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时游猎,几近乃是大元入冬时节必不可少的传承,从古到今传续下来,算在是冬时本就为数不多的散心法子,上至达官显贵部族族老,下至寻常凭游牧为生的寻常百姓,皆是于此时辰时常外出行猎。
曾有人言说是大元有三样半物件最是金贵,一马二隼三良弓,至于那另外半个物件,才轮到快刀。行猎一事,是要将这三样半物件,尽数囊括到其中去,才能得来个算不上逊色于旁人的收获。实则北地司机皆可行猎,而至于为何择选冬时,是因冬时猛兽渐稀,而往往为御寒已经结事饥肠辘辘,最是凶猛狠辣,冬猎时节,能试比膂力高低,操练射术,又可于这恨不得终日瑟缩于床榻内的苦寒时节,稍稍活动筋骨,以警示部众莫要掉以轻心,但凡求得安逸,必然是要荒废大业。
寻常百姓人家外出行猎,原因则是更为显然些,山间无论是走兽飞禽,都晓得是在秋时贴膘,用以抵御冬天时食物短缺,也号撑过寒冬,于是纷纷在秋时就是将自身养得膘肥体壮,冬猎仅是逊色于秋猎,猎物皆是肉脂肥厚,最是斤两十足。再者便是冬雪一落,即可凭走兽足印找寻出其栖身之所,有被箭羽所伤者血水落到素白雪尘其中,同样也相当容易追痕觅踪,少有失手的时节。
大元正帐王庭消停了数载的冬猎,此番才是重新操办,毕竟先前数载皆是被战
事所缠,不单单是少赫罕,正帐王庭其中许多身居高位之人,皆一心精气神用在这场足够能毁去大元的叛乱战事中,岂能尚存有冬猎的兴致余力,所幸是不久前收复失地,而令天下北地皆遭重创的妖潮,竟是未曾波及到大元,于是重办冬猎,算在是情理之中。
此举既是为代替比武招揽猛士入军,又可借此向百姓分发些猎物,更是能在大元形势终于倒向正帐王庭时,凭此略微消去紧绷不松的心思,算是一举多得,纵然是少赫罕生怕此举劳民伤财,不过依旧恩准,操办十日,到底是择选流州外的空旷平坦地界,林木繁茂所在。听闻近来有虎伤人,甚是使过路百姓担忧,恰好趁这么一场冬猎,除去恶虎,想来倒是相当提震人心士气。
刀剑共举,而牵犬弄隼,近乎有数千精壮兵马于这方极深的林海前铺展开来,刀戈碰撞时节金铁声起,鹰啼犬吠,马嘶鸾响,数千头马匹鼻翼处喘出的白痕,使得此地犹如凭空生出阵茫茫大雾。
单是冬猎头一日,数千精骑就获鹿近百,兔狍不下百数,尚有十余头野狼,皆是被随军小厮收起,凭箭杆指认出是谁人所射,更是有数位***而来,不曾投身行伍,骑***湛的汉子惊扰起一头越冬的熊罴,生生以快马利箭吊射而死,引得军中人叹服,经赫罕授意,皆是吸纳入军中,且是递上银钱赏赐,日后为
正帐王庭所用。
就连平素算不得喜好冬猎的少赫罕,都是亲自挽弓搭箭,射鹿三头,难得觉得神清气爽,从诸事烦闷之中暂且抽身出来,甚觉舒坦。
「昔天下失鹿,群雄共逐,而既有得鹿时,总也有朝一日失其鹿。」
岑士骧替赫罕从鹿颈处拽下箭羽来,夹马腹回返,将这枚缀有翎毛的箭羽递到后者手中,显然也是方才很是舒坦地行猎半晌,甚至于左臂那头瞧来年岁已高,通体渐生白的鹰隼,嘴喙处皆沾染有毛发血水,更添杀气,不过说这话时,岑士骧恭敬得紧,似乎本就是意有所指。
「人间事永远有个先来后到不是,现如今胥孟府未灭,乃是我心头大患,不过同样也需担忧提防,往后大元应当是如何的格局,虽是天下失鹿久矣,数国伐交不知多少春秋变换,但经此一事,大元怕是难以学其余诸提,行那等逐鹿之举,并非是因胆魄不足或是瞻前顾后,而是与其一味征讨,往往事溃于自身,外患内忧,并不见得哪个更是能致使一国腐朽崩圮。」赫罕接过岑士骧递来的箭羽,
难得感慨一句,「切不可过早断言成败胜负,谁晓得胥孟府仍有多少后招,我这枚宝雕弓与悬翎箭乃是重金所造,可单是射鹿,箭簇就磨损甚重,正帐王庭不是悬翎箭,胥孟府也自然不是什么在铁蹄之下少有反抗的林中鹿,而是同那头山虎一般,不知此时
正蛰伏何处,伺机暴起伤人。」
难得这位才掌权没多久的大元少赫罕有心,岑士骧自当是宽慰,于是错马前来,始终慢赫罕一步,沿林海外信马由缰缓行。
拔除族老一事,自前赫罕起就是初现端倪,倘若是各方族老知晓收敛,大抵尚能有些安稳时日,不过既是在战事屡次三番试探,摇摆不定,反倒使得正帐王庭不得已之下,于战事未熄之前就已是磨罢刀剑,凭明暗手段将族老手中权势,尽数削去,且多数乃是凭兵戈之盛施展出的阳谋,倘若是拒不曾放权,大抵就被索性灭去,即使是那等自自诩早年间劳苦功高者,少赫罕出手的刹那,就再没留半点悔恨的机会。
