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号是传统的节日——小年。
记忆里的这一天是美好的、热闹的,作为大年的前奏,充满期盼和欢喜。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份美好却悄无声息的淡化,渐渐离我远去,沦为一个符号,台历上的一个时间节点,只在每年的重复时期被想起。从落尘的台历上看见,亦或是同事的闲谈中听见,猛然间记起似的得知,年末团聚的节日又到了,然而心中却已不再波澜。自从毕业后,我便很少再与家人共度这一天了,原因自是大同小异。
今年的小年却要在这个陌生的村落里,与短暂相识的一群人度过,倒是未曾想到的。
因为夜里失眠,早上起的晚了,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顾虑别人笑话,我匆忙起床,简单梳洗一下就出了门。
外面乱哄哄的,我才上了大路,就看见韩队长家院门大开,门里门外站着不少人,进进出出有说有笑,像是有什么事情,我走过去,发现大家都在,队里不少老人也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陌生面孔,学龄期的孩子就多了三个,小男孩正领着他们在做游戏,叶子蹲在边上看热闹,女伴则一言不发的站在她身后。
我走过去打招呼,因为没看到小慧,就随口问了句,女伴指了指里面,示意在屋里。我好奇问眼前的热闹景象是做什么的,女伴解释说是一些老住户的子女们来了,过来接父母回家过年,因此大家都过来了。
原来如此,我才注意到闲聊的人群中多了几个生面孔,其中有两位像是夫妻的年轻人正和围在身边的老人说着工作和学业上的事情,从谈话中得知他们是队里一位做炒料师傅的小儿子和儿媳,和其余几个中年人一样,也是来接父母回家过年的,另一位老师傅家甚至两个儿子两个家庭一起过来了。供应点年假是从小年后第三天开始的,不过在严集,往往在小年前几天就陆陆续续有人离开,赶上小年当天,作为负责人,韩队长通常会邀请他们留下来,吃完小年夜饭再走。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天一大早有三户子女主动赶过来接父母,让人很是意外,其中一户因为老家远在南方,需要赶早走,众人出来送行,这才造成了眼前的热闹景象。
我随着女伴站了会儿,感觉有些饿,想着去食堂吃个早饭,又怕吴大姐不在,正犹豫着,路口又新来几个人,众人看见,迎了过去,随后又是一阵混乱。
来人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拎着一大堆东西,带着两个孩子,打招呼得知,他就是酿酒师傅老赵的儿子,醉酒伤人的那位,听说才从监狱出来没几年。时逢小年,经得前妻同意,他带着两个孩子过来陪父母过节。因为对他的故事有所耳闻,我不免对他产生好奇,就多观察了一下,并没看到什么特别之处,倒是一头蓬乱的长发引人注意。他看起来有些卑怯,或许是坐过牢的缘故,与人说话频繁颔首低眉,笑脸不断,加之个子高的原因,在人群中很扎眼。众人见他大包小包拎着许多东西,客气的想要帮忙分担一下,他像是很怕别人帮助,连连谢绝,拎着东西几个跨步就抢进了院子,老赵夫妇一人拉着一个孙子也跟了进去。
关于他的故事,后来我又听到一些细节,据说自从出狱后,他一直居无定所,靠打零工为生,时常还需要父母接济,生活上过的很惨淡。离婚时两个孩子判给了前妻,出狱后每月他还需要负担一笔抚养费,这也加重了他的生活负担——这是我在随后跟着逛街的时候,从采办妇女的八卦中听来的。
因为子女们扎堆过来,加上叶子的事情,严集今年的小年比往年要热闹很多,韩队长高兴,准备在食堂大摆筵席招待大家,为此特地安排两名妇女去镇上买菜,又为吴大姐找了几个帮手,食堂里已经忙开了。
叶子听说有人要去镇上,顿时来了兴致,硬拉着我们一起,要跟去逛街玩。于是,原本三人的采办小队一下子扩大到七八人,借了老住户子女们开来的一辆轿车,跟着队里的面包车后面,一路欢笑去了镇上。
南罗镇是平曲的一个小镇,因为距离县城远,周边又多是山区,发展上相对落后,人口也不多。不过我们一路过来,发现镇上倒是挺热闹,无论街边摊铺还是大超市均拥挤着许多人,或许是临近新年,在外打工的人多回来的缘故。
面包车在街上一家连锁超市门口停了下来,两位采办妇女开门下车,进了超市,小慧也跟着将车停在面包车后面。
超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三五成群的家庭小队循着货架挑挑拣拣、有说有笑,每个购物篮车里都塞了许多东西,促销的摊子前还绑着喇叭宣传着各自的产品,混杂在鼎沸的人声里,乱哄哄的。
叶子最是喜欢这种热闹的地方,才一进超市,招呼不打就带着小男孩跑到里面,眨眼间没影了,女伴责任心重跟了过去,而我则随着小慧走在最后,顺着货架闲看着。虽说是大超市,却都没什么东西要买的。
小慧向来节俭惯了,作为长女她需要帮衬家里,承担尚在读书的弟弟妹妹的生活费,所以除了必需品,她很少胡乱花销。至于我,目前倒是没什么负担,也不再是身无分文的窘境(兜里有才从小慧那里得到的几千块钱“年终奖”),只是孤身在外,又是漂泊不定的状态,不方便买太多东西,何况这些寻常商品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
