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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淮一踏进这“孟园”,迎面便是一片长得极好的银杏,金灿灿的,随枝头上鸟飞而轻轻摆动。
而后各种草木花丛,小径弯弯曲曲,指向一个月洞门,走出门外,又不知从哪里引来的活水,水上一弯拱木桥,简单却不显粗陋。
太真宫的宫宇富丽堂皇,但这孟园却像是重重宫门里的另一个桃源。
方淮推测依尹梦荷的性格,是造不出这样的园子来的,太真宫的那些弟子更不可能,那么这里是谁开辟出来的?
他沿着蜿蜒向下的石阶走,低了低头,头顶擦过繁茂的桂树的枝叶,小径两旁停驻的雀鸟纷纷飞起。
他看这座园子,小亭流水,曲径粉墙,草木品种、石阶高低的变化让景色连绵自然,又不让人觉得太眼花缭乱,设计此处的人必定是园林方面的好手,花了许多心血在上面。
只可惜经年无人打理,也显出一两分破败来。
七喜站在岸边,用带长柄的网兜将水面的枯枝败叶捞起来,她年纪尚小,修为浅,使不了几个法术,只能用人力的办法收拾这园子了,好在她身体强健,力气也大,一连捞上半个多时辰都不觉得累。
方淮要帮她一把,七喜坚决不让,只让他要么去石头上坐一坐,要么在园子里逛逛。
这里真是安静,方淮走过木拱桥。这种安静和寝殿里那种安静不同,寝殿里的安静,只是让人身处宽敞的大殿反而觉得逼仄,四面压过来的静寂让你喘不过气来,而这里的安静,却舒展心神,让方淮身处囚笼中的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一松。
造这所园子的人,会是修士吗?方淮知道修士的第一宗旨是潜心修道,一个优秀的修真者,应该对身外物毫无所动,无论是精致的屋舍还是荒凉的石洞,对他来说都一样。
不过修士究竟是人,所谓人欲无穷。况且修士中还有一个特殊的群体,那就是器修。这类修真者将毕生修炼的精粹都融入到自己所做的法器中,一生都在参悟各式各样从前流传下来的图纸,不断领悟,修正,再创造。
器修中集大成者,譬如方淮父亲方其生出身的千机阁的创始人,实力也可与灵寂期的修士匹敌,不过究竟只是传说罢了。
那么这座园子的主人是器修吗?方淮又想到月枯真人,他在自己的竹楼旁布下法器,仅仅为了栽一片竹林出来,也算是修士中的异类了。
刚想到竹林,眼前就显现出一片竹林来,萧萧肃肃,绿意盎然,被一堵院墙围住,石子小路从小院门口铺进去。
方淮正要进去看看,身后七喜跑来道:“公子,我做完啦!”她跑到方淮身边,担心地问道:“今日出来好久了,公子累不累?”
方淮的确感到身上乏力,灵力供给又不够了。看了一眼面前的院门,笑道:“那先回去吧,你累不累?”
两人转身,七喜道:“我一点也不累。”又气哼哼道,“就是给师姐占了个大便宜,她就爱把自己的差事扔给别人。”
方淮笑着拍拍她的头道:“怪我一时好奇,害你被人占了个大便宜。”
“公子高兴就好,公子今日格外高兴呢!”
两人向先前入园的月洞门走去,七喜忽然神神秘秘道:“公子,你知道这园子里的故事吗?”
“嗯?什么故事?”
“听师姐们说,这园子是宫中唯一一处神识扫不到的地方。”
方淮闻言心中一动,道:“为何?”
四周无人,七喜仍像做贼似的小声道:“听说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大真人,厉害得不得了,他不喜欢被人窥伺,所以给这所园子下了禁制,谁的神识也穿不透,连宫主也……”她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捂嘴摇头道:“不对,宫主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才不会被挡在外面呢。”
方淮眼中神色渐渐深沉道:“你且说你的故事。”
七喜松开捂着嘴的手道:“宫主从不来这园子,这里又偏僻,少有人来,于是从前有一位师姐,恋上了外面的男子,为了两个人在一起,就把人藏在这园子里。”
“然后呢?”
七喜道:“然后那男人就住在这园子里,那位师姐怕被其他师姐发现,也不总是来陪他。有一回师姐奉命出宫去啦,宫主心血来潮,叫人来打扫园子,来打扫园子的另一位师姐,就碰上了那个男人。”
方淮道:“然后她禀报了宫主?”
七喜扑哧笑道:“没有。这位师姐一见那男人,就猜到是谁藏在这里的情郎啦,于是稍加勾引,那男人在园子里待得寂寞,三言两语就上了套,跟这位师姐又颠鸾倒凤,情哥哥情妹妹地叫起来。”
方淮听她眉飞色舞地说“情郎”“勾引上套”“颠鸾倒凤”这些字眼,要是换了仙门正派的女子,不说羞于启齿,也要斥一声“淫|秽之事”,可她口中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却又坦荡大方,眼神里毫无淫|靡之色,不过是耳濡目染,对这些事不以为耻罢了。
“后来那一位师姐回来见情郎,正好撞见这一位师姐和那男人在一起,这下气得,当时闯进屋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自然就惊动了宫主——”
两人走出月洞门,七喜正说得来劲,忽然像阀门被人关上一样,声咽气堵,一下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方淮抬眼望去,只见众鸟从树梢头飞出,余潇一人站在金黄满地的银杏树下。一身黑袍,在明媚的颜色中更为肃杀,银杏叶被他一衬,也愈发的灿烂明媚了。
余潇扫了一眼七喜,后者巴不得把头埋到地上去。
余潇向方淮走来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方淮道:“听说有孟园这么个地方,心中好奇,没想到太真宫中还有这么好的园子。”
余潇将他垂在身侧的有些苍白的手指抓住道:“回去吧。”
七喜所说的孟园有禁制一事,多半是真的。
被余潇带回寝殿,方淮靠坐在床榻上想,而且极有可能,的确能挡住余潇等人的神识。否则余潇不会急着来将他带走。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余潇倒了杯茶水过来,方淮身上的断肠花毒早就解了,只不过余潇又弄了其他的灵材来,每天调成茶水给他喝。
方淮就着余潇的手喝了一口,抬头看他道:“那个园子的确造得很漂亮。”
余潇看着他,微微蹙眉。
方淮道:“我还想去多逛几次,你不会不许吧?”
