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咱们姑娘近日心情可还好?没有因为婉莹姑娘和忠勤伯府的婚事伤怀吧?”
丁掌柜忧心忡忡地问灵月。
灵月哼了一声,道:“姑娘心情好着呢!凭什么为他们心情不好!掌柜的怎么说起这个了?”
丁掌柜闻言,安心了许多。
他叹道:“嗐,没什么。我也是听街坊上的人胡说。”
然后信以为真了。
谁让外头的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素日又轻易见不着乌雪昭,哪里知道小东家的近况。
灵月道:“掌柜放心,姑娘好着呢!婉莹姑奶奶不就是嫁了伯爵府吗,咱姑娘日后指不定嫁得比伯爵府的门第还高!”
丁掌柜笑笑,要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灵月到附近去买了线。
因着丁掌柜提的那一嘴,她又开始关心起外头的那些流言,还真别说,外面的人居然真的觉得她家姑娘在伤心懊悔。
这叫什么事儿啊!
分明是她家姑娘亲口拒绝了的婚事,看不上的是陈姑爷那个人,又不是看不上忠勤伯府的门第。
拒绝就拒绝了,有什么可后悔的。
但她也不好和人当街吵架,没的丢了她家姑娘的脸。
灵月速速回了家。
夏日本就炎热,蝉声长鸣,划破人心里最后一点宁静,搅得人浑身上下都发躁。
灵月到蘅芜苑时,脸颊红扑扑的,额上汗如雨下。
灵溪拿巾子给她擦,又备上了一碗温凉的茶水。
灵月嘟哝:“怎么不是冰的。”
灵溪:“你想拉肚子?出去也不知道撑一把伞,瞧你汗的。”
灵月喝完水,顺口就把自己去丁掌柜那里的事说了。
灵溪心里一紧,就灵月这张嘴,还不得把家里的事儿都叭叭出去。
她问道:“你没乱说话吧?”
灵月悄悄觑了灵溪一眼,底气不足道:“我就和丁掌柜说了几句,又没同旁人抱怨。怎的,就准他们欺负咱们姑娘,还不准我去说几句了?”
又赶忙补充一句堵住灵溪的嘴:“丁掌柜嘴巴严实,你放心,不打紧。”
灵溪一想,也是。
灵月可不是头一次找丁掌柜倒苦水了,丁掌柜从来不胡说。
不怪她们当丫鬟的出门管不住嘴,偌大的乌家,她们姑娘的委屈,还能跟谁说呢。
就只能同丁掌柜说道说道,既不得罪内宅的女眷,也不会传出去。
灵溪最后也还是照常叮嘱灵月一声:“以后少和丁掌柜说后院里的事,免得给姑娘惹麻烦。”
灵月“哦”了一声,垂着眼睛。
其实她真的听进去了,只是每次遇到憋屈的事儿,又忍不住。
气到头上,真想替姑娘把那些人都打一顿出气,哪儿还记得管自己的嘴呀。
乌雪昭小憩醒来。
听见了房间帘子外,两个丫鬟说的话。
她也没出去责怪灵月。
没这个必要。
她压根不怕闲话传出去。
长这么大,她听的闲话实在不算少。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天子身边近身伺候的内侍郑喜,会亲自去丁掌柜那里。
乌家的破事万一传到天子耳朵里,肯定不好。
不过……乌雪昭觉得自己可能担心过多了。
且不说她现在在天子跟前,暂且无名无分。
就算日后有名有份,天子也不会管嫔妃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国家大事就够他忙的了。
“姑娘你醒了。”
灵溪随手一打帘子,就看到乌雪昭从床上起来。
灵月连忙把刚买的金线都拿进来,放进笸箩里。
主仆三人,继续在房里绣屏风。
室内一片安静,外面的蝉十分聒噪。
灵月也静不住了,一边整理丝线,一边问乌雪昭:“姑娘,奴婢大不敬地问您一句,没嫁给忠勤伯府准世子,您伤心吗?”