我们拥挤在人群中,边走边聊,不留神走到了日用品区,因为这边人少,就多逗留了会儿。两名妇女在生鲜区做采买,叶子三人才看到在糖果铺驻足,只是那边在做活动,挤了太多人,就没过去。
我们聊着闲天,翻看着货架上一排排的洗漱用品打发时间。小慧被学生用的那种方形化妆镜吸引,在一堆图案各异的镜子里翻看着,我凑热闹随手拿起一个。翻开盖子看到自己的模样,我唬了一跳,险些失手摔了它。镜子里的人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胡子拉碴,加之被冻的粗糙的脸,老了二十岁似的,整个一副邋遢模样,差点没有认出是自己来。
近来几个月诸多不顺,时逢天寒地冻的季节,又在荒野里跋涉了数周,对自己的身体和外在的东西不曾多注意,猛然看见自己糟蹋成这样,颇有些震惊。难怪再见到我的时候,叶子张口就是“大叔”的玩笑称呼,不说年龄已然如此了。
我端着镜子盯着里面的陌生面孔,联想到曾经看过的魔幻剧,那类描述魔镜的桥段,仿佛我手里拿着的不是普普通通的学生镜,而是一面魔镜,镜子里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年近半百、孤苦伶仃的流浪汉,那双呆滞的眼睛无声的倾诉着残酷的现实和落魄的无奈。
我盯着镜子浮想联翩,听见小慧说话才回过神来。
我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默然放回镜子,因为关注点始终不在这上面,不成想几个月搞成这个样子,确实很让人意外。小慧知心的安慰了几句,建议我去理个发,这倒是提醒了我。我跟着她走出超市,顺着路边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一家理发店,因为年底理发的人很多,难免等了会儿。顾虑叶子一行人逛完超市找不到人,我让小慧先回去了,自己一人排队等候。
等了半个多钟头终于轮到自己,梳洗的时候,见我如此突出的模样,理发师还不忘调侃几句,我没有理睬。理完发后,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除去不太干净的衣服外,整个人精神了很多,仿佛又年轻回来了似的,心绪也恢复了平静。走出理发店,一瞬间寒流袭来,头上像是被淋了一桶冰水,我翻起背上的衣帽戴上,快步返回超市。
妇女们已经采买完成,开着面包车走了,原本空位上已经停上别人的车,叶子一行人却还在里面没有出来。我走进超市,站在收银台外又等了会儿,才看到他们推着车说笑着不紧不慢出来,购物车里堆着满满的东西。
排队结账的时候,我过去帮忙,叶子挤在柜台外凑趣,因为人多没有注意,瞥见我拿他们东西,条件反射摁住袋子不让拿,小慧和女伴看见,被这突发的有趣场景逗笑了,旁边人不知其意的看着我们,叶子也一样莫名其妙,抬头看见是我,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缩回手,羞红了脸,躲到一边去了。
买完单装车的时候,叶子兜着手站在后备箱旁,盯着我的脸一个劲看,还拿我的寸发开玩笑,心直口快的说不好看,说我变了样,刚才都没有认出我来。听了她的评价,我有些意外,原本良好的自我感觉一下子没了,我尴尬的自嘲要去买一顶帽子戴上,以免吓着别人,不料这话给叶子提了个醒,装完货后也不上车了,直说要去逛服装店,带我去买衣服。时已近午,众人原本打算直接回去的,因为叶子好兴致,只好迁就她,锁了车一同过了马路,奔着对面的服装店去了。
集三位女士的眼光,我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行头,外带一套内衣和鞋袜,走到落地镜前照了照自己,自我感觉良好,这身新年的衣服也很合身。
小慧给弟弟妹妹各买了一套保暖衣,女伴倒是没买什么,不过作为叶子的“钱袋子”,一路上都在给她的随性买单,女孩子说是带我买衣服,自己却买的比我还多,女伴手里大包小包的衣服全是她的。因为小男孩一路跟随,女伴做主也给他买了一双鞋子。
走出服装店的时候,我恍然记起十几天前,在西渡逛街的情景,只是现在换了个地方,也多了几人。
叶子跑到我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了一下,直夸衣服好看,还说以后不再叫我大叔,改口跟小男孩一样叫李大哥了。果真是剪了发刮了胡子,连辈分都变小了。看见叶子手里拎着的我的旧衣服,我顺手拿过来,玩笑说怕她再给我丢垃圾堆了,女孩子愣了下才明白我的意思。
“再不会了,”她笑着说,“那天只顾丢着顺手,后来才想到,我把你的袄子也给丢进去了。”
“别人的东西丢了不心疼,是吗?”我玩笑说,女孩子很干脆的“嗯”了一声,跟着咯咯的笑起来。瞥见小慧和女伴不解,我简单解释了一下,俩人也跟着笑了。
一路穿街逛店,叶子兴致不减,小男孩也劲头十足,硬拉着我们又去集市闲逛半晌,直到路边摊铺补充采买的妇女装车走人才意犹未尽的上车,返回严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