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专为工匠乐师所设的小院内,金石泉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做过许多年张家家主的男子,终于是将打磨多年已所剩无几,却仍旧拼命遮掩的软弱暴露在外人眼前,即使是金石泉这等整座张家都将其视作奴仆的小人物,张家家主同样是毫不在意,将心头懦弱恐惧暴露在外。
恐怕无论此时是谁人站在已是失魂落魄的这位中年男子眼前,后者都是遮掩不得。
倘若是张嘉陵能亲眼见到这等场面,怎么都是要觉得心头舒爽,可惜有要紧事缠身,才未曾在院中久留,错过一桩在张嘉陵眼中顶顶的好戏,八成是要有些惋惜。
张家向来擅长以势压人,不得不说,即使是后来人辛苦周转奔波多年,也不见得能够同我旁人多年来的积攒比试个高低上下。而张家当有如今这等势力,仍需归功于初代张家家主过人的手段与根基家底,才是有当下此等多年福分,无需使多少阴谋手段算计,更无需劳心费神维持好一家,使得其兴旺长存,一代人拼死,又如何能同一家多代人积累比肩。
而这等处境,同样是害了许多人,其中就包括了这位年少时同样心性手腕过人的张家家主。许多人都拼尽性命欲登青云,而张家的天,远远高过寻常人的天,于是似乎穷尽终生的算计手腕,心狠手毒,都用到了夺取家主大位,至于站到家主高矮过后,好像都是瞬息之
间松懈下来,迟迟未有什么过人举动,更莫要说励精图治,再度使张家登云。不得不说上句,往往一人之力微薄,初入官场宦海的寒门士子,如何能够同把持朝堂,手攥近五成朝堂命官的世家望族大姓掰掰手腕,虽说是这等先例不见得古来未有,然时命二字终是玄而又玄,并非悬梁刺股,天生俊才,即可站到青史以里,更不见得能功成身退。
现如今的张家家主,就是这样一位生来才气不见得浅的当时俊彦,只是可惜登阶而上,见过家主大位究竟是有何等大的权柄,见识过张家究竟是有何其厚重的底蕴之后,就将自身所谓才气弃之不用,反而像张家历代家主那般,只需按前代家主手段,将张家安安稳稳传到下一辈手中,就已然算是功德圆满不负先人厚望。
二十年前的家主,对上张嘉陵,未必会输,可二十年后只晓得在玉人楼中吃杏养枣的家主,却如何都已不再是终日惶惶,生怕有朝一日另立新家主的张嘉陵对手。
更何况这些年月以来,自身已是迷失在张家富庶家底其中的家主,在许多张家贵胄同那等身居高位的老人眼中看来,已是不及张嘉陵远甚,自然就乐意将张家命脉权势,交托给这位能使张家更上层楼的张嘉陵手中。恰逢三家中人已是遇见到山兰城不见得是甚久居之地,需得有这么位手腕强猛,且并未有什么所谓仁
义道德拘束的新主,令已是显露出沧桑老态的三家,于别地开枝散叶,野心城府手腕阴狠,自是必不可少,择选张嘉陵,如何看来都是上上之举。
既然缺的并非是守成之主,而是开疆拓土无所不为的雄主,孰优孰劣,似乎已是无需过多思量,奈何此时的张家家主,已然嗅不到山兰城风雨前的土潮腥味。
一朝失势,满盘皆输。
养虎之人终究是到头来才发觉,但凡熊虎,生来野性,或许当真不见得容易轻易消磨,何况这些年来,自己实在是因养尊处优过重,已是丧失少年英姿。
金石泉眼睁睁观瞧,张家家主颤抖着将两颗头颅摆到屋内桌案上,颤颤巍巍摩挲着从简陋住处找寻出条白绫来,即使上头已然是落满灰尘,不过却是置之不顾,踩到满是尘土无人清扫的桌案上去,而后就挂好那枚白绫来,双眼空洞,泪眼模糊又是颓唐看看那女子与孩童的头颅,浑然不似是什么张家家主,分明仅是位中年人,此时却是无端苍老下来。
「公子令奴才
将这枚文书送到家主手上,将家主位让出。」金石泉走上前来,却是不知何时拿来一壶酒,缓缓走到这位可怜人眼前,递上那壶酒与文书。
「公子说,倘若依然顾及父子之称,不妨体面些,自行让出家主位,自是会有个安心颐养天年的晚景,还望莫要自误,现今有酒水一壶,如是家主要得个体面
,这便是体面。」