灵溪也看着乌雪昭。
乌雪昭一抬头,两双纯粹干净、饱含关心的眼睛,迫切地看着自己。
虽说她拒绝忠勤伯府的婚事,是因为与天子发生了肌肤之亲,不能另嫁。
但忠勤伯府转头就答应娶乌婉莹,不止是因为蓝氏在她跟伯府庶子相看的那日从中作梗,致使她压根没见到伯府庶子,反而见到了中催|情|药的桓崇郁。
还因为蓝氏将她的痛处、也是短处,揭开给了陈家看。
外因加里因,这门婚事,终究成不了。
已既定的事情,她从来不会久留于心。
乌雪昭肌肤如雪,唇色嫣然,温温一笑,仿佛牡丹上的霜花消融后露出灿然的真容:“不伤心。”
灵月、灵溪几乎被这份豁然的美,晃疼了眼睛。
乾清宫。
桓崇郁在书房里面处理政务。
这儿同时也是他的寝宫。
房中朱红的柱子上,雕着吟啸翻腾的金龙,势要吞吐天地。
柱上斜伸着龙形的烛台,凛凛龙目十分威严。
书房里还有一把龙椅,虽说不比金銮殿上的那把龙椅冰冷骇人,上头雕着的飞龙也还是气势逼人。
龙柱侧,烛台下。
桓崇郁坐在龙椅上,一身束腰的玄色长袍,姿态闲闲,眉目却清清冷冷,一抬手,一垂眸,浑然散发出真龙的威仪。
俨然他才是乾清宫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轻而易举压住了所有的龙息。
叫人不敢直视。
桓崇郁身上的寒意,也压下了年轻宫女们的遐思。
纵他姿容出众,也无一人敢悄悄抬眸。
郑喜在旁边伺候着,茶水换了几杯,不由得拿捏好声调高低,小心提醒:“皇上,该歇着了。”
桓崇郁抬起眼眸,接过郑喜递过来的茶水。
内阁的人又递来一叠折子,等着桓崇郁落下朱批。
郑喜将那折子接了来,放在旁边的桌上。
桓崇郁徐徐揭开茶盖,呷了一口,吩咐郑喜:“替朕看一看。”
郑喜翻开头一本折子。
礼部呈上来的,他先浏览了一遍,说:“皇上,这些是礼部呈上来的,侯爵功勋之家请封的折子。”
开国近两百年以来,敕封的功勋侯爵不计其数。
越来越多的贵族食君禄,却不忠君之事。
封爵过多,当然还有其他的诸多弊端。
几代君王一直有意削减臣子的爵位。
可新帝登基需要笼络人心,王侯功勋之家,都知道眼下是请封的绝好机会。
请封的折子这会儿一股脑地递了上来。
桓崇郁淡淡地吩咐郑喜:“念。”
郑喜按照折子的顺序,念了那些请封的家族。
念到“忠勤伯替庶长子陈炜峰请封世子”的时候,见桓崇郁眉头皱了一下。
皇上显然是没想起来,京中还有这户人家。
大业朝王公侯爵多得数不清,不入流的家族,桓崇郁自然记不住。
这忠勤伯府,眼下想被天子记住,还不够格。
郑喜却得记住。
能陪着桓崇郁一路走到帝位上,他自身的本事也不容小觑。京中稍有些脸面的人家,他都如数家珍。
郑喜简单说了下忠勤伯府为何替庶子请封,又大概讲了忠勤伯府祖上的功勋。
只怪如今忠勤伯府的子弟太不争气,实在是没有半点可圈可点之处。
桓崇郁听罢,仍是没有什么印象。
郑喜没办法了,只能道:“就是和乌姑娘差点定了亲,后来娶了乌姑娘妹妹的伯府郎君。”
这下总该想起来了吧。
“乌雪昭错失和忠勤伯府庶子的好婚事,无比伤心懊悔”的流言,京城到处都有人在说。
上次出宫,皇上就在街上听了几耳朵,不至于忘的这么快。
郑喜抬头一看,应……应该是想起来了。
桓崇郁脸色依旧,冷冷淡淡的,与平常无异。
郑喜身上还是莫名一哆嗦。
总觉得,皇上还不如没想起来。
桓崇郁凤眸微敛,不甚往心里去似的,漫不经心问道:“忠勤伯府庶子现于何处任职?有何建树?”
郑喜道:“……无职,无建树。”
桓崇郁脸色未曾变过,只是细微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殿内却忽然静默了许多,一点气息都听不见。
郑喜又道:“忠勤伯府郎君今年才十六。”
桓崇郁冷声道:“十六还很小吗?”
十六是不小了,都能娶妻生子了。
但十六离建功立业的年纪还很小啊!
当然,这是和寻常人比起来。
桓崇郁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上战场手刃瓦剌强劲的部落首领,在武将之中树立了一定的威信。
哪怕,他那时还不能说话。
可普天之下,有几个人能和您比?
郑喜心说,要这么比下去,满京城能入您眼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了。
郑喜是个忠于主子的人,因为桓崇郁有这样的魅力让他心悦诚服。郑喜的忠诚体现在客观上,他既不会在桓崇郁跟前偏袒人,也不会有意去陷害谁。
他很中立地补充道:“忠勤伯府的庶子虽无建树,平日里也不怎么惹是生非,至多是逛逛梨园、斗鸡走狗。是个安分不生事的人。”
生于富贵之家,有几个不鱼肉百姓、欺辱良家的?
就只看闹没闹到台面上来而已。
郑喜见得多了。
和别的纨绔子弟比起来,陈炜峰还算不错了。
桓崇郁却是勾起唇角,一声冷嗤:“那不就是个废物?”
郑喜:“……”
那您要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郑喜眼观鼻、鼻观心,体会出端倪来了。
他立即点头附和:“您说的对,他是个废物。”
桓崇郁今日的耐心已经告罄,起身走到郑喜身边,眼神凉凉地往忠勤伯府请封的折子上一掠,随意地抽取过来,扔废纸似的,往烧纸的火盆里飞掷。
不留情面地道:“废物还想请封。”
“浪费朕的朱砂。”
桓崇郁撂下话,慢慢悠悠踱出了宫殿。
缎面的折子落入火盆,引起火舌舔噬,迅速被烧得黑黄,里边儿落墨的纸张也变成了灰烬。
火盆不远处置着一张小桌。
桌上还摆着桓崇郁没刻完的木头人,仍是原来漂亮的头颅,没多出新的痕迹。
许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笔,随手搁下也就忘了。
郑喜立刻打发了小徒弟去见丁掌柜一面。
倒不是郑喜觉得桓崇郁是因为乌雪昭迁怒陈家,这才上赶着去照顾乌雪昭。
跟了桓崇郁这些年,他可还没见过这位把谁放在心上过。
只是郑喜见过桓崇郁落魄的时候,竟也强大无比。
桓崇郁已习惯当上位者,习惯掌控自己的命运和他人的命运。
而这掌控欲,也衍生出占有欲。
乌姑娘怎么说也是皇上唯一的女人,喜不喜欢且两说。
皇上占有的女人,不容旁人欺负染指。
只怕哪日皇上又心血来潮问起乌姑娘的近况来。
他若在桓崇郁跟前一问三不知。
这差事也算是当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