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乌姑娘和她大伯母一起去灵空寺里祈福,她继母也去了,不过却没和乌姑娘同乘,而是和她那养女,也就是忠勤伯府的世子夫人一同去的。”
郑喜得知乌雪昭进香的动向后,三言两语捋清楚重点,说给了桓崇郁听。
不过他也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消息是锦衣卫谢秉期递过来的。
谢秉期可是连内阁里头,阁老们晚上暖床丫鬟的肚兜是什么颜色都知道。
何况只是女眷进香的小事。
桓崇郁对暖床丫头的肚兜没有兴趣。
他可不想灵空寺里再发生一次,他的女人再被独自留在厢房里,然后遇到一个失控的男子这种事。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
桓崇郁眸色无端生寒,冷哼了一声。
郑喜称职,一下子明白了这声冷哼的意思。
之前乌婉莹代替乌雪昭高嫁忠勤伯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乌婉莹捡了便宜。
至于怎么捡的,人活久成了精,不难看穿。
肯定是蓝氏这个当继母的动了些手脚,算计了乌雪昭。
郑喜立刻说话宽桓崇郁的心:“无非是为了争忠勤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既然蓝氏已经争到了,乌姑娘也就无恙了。”
桓崇郁冷冷一笑:“区区忠勤伯府。”
有什么好争的。
郑喜应声笑道:“皇上说的是,一个小小的忠勤伯府世子,您既能封爵,也能随时夺爵。乌姑娘肯定也看不入眼。”
桓崇郁脸色稍霁。
心中一团郁气却未完全散去。
郑喜的差事眼看着不好当。
但他也唯有越发小心翼翼伺候,别无他法。
蓝氏有继女不好好养育,偏偏要收养一个养女放膝下,还想法子把继女的婚事换到养女头上,显然就是在苛待乌雪昭。
这还是外人眼里看到的。
平日里她在宅子里头,还不知怎么作践乌雪昭。
气,乌雪昭已经受了。
现在就算直接赐死蓝氏都不解气。
郑喜摇头兴叹。
这口气,皇上可有的憋。
七月里,倒还有一桩喜事。
静太妃的生辰到了,她跟贺太妃有意操办一场宫宴。
其实事情一早就定下来了。
先帝去世,七龙夺嫡,内里血腥不言而喻。
国丧之后百天,举国无人宴乐。
新帝登基,名声骇人,风声鹤唳了也快半年,大多数的人还不敢彻底放松。宫廷宴会,也算是起个带头作用,向百姓、官员们传达出积极宽松的态度。
唯一不确定的是规模。
静太妃从前身份低微,现在也只是封了太妃,顶头还有太后压着。
底下的人有意讨好,尚膳局、光禄寺都比照着太后生辰规模来的,虽菜式等略有删减,也明显直比太后。
太后就不乐意了。
前有皇帝内侍当众辱薛家女眷,现在又让生母生辰规模与她比肩,等到她大办生辰宴会的时候,岂不叫人笑话。
着实憋了一口气。
内廷司局的册子送到太后跟前的时候,她一样都没点头。
事情就这么被生生耽搁了。
却又是耽搁不得的。
事情传到了桓崇郁耳朵里,郑喜愁道:“太妃的生辰眼看着就在跟前了,这……”
桓崇郁面色沉冷,道:“看来太后的病好太快了。”吩咐郑喜:“叫谢秉期过来。”
郑喜忙去唤了谢秉期。
宫人们便看着谢秉期进了一趟乾清宫,随后谢秉期着飞鱼服,配绣春刀,去内廷各个司局走了一趟。
冷硬的步伐,凌厉带刀疤的眉眼轻轻一瞥,薄唇微抿间,俨然是天子最锋利的爪牙。
天子双手干净,他谢秉期的手,已不知过了多少条人命。
所到之处,但凡是个活物,无不胆战心惊。
再然后。
无人置喙宫宴规模。
太后也病得更厉害了。
谢秉期回乾清宫里复命。
桓崇郁满意地挥退了他。
郑喜凑上前来,笑道:“乌姑娘肯定也得来,不过乌姑娘头一回入宫,不知她怕不怕,若有个可心的姊妹陪着最好。”
桓崇郁随意地捏着大臣递上来的折子,目光不紧不慢扫过去,淡声道:“她不是有个馋嘴的妹子?”
