然已经决定抛弃楚韵之，攀附楚戒之，但被揭破琵琶曲的事情，卫倩仪还是感到一阵揪痛，下意识地就想辩解，但看着那双眼睛，突然间又明白过来。再没有解释的余地了，既然被他听到，那一切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她蓦然平静下来，冷静地道：“是，那曲琵琶是华青鸾所奏，不是我。”
楚韵之早已经确定，但亲耳从她嘴里听到，还是感到一阵心痛：“为什么？”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这样问我？”对于他的天真，卫倩仪几乎有些想笑，眼眸平静无波，“如果没有那两曲琵琶，你，楚十一皇子，雅公子，你会注意到一个叫卫倩仪的质子吗？你会对一个叫卫倩仪的质子那般呵护庇佑吗？我只是，想要为自己寻条活路而已，我不想像那些……那些卑微的质子，被人肆意凌辱，欺压，慢慢腐烂，最后变成尘埃。我只是想要自己活下去，这样有错吗？那两曲琵琶，对华青鸾来说不算什么，她有那么多的权贵追逐她，她根本不在乎，可对我来说，那能够救我的命！我冒认一下，有错吗？”
到了后面，她几乎是在嘶吼。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华青鸾能够那样轻易地得到众人的庇护，甚至她敢当众拒绝清寒太子的求婚？而她，却为了想要活下去而艰难谋划，最后却还是要靠着华青鸾的琵琶曲才能托庇在楚韵之翼下。
除了美貌，华青鸾到底那里比她好？
想到那个从酒楼上坠落下来，鲜血蔓延在街道上的质子，楚韵之突然沉默了。他从前对质子的认知有偏差，以为那些人勾心斗角，攀附权势，所以有那样的下场是活该。可是，他知道不是。也会有清白无瑕的女儿家，被形势所迫，如那名黄衣质子般死去。
在这样阴暗污秽的地方，为了活命，用一点小小的心机，似乎也并非那样不可饶恕。
可是……
“这样说，是青鸾帮了你，救了你，你为什么非但不感恩，反而肆意抹黑她？”楚韵之继续问道，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要亲口听她说。
“如果我不抹黑她，如果你和她关系融洽，也许你早就会发现那两曲琵琶不是我弹奏的，而是她！到时候，你还会理会我吗？你大概早就追逐着华青鸾去了！我没有做错，我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卫倩仪厉声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一刻，她竟然感觉到心中有着微微的疼痛。
“所以，当昨天的事情发生后，你察觉到我能力有限，就决定放弃我，转而向三哥献殷勤。这样做，你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并没有做错，是吗？”一瞬间，所有的怒气忽然全部消散，楚韵之心中只剩下一种叫做荒谬的情绪。他静静地看着卫倩仪，好一会儿才道，“真正觉得自己没做错的人，不会像你这样声嘶力竭；只有心虚的人，才会用高声来掩饰，卫倩仪，你很清楚，你这样做，错了！”
“我没错！”卫倩仪嘶喊道，“你是楚国皇子，你有整个楚国来做后盾，你怎么明白我这种弱国质子的悲哀？你怎么能够明白我的无奈？我们所经历的悲惨和凄零，是你这种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也只能这样做，不然就会死！”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在这嘶吼中，她其实还是在解释。
“你错了，卫倩仪，很多事情，你都错了！”相对她的激动，被骗了的楚韵之显得格外沉静，“第一，你没有必要为了两曲琵琶这样抹黑青鸾姑娘，虽然我和她不熟，但以音鉴人，我相信她是个大气的人，她有她的胸襟和抱负，如果那两曲琵琶能够救你的命，她不会介意被你冒认；第二，我承认，没有那两曲琵琶，我的确不会注意到你，但是，既然相识了，我就不会袖手旁观，在此之前，就算你告诉我那两曲琵琶不是你弹奏的，我也不会弃你于不顾，因为我是真的想要保护一个清白无瑕的女子不受欺辱；第三，也许真的如三哥所言，我很弱，昨天我也真的很无力，但是，我说要保护一个人，那么除非我死，否则我会一直拼命地去保护她！”
楚韵之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你错了，我也错了，也许就像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你一样，你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我们都错了！”他摇摇头，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转过身，在漫天飞舞的梨花花瓣中，缓步离去。
楚戒之的侍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冷冰冰地道：“倩仪公主，请你离开碎花阁！”
“你在胡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们三皇子喜欢我吗？”卫倩仪转头厉喝道，“你居然敢赶我离开？”
“笑话，我们三皇子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女人？”侍从不屑地道，“昨晚的话，不过是三皇子为了引诱你上当，故意让我们说的。目的是为了让十一皇子看清楚你的为人！区区质子，你以为你是青鸾姑娘吗？笑话！”
骗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楚韵之？卫倩仪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两名侍从架了出去，扔出了碎花阁。
怔怔地回到自己原本的住处，怔怔地坐在屋子里，卫倩仪似乎还置身梦中，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楚韵之就知道华青鸾才是弹奏琵琶的人？为什么突然间说对她有意的楚戒之便成了利用她？不，这不可能！这一切一定都是梦，都是梦！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而在这时，掌管四方馆的官员也突然造访，胖墩墩，笑眯眯的好似一尊弥勒佛。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是残酷而冷漠的：“倩仪公主，既然雅公子不愿再庇护你，那么，你也该离开四方馆了。毕竟，我们这里是招待各国贵宾的所在，你一介质子，可没有资格住在这里！所以，你还是回质子府吧！”
说着，手一挥，后面如狼似虎地侍卫便涌了上来，二话不说将她撵出了四方馆。