「想得还真是周全,可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家主?即使这文书我不在上头立字,难道张家就不是张嘉陵说了算?」满脸苍老的张家家主坐到桌案旁,抹去面皮泪痕,打量打量那壶酒,竟又是笑起,「倒还真是体面,身后事自有人替我定下,哪怕是将最大的罪状安到我身用以服众,不信也得信,能替我留下个极好的死相,姑且算是仁至义尽。」说罢原本已经是多日粒米未进的张家家主,竟是回光返照一般涌出些力气,将那壶酒狠狠砸到金石泉额头处,用力奇大,近乎是转瞬后者额头处就有血水淌下,酒壶炸碎,可金石泉仍是谦卑地站在院中,任由冷风滑过额头血水。
「你一个奴仆,也想要见张家家主身死?」
「滚出院去!」
所以金石泉漠然行礼,竟当真是缓缓走出门去,只是出门时,回头望过一眼。
这间专替工匠乐师所留的屋舍,其实视野相当宽阔,只需立在门前,因其地势甚高,近乎能从此处窥见整座三家全境,冬时冷风料峭,而无一座楼宇在夜色中不曾显现出灰败来,无一地通宵达旦灯火,未曾显现出奢靡来。有无才无德女子穿裘,有阴毒贪婪男子饮足金贵酒,今时再看,总觉腹中翻涌,以至于丝毫觉察不到额角痛楚。
窈窕客栈内,姜白圭斥退众人,在云仲搀扶其中走到二层楼探出楼去的天台处落
座,只是这时已不能饮酒,胸前主骨连些许咽喉都被王官符箓所伤,显然是不能再饮,甚至性命垂危。还是云仲先前将自南公山上携来的吊命丹药强行塞到其口中逼着咽下,才能强撑到现如今,可气息奄奄,身死近乎已成定局。
修行道中人,自可凭内气替寻常人梳理经络,去疾化淤,但遇上这等伤势,即使是那等名医妙手前来,照旧束手无策,伤势实在过重,虽能凭剑气强行阻拦住血水,但生机消磨过多,现如今若非有天大机缘,已成必死之局。但姜白圭一点也不像是什么将死之人,反而撑起如此苦楚伤势,落座之后,还有心言说云仲,果真是位散财童子,像这等足能续命的丹药,就这么平白无故浪费到个寻常人身上,实是不应当。
而姜白圭越是淡然,云仲神情就越是紧绷,正巧姜白圭又要端起杯盏,却是被云仲拦下,将杯盏扔出去很远,清脆响声于长街炸响。
「凡人固有一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修行人年岁动辄逾百年,而即使是古往今来最是能耐的高手,亦不曾有亘古长存者,何苦如此,知晓云老弟重情重义,可也总要为兄安生离去不是?」
「有丹药续命,不见得撑不到天明时节,我寻郎中前来,未必就得不来活命。」
姜白圭摇头苦笑,「我何尝不愿多留,毕竟山兰城内的事,定然是巴望着亲眼瞧见如何定盘,三家
现如今受这位张嘉陵携领,未必就能这么容易对付,姜白圭当然想要亲眼瞧见此地百姓能够凭自己的本事活着,既无人欺压,也无需仰仗三家勉强度日。话说回来,你小子这丹药倒当真是有用,现如今不觉得如此疼了,要是能撑到天明时节,兴许真能活。」
云仲才刚回头,见姜白圭又再度端起杯盏来,蹙眉道来,「分明晓得这丹药有用,偏要寻死?」
难得笑得洒脱的姜白圭连忙放下杯盏来,朝云仲拱拱手,「得嘞,您说不喝就不喝。」
北地冬时天明甚晚,折腾近乎一夜
,又是各自有伤势在身,连云仲都觉疲惫,同面色好上许多的姜白圭同样坐到原处,朝日出地望去,不过分明缓过许多的姜白圭,话仍旧是很多。说有人言日出旸谷,但如何想都圆不回这般说法,说是自家这些位伙计驽钝了些,掌柜也不见得是什么俊才,但都是晓得,自己原本安排的路数,即使今夜当即被那修行人诛杀,照旧无用。
说姜白圭从来都杀不死,杀不尽,山兰城小,但要灭去星点火光,却不知晓有多难,说即使不是自己要做这出头鸟,也必定是会有旁人来做,三家所持的是大势,可当真比不得唯有史书内可窥见一二的大势,那才是当真如洪流似飞火,足能浸染整座人间的,不知往后可否有志同道合者,纷至沓来。
到还未天明的时节,许多山兰城
内的百姓,昨夜一夜都未有安眠,实是因城内折腾的动静实在过重,好歹是熬到夜色渐褪,已是有不少人睁开酸涩双眼,向屋舍外,向窗棂外望去。
但见飞雪稀,但见浓云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