郑喜一笑:“叫茵姐儿,上回奴婢就用一碗冰汤饮和一些糕点,把她给骗住了。”
桓崇郁轻弯唇角:“一并召来。”
郑喜道:“奴婢明白。”
郑喜往永宁侯府里递了话。
又怕若遇着茵姐儿,她管他要玄凤鹦鹉,特地去了一趟住所,问干儿子:“鹦鹉养得怎么样了?”
“精神着呢。”
“小”太监把玄凤鹦鹉从廊下取下来,逗弄给郑喜看。
郑喜愉悦地长“嗯”了一声,笑道:“养得不错。”
“小”太监一喜,讨好笑道:“干爹您的宝贝,儿子怎么敢不用心养,当祖宗供着呢。”
眼前的太监比他长了近二十岁。
听着这声干爹,郑喜开怀大笑。
宫宴安排下去,宴请了朝中得脸的文臣和勋贵,包括家中女眷。
宴席分别在一个宫宇的前后殿里。
忠勤伯府收到宫里来信时,举家都懵了。
连刚得封的世子陈炜峰,都不明白,怎么忠勤伯府一下子受起皇帝宠爱了?
这在先帝的时候,都是没有的事儿。
郭氏和乌婉莹却很明白,大抵是沾了永宁侯府的光。
婆媳两个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达成共识:得请乌雪昭。
郭氏派了人去永宁侯府道谢,谢对方提携。
那头敬领了谢礼。
意思不言而喻:带乌雪昭去就对了。
一时间,忠勤伯府倒也在京中权贵间,很长了些脸面。
还有人猜测,这忠勤伯府世子是不是要受到重用了。
忠勤伯便让儿子陈炜峰也一同去宫宴。
陈炜峰说:“不去。”
转头还想斗蛐蛐。
忠勤伯宠爱美妾,溺爱庶子,这回动真格要打陈炜峰。
陈炜峰抱头鼠窜,哀嚎声满府都听得见。
乌婉莹听说丈夫挨打,忍不住当着丫鬟的面笑了起来。
很幸灾乐祸。
曼芸想提醒她,想起在乌家挨的那个巴掌,把嘴闭上了。
碧叶也觉得不妥,斟酌着说:“奶奶,您就是要笑话世子,也回去关上门再笑话,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乌婉莹莫名有种来自娘家的底气。
现在永宁侯府可是看在乌雪昭的份上,才提拔忠勤伯府,她有些不端之举怎么了?
反正陈炜峰知道了也不会生气,婆母更不会在这时候怪罪她。
乌婉莹一面生气一边心虚道:“听到就听到了。”
他还敢休了她不成?
又害怕地四处看看,幸好没有旁人听见。
乌婉莹到底还是闭嘴不乱说了,加快步子不耐道:“我自己入宫的衣裳首饰都还没挑好,早点去乌家请了她们得了……”
陈炜峰在转角的墙后,提着蛐蛐笼子发怔。
她们?
乌雪昭也要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前院住处。
宫宴,他去还是不去?
去,可他已成亲了。
不去……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日明明是乌雪昭跟他相看,怎么变成地乌婉莹。而乌雪昭的婚事,从此再也没听见佳音。
“宫宴?”
乌老夫人和荆氏异口同声,问乌婉莹。
乌婉莹得意道:“就是宫宴,没错。”还笑道:“我想带姐姐和茵姐儿一起去。”
纵然乌老夫人一向镇定,也还是惊诧到半天缓不过神。
乌家攀上永宁侯府也就罢了,怎、怎么一下子就够到皇宫里去了?
这可是皇室……
连乌家前院的老爷们也惊动了。
永宁侯府这是想干什么呢?
乌婉莹在她们惊喜时,最担心的就是乌雪昭不肯去。
上回去永宁侯府,若不是有双面绣的事勾着,以乌雪昭的性子,哪里肯点头?
这回还得求乌雪昭。
反正乌雪昭也未必嫁得去侯府,且先低着头,哪日乌雪昭婚事定了,若与侯府无缘,自有她再打压乌雪昭的时候。
也不是第一次低头,乌婉莹竟也习惯了,张口就好声好气道:“姐姐,说心里话,这宫宴我就是一生也未必去得了两三次,这要放以前,我……还未必想带你去。不过我也看明白了,毕竟是一家人,大家相互帮衬才是正理。”
茵姐儿惊讶地问:“这你都能看明白了?”
长了一双眼睛,可算知道用了。
乌婉莹:“……”
她顾着说正事,懒得搭理茵姐儿的嘲讽,转脸又扯着笑脸跟乌雪昭说好话:“姐姐……”
乌雪昭:“嗯,我去。”
乌婉莹反而一愣。
这么快就答应了?