“砰”的一声，四方馆的大门在卫倩仪面前绝然关上，永远也不会再为她打开。卫倩仪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现在所得的一切，都还是托庇在楚韵之的名下，就算他不如楚戒之那般强大，那般有权，但比起她小小的卫国质子来说，他却已经是天上的白云。没有楚韵之的另眼相看，其实她还是从前不起眼的质子卫倩仪，和质子府里每一个弱国公主都一样，卑微到了泥土里，低贱不堪，永远被人们瞧不起。
而现在，那个少年却不会再庇护她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倩仪突然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少年清朗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倩仪，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如她一般，无论如何都不会，我会保护你的！”
“我承认，没有那两曲琵琶，我的确不会注意到你，但是，既然相识了，我就不会袖手旁观，在此之前，就算你告诉我那两曲琵琶不是你弹奏的，我也不会弃你于不顾，因为我是真的想要保护一个清白无瑕的女子不受欺辱。”
“也许真的如三哥所言，我很弱，昨天我也真的很无力，但是，我说要保护一个人，那么除非我死，否则我会一直拼命地去保护她”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现在知道她不是弹奏琵琶的人，他不是就这样绝然地离开，不再看她一眼吗？这天底下，有谁会怜惜卑微的质子？有谁会为了一个质子拼命？
可为什么，却还是有泪水不住地从眼眸里流出来，怎么样都控制不住，怎么样都擦不干净？
“你错了，卫倩仪，很多事情，你都错了。”
卫倩仪终于瘫倒在地，失声痛哭，她哪里错了？她根本没有错！没有错……
出了碎花阁，楚韵之神色有些呆愣，脑袋空空地随处乱走，入眼处是繁花似锦，美不胜收。在往日，这些美景会勾动他的心思，让他诗兴大发。但此时此刻，他却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转过头去，是楚戒之。
“三哥，我很傻，对不对？”
见他终于回过神，楚戒之微微松了口气，却没有安慰他，坦然地点点头。
“是啊，我很傻，那么多人都不喜欢卫倩仪，连一向最疼我的三哥也不喜欢，可我却从来没有去想问什么，只一厢情愿地认为你对质子有偏见。”楚韵之低低地道，“如果只是对质子的偏见，你也不会那样欣赏，那样看重青鸾姑娘，对不对？原来弹奏那两曲琵琶的人是她……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她！其实，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我也隐约能够明白三哥为什么看重她了。”
楚戒之倒是很乐意和他谈谈，问道：“为什么？”
“昨天，三哥那样对倩仪姑娘，我想要保护她，却被你的侍从围攻。那个时候，其实很疼很疼，我只站起来两次，就站不起来了，只能半倒在地上，靠着一口气护着倩仪姑娘。我是男人，为的又是倩仪姑娘，尚且如此，可当日在云烟楼，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丫鬟，青鸾姑娘却站起来了那么多次，一直到最后赢！”楚韵之苦涩地道，“我当时以为她在哗众取宠，可是经过昨天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那么难，我甚至做不到！所以，她很厉害，比我强很多很多！”
听着他有些孩子气的话，楚戒之忍不住失笑。
“三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倩仪姑娘是位好姑娘，我想带她离开魏国，你会帮我吗？”楚韵之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望着楚戒之，满是探询。
楚戒之犹豫了下，轻声道：“韵之，天底下有很多可怜的人，你不可能全部帮到。我只能，如果是对你很重要，而是值得我帮的人，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韵之，你的心不能太软，因为你是楚国的皇子，就算将来你不会继承楚国，但身为皇子，你这样的心性，很容易吃亏，明白吗？”
“是吗？可我觉得，善良并不是错啊，也许帮不了所有的人，但能帮一个，就会少一个！”楚韵之喃喃地道，慢慢低下了头，忽然间又抬头道，“三哥，我这样的想法，很傻，很可笑，很幼稚，是吗？”
楚戒之想了想，点头道：“是！”
楚韵之顿时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道：“三哥，这次，我想跟你回楚国，我会跟你好好地学，学着变得强大起来，真正做楚国的十一皇子，而不是什么雅公子。你会教我吗？”
“当然！”楚戒之欣喜地道，“韵之，你终于想通了。”
他曾经几次三番想要韵之回楚国，却总是被韵之拒绝。他本质聪颖，却也有种天生的倔强，不愿意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勉强他。难得这次韵之想通了，自愿随他回楚国，学习皇子该学习的事情。就算和萧离墨合作后，楚国的危机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但韵之比他聪明，如果他愿意接掌楚国，对楚国来说仍是幸事。
“不，我还是不想做楚国太子，我只是……”楚韵之顿了顿，道，“也许三哥你说得对，我太弱了。我想要变得更强大一点，这样，如果将来我再有想要保护的人，至少我能够保护她！我不想再像昨天那样弱，无能为力了，就像三哥你说的，不是每个将我逼入绝境的人，都是我的三哥！”
从昨天开始，他就有了这种想法，现在只是更加坚定而已。
“现在，我想去一趟芳华苑。”楚韵之长长地吐了口气，“三哥，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楚戒之微微皱眉，韵之能够从卫倩仪的迷惑中苏醒，是件好事。但如果他因此转而恋上华青鸾……“韵之，你不是对青鸾姑娘……”
楚韵之摇摇头，猜到了他的想法：“三哥，我说过了，之前对倩仪姑娘，我只是怜惜，因为不忍心看到一个音律如此高超的女子沦落风尘。如果那是青鸾姑娘……也许之前我还能够庇护她，可是现在，我想她应该不需要。因为我之前一直误会她，所以我想跟她说声对不起，仅此而已！”
楚戒之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虽然他觉得，这声抱歉，对青鸾姑娘来说可能根本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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