其中最大的依仗,便是兵权尽数被牢牢抓到手中,且再者胥孟府再不复往日威风,这座渌州壁垒近乎是将些许有心倒向胥孟府的族老,死死拦在壁垒以西,使得其既无找寻下家的本事,也再无统携部下投敌的契机,于是忙碌许久的各方族老,到现在这般田地,才发觉正帐王庭已不是急需各方势力纷纷汇聚,甚至很是有些态度低下求贤的境况,反倒是兵强马壮,但凡有半点不顺遂心意,正中下怀,削去各方族老势力,易如反掌。
温瑜同些许军中将帅把持战事走向决断,而王庭中人又岂是闲暇无事,到现今冬时,已是有九成族老权势被正帐王庭收回,冥顽者大多为王庭
铁蹄威逼之下,不得不俯首,将原以为能盘踞更多年月的权柄拱手献出,而倘若是尤其中意吃罚的,在赫罕授意之下的正帐王庭铁骑,也从不会有什么留手。正是处于这位赫罕高瞻远瞩,知晓其父当年就发觉这族老权势已算不得助力,徒生事端,从而越发将削去族老一事施行得甚是霸道,甚至并不顾及所谓情面,反倒是使得民意空前高涨,却是无意间相助温瑜推行军囤一制,百姓兵马近乎是连接成片,前来投军行伍者已是远超所需,一时民意顺遂。
「赫罕能想到此处,眼光已是比属下高远太多。」
岑士骧难得叹气,早年间同前赫罕交情仍是历历在目,而现如今其子嗣,当真不见得逊色。
「既四下无人,就叫一声岑伯,这话自是令我惶恐,不过在考量所谓逐鹿一事前,需将自身先经营得妥当,再可言他。」赫罕拽住缰绳,将坐骑勒停,转过头来,却是蹙眉开口,「我当然愿兵不血刃将剩余近半境大元收回,可胥孟府怕是定然不答应,眼前似乎仅是有几条路可走,不妨算计算计。」
「其一乃是在渌州壁垒处日费千金,将本该积攒下的钱粮纷纷花费到两方对峙一事上,王庭一定不会逊色于胥孟府治国手段,但倘若是这般熬下去劳民伤财,只怕往后所谓逐鹿一事,数十年内就是变为泡影,现今天下大势风起云涌,当真不见得还
能留有多少蛰伏准备的时日。其二便是胥孟府自知不可再有拖延,由那位黄覆巢谋划计策,强行冲破这座壁垒,并不是觉得温瑜不及此人,但有些时候,仁义之师往往比不得那些不择手段的凶顽心性者挥军,来得容易,这场战事究竟要舍弃掉什么,才能得必胜。」
「其三便是王庭占先东进,倘若能一战之间定下江山则是最妙,而胥孟府所布置的后手,毕竟是修行人甚多,我担忧如受重创,或许还不如前两者。」
岑士骧刚要出口称赞赫罕心思细腻,却是发觉不知何时,赫罕坐骑身侧多出一头斑斓猛虎,瞧来并不见得饥肠辘辘,反而是皮毛顺滑,瞧来便是还未至衰老年纪,肚泛银白,王纹宽密,饶是岑士骧习武多
年,仍然未曾发觉有这么一头比蛮牛尚要壮实几分的雄壮猛虎悄无声息凑近,一时寒毛倒竖。
冬时雪厚,猛虎虎掌最是绵软,而踏雪时节无声无息,最是难以提防,而古怪之处便是数千骑入林海骑射冲杀,已是将如今长林之间的走兽险些一网打尽,甚至连熊罴都未曾轻易放过,同样是葬身利箭之下,而这头分明浑身上下未曾有半点伤势的猛虎,却是隐而未发,蛰伏到现如今来,的确是令人措手不及。也正是刹那之间,岑士骧单手压在刀柄处,同时左手取矛,意在趁这头斑斓猛虎还未出手时节,凭一己之力诛杀降伏。
眼下正帐王庭冬猎已至收官时节,在赫罕默许之下,军中小饮酒水,权当是分散于各部的兵卒叙旧,得享难得的清闲时辰,至于更多人则是剥皮割肉,留待日后将这这些皮毛肉食,好生分发与大元百姓,赫罕平素又最是小心谨慎,生怕隔墙有耳,虽左右皆是忠心耿耿侍卫,来历家底皆甚是清白,不过依旧不允旁人跟随,只是一人一骑,同岑士骧在林海周遭打转。而这等场面下,纵然是岑士骧自问斗不赢这头跳涧的鼎盛猛虎,依然是缓缓抽刀在手。
而端坐马上的赫罕却并未发觉岑士骧神情有异,继续漫不经心驾马慢行,甚至将目光都放长,立身一处满是积雪的坡道处,向似水洗过的通透远空张望。
而远空有细微罡风汇聚而来,很快在天际外凝绕成一股银亮大风,冬时大元常有此景,可倘若是这股风成了气候,足能摧城拔寨,其势不可阻,纵然是快马仍旧难以从动辄十里,上接云天下接冰河的狂风中逃出生天,在很多大元地界,这番景致叫做金乌袖。
相当年轻眉宇清亮的赫罕伸出手去,当空一握,随即回头朝岑士骧一笑。
「男儿当持玉龙剑。」
随后浑身冷汗的岑士骧才发觉,那猛虎不知何时已然离去,黄眸烁烁,凝望端坐马上笑意豪迈的少赫罕,畏畏缩缩,竟不再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