乌雪昭温声道:“还有别的交代吗?”
“……没有。”
乌婉莹巴不得赶紧走,谁乐意过来低三下气。
事情一办完,她就告了辞,回家挑衣裳首饰。
茵姐儿也觉得怪,这就答应了?
一起回蘅芜苑的路上,她问乌雪昭:“姐姐,你愿意进宫?”
乌雪昭眨着眼:“愿意呀。”
茵姐儿说不上来哪里古怪,惦记着院子里的小白狗,待了没一会儿就走了。
迟早有一天叫她知道。
乌雪昭去把那双护腕收了起来。
按照天子手腕尺寸做的,不知小不小。
这护腕一直没能有机会送给天子,若按天子说的,她挑日子……挑来挑去也是庄子上,不如宫宴上趁机送了,倒也免得她频频出门,招人眼。
宫宴如期而至。
天不亮,女眷们便先打扮了,先进宫去拜见太后、太妃。
太后称病,不见官眷。
一山不容二虎,她当了几十年的皇后,是先帝的正室嫡妻,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没得去和一个曾经在她跟前卑躬屈膝的才人争锋。
她嫌磕碜。
便只有两位太妃见了官眷,一水的如花美眷跪拜。
贺太妃见了就欢喜,拉着静太妃的手,说:“有几个姑娘瞧着真是不错。”
静太妃抬眼凝视着贺太妃的脸,有着不属于她年纪的羞怯,这是对尊贵者的崇拜,笑笑道:“都没有您入宫时候好看。”
当年贺太妃入主宫中为一宫之主的时候,她可是被这位国公府的嫡女给惊傻眼了。
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女子。
贺太妃出身武将之家,端的大气洒脱,笑道:“代代有佳人,本宫老了。”又说:“怎么到现在还改不过来,什么‘您’不您的,别叫外人听见了。”
静太妃胆怯,虽儿子登基做了皇帝,几十年低眉顺眼的性子改不过来,顺从地道:“娘娘说的是。”
见过官眷,二人回了慈宁宫。
贺太妃兴趣十足地道:“听本宫娘家人说,乌家有个姑娘长得极漂亮,方才瞧不清,也不好细看。一会儿叫来慈宁宫里瞧瞧。”
拍着静太妃的手背,亲昵提点:“自己的儿媳妇,自己挑一个可心的。”
可不能让仁寿宫那个事事猖狂。
静太妃正有此意,点了点头。
皇后的位置谁都没资格置喙,给皇帝挑个可心的妃嫔还是可以的。
她本有意挑贺家的女儿,不过贺太妃不大想贺家女儿再入宫,眼下这是举荐了乌家女儿的意思。
乌雪昭本来跟着忠勤伯府的女眷,在殿内等候开宴。
宫人忽然过来召见。
顿时女眷们都看向乌雪昭。
她自己也眉心一跳。
是天子召见吗?
幸好宫人说:“静太妃请姑娘过去。”
乌雪昭一福身:“是。”
慈宁宫里的宫人,经过永宁侯府老夫人身边,还过来请了个安。
众人也不意外。
谁都知道,贺太妃和静太妃关系一向好。
可是,静太妃唤乌家的姑娘去干什么?
莫不是……永宁侯老夫人不是给自家挑孙媳妇,而是想借贺太妃和静太妃的关系,往皇帝跟前送人?
胡乱猜测的人,倒是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太后想给天子塞人,薛芷语下场如何?
永宁侯府不可能这么傻。
太妃中意,不等于天子中意。
静太妃大抵也只是想看看美人。
乌婉莹心里却沉了沉,这乌雪昭难不成还要有凤命?
她不由自主与郭氏讨论道:“母亲,您觉得……”
郭氏倒是比她镇定许多,凉凉睨她一眼,断定道:“少做梦,你姐姐没可能。”
入宫要检查身体,太医还要诊脉。
这一关,她乌雪昭就过不了。
乌婉莹心情瞬间通畅。
没可能就好。
永宁侯府就够她瞠目结舌、如履薄冰,这要沾上皇室,以后她一辈子也别想在乌雪昭面前抬起头来。
乌雪昭不知官眷里的议论,随宫人去了慈宁宫里。
宫禁森严,虽然路上有遇到往来宫人,各个举止规矩,连她的脸都不敢看。
她自然也不敢乱看。
见到静太妃的时候。
贺太妃说:“过来,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乌雪昭这才抬眸,却也是半垂眼眸,目光只落在太妃的衣裙上。
贺太妃却道:“来,抬眼,让本宫好好瞧瞧。”
乌雪昭盈盈抬脸,露出一双白云出岫的眸子,还带着点水波的潋滟,柔和又纯澈,说不出的静美。
贺太妃顿时笑了起来。
难怪她母亲永宁侯老夫人喜爱这丫头,果然看了赏心悦目。
静太妃也十分满意,准备着人打赏,一时又拿不准主意打赏什么东西,便扭头看向贺太妃。
贺太妃早有主意似的,道:“今年进贡的那颗南珠给本宫拿来。”
十颗南珠,太后那里送了一颗,余下的都在皇帝的库房和这两位太妃这里。
薛芷语戴去显摆的南珠已经被碾碎了,如今乌雪昭却得了一颗。
仁寿宫中。
太后听说乌雪昭进宫,拧紧了眉心。
宫女给她按摩太阳穴的力度越发轻了些。
宫人说:“慈宁宫里的两位,召了乌姑娘过去。”
动静闹得大,已经在宫里传开了。
太后大抵也知道慈宁宫里的人,是什么意思。
她没觉得有什么,一旁的薛芷语已经慌了神,紧张唤道:“姑母……”
太后挥退了宫人,睁眼瞧了薛芷语一眼,镇定道:“你急什么。”
薛芷语抿抿唇,道:“您不知道,乌雪昭容貌实在过于出众……”
太后在宫里沉浮几十载,见多了美人。
任她什么美人,能入她眼的已经不多了。
何况,当今天子也不是个会被美人蛊惑帝心的人,这便意味着,美貌没有多重要。
太后教导薛芷语:“薛家争的是后位。皇帝迟早会有妃嫔,随她慈宁宫里塞几个人。”
薛芷语眉头却没舒展,苦脸说:“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这乌雪昭和我相冲似的。”
太后瞧着薛芷语,沉了嘴角,道:“永宁侯府的事已经过去了,知道皇帝烦你张扬,从今往后收敛着就是。再沉湎于彼,于事无补。”
薛芷语只好屈膝应是。
心里苦不堪言。
岂止是永宁侯府的事,那日去阜光寺进香,半途听说灵空寺的住持亲自解签,她也乔装去求了一支签。
乌婉莹的是中签,乌雪昭的是上上签,而她的却是姻缘下下签,连乌婉莹的都不如。
如此境遇下,哪怕是迷信之说,也如同雪上加霜。
薛芷语自知这些事都和乌雪昭没有关系,却莫名烦她。
太后拂开给她揉太阳穴的宫女,吩咐薛芷语道:“你代本宫去赏赐乌家的姑娘。”
薛芷语愣然,不情愿地问道:“姑母,为什么还要赏她?”
太后沉默了一刻。
她称病这么久,皇帝到现在都没来看过,太妃生辰规模也无视她的意见。
皇帝完全是不吃硬的这一套。
哪怕她贵为太后,为他名义上的母后。
也是,连自己亲兄弟都不放过的人,重用锦衣卫此等残暴亲卫队的帝王,能指望他对挂名母后有多顺从呢。
硬的不吃,那就只能来软的了。
赏赐乌雪昭,能彰显出薛家的大度,也算是侧面向皇帝服软,表示薛家愿意让步。
太后严厉道:“端出日后母仪天下的气度来。”
薛芷语不敢辩驳。
心里却觉得憋屈,有气不能出,有权不能用,处处容忍看不入眼的人,这就是母仪天下的日子吗?
太后亦知薛芷语的心思,还是温和地宽慰道:“进宫也没那么容易,你若不想以后与她在宫中相见,多得是法子。先把眼下度过去,别叫皇帝厌弃了你。”
薛芷语心里这才好受,又问太后准备赏什么。
太后道:“她小门小户出身,能见过什么好东西。”
两根金簪子不就感恩戴德了。
薛芷语看到宫人端上来的金簪,亦觉如此。
一会子乌雪昭还要为这两根金簪,在她面前跪下。
太后的病不是装的,身上是有些难受。
打发了薛芷语走,本来想小憩,却也怎么都睡不着。
莫说薛芷语了,她也瞧不上乌雪昭,小门小户,倒正合了静才人——如今是静太妃——的心意。
蛇鼠一窝了。
她也不希望此女入宫为妃。
郑喜过来报喜:“太妃召了乌姑娘过去。”
桓崇郁起身,淡声道:“去给太妃请安。”
郑喜:……?
您今日真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