余潇嘴唇动了一下,道:“太真宫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方淮拿过他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塞回他手里道:“哪里都像囚笼。”他躺回榻上,翻个身背对着余潇,“呆在那里我觉得舒心,那里有点像我在碧山的院子。”
余潇在床前站了片刻,将茶杯放回桌上,上榻躺在方淮身边,从背后搂住他,下巴抵着他肩颈,沉默了一会儿,道:“想去就去吧。”
“孟园?”尹梦荷道,“他爱去那里?”
“他知道那里有禁制。”余潇道。
尹梦荷的目光落在不知哪里,冷笑道:“去那里岂不更好?当初为了困住那人,我亲自布了两重结界在那里,园门一关,连蚊子都飞不出去。”
她目光转到余潇身上道:“你既然对他使不出那些手段,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躲你,就像当初‘他’躲我一样。”
方淮次日又去了孟园,第三日,第四日,渐渐每天在孟园中呆一两个时辰,成了他的习惯。
每天练功,研究灵器,去孟园,他将自己的生活如同从前一样塞满,余潇每日除了修炼和处理一些事务,都陪在他身边,只是两人的交流少得可怜。
方淮有时看着对他寸步不离的余潇,很想问他你的宏图伟业呢?魔尊之位呢?就这么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么一个配角身上?但他不会真问出口余潇为什么要寸步不离,有什么打算,因为他不再是那个关怀师弟的师兄了。
这个角色扮演了几十年,甚至他入了戏,当了真,但真相还是给他当头一棒,耻笑他,绊倒了他。
偶尔在冥思的间隙,方淮也会想到余潇和他从前的点点滴滴,再到后来的反目成仇。他想,或许那种溢满他心头的失望,除了对余潇,还有对他自己,如果当初能找出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能不那么仗着未卜先知而被表面欺骗,结局会不会一样?
无论如何,他没有后悔的机会,余潇也没有。
一眨眼四年过去。
“公子,公子——”
方淮在床榻上醒来,伸出手臂挡了挡刺目的晨光,纱帐上的金盏花和蛐蛐的图样晃动着。
少女趴在床畔,拖长了调子叫他。一过四年,她模样身形丝毫未变。修士服食丹药,只要想,可以一直停留在某一时期的样子。
方淮低低地“嗯”了一声,伸手拍拍小丫头探过来的脑袋。
七喜看着他慢慢从床上起身,低头眯眼微微皱眉的模样。散乱的衣襟里露出胸膛上有轮廓但不夸张的肌肉,质感仿佛很柔韧,晨光照射下细腻的肌理,流畅的线条一直向下,陷入松垮衣襟的阴影里,虽然看不见,但凭线条的走向也能知道那腰身又紧又窄。
纵使人已经看了四年了,也忍不住脸有点红。
难怪少宫主每日晨起都要在帐子里和公子厮磨好一会儿,害得她只敢蹲在寝殿外等着。
七喜跳起来,将衣裳取来递给方淮,嘴里念道:“公子今日起得好晚呀。”
方淮把衣服一件件穿上,苦笑道:“昨晚突破筑基,一时身体负担不起,睡得太沉了。”
雁姑教他的这套功法,在他当初修炼时还特意根据他的情况改良过,本该是最适合他的功法,可惜辛辛苦苦四年,才堪堪筑基而已,昨天还在打通经脉时身体不堪重负昏过去。
还是余潇给他输入灵力,他才清醒了一些,只是一在床上睡倒,就再也没办法维持警惕的状态了。
方淮下了床,瞥了一眼窗前的桌案,上面垒着厚厚一叠名册一样的纸扎,他在太白宫做首席真传时,对这类东西再熟悉不过。
七喜端来铜盆让他洗漱,方淮问道:“那是什么?”
七喜看过去道:“那是一位姐姐送来的宫中新批内门弟子的名单,要交给少宫主检看的,少宫主出宫去了,姐姐们知道少宫主回宫必定先来这里,所以干脆把名册放这里了。”
方淮洗漱过,七喜端着铜盆道:“公子今天还要画图吗?”她近来常看方淮在纸上写写画画,好像都是一些灵器的构造图。
方淮道:“还要。”他深吸一口气,感觉手脚仍有些不听使唤,昨晚的后遗症。
七喜道:“那公子稍等,我去倒了水就把桌案收拾了。”
方淮道:“去吧。”
七喜端着铜盆走开,方淮走到桌案前,打算自己将那一叠名册移开,看看昨天没画完的图纸。
没想到刚搬动一点,手上脱力似的一松,名册全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低声一叹,便俯身去拾那些散乱的名册。
然而却在散开的纸页间,看到了未曾预料的名字。
方淮将名册之一捡起来,上面工工整整地录着太真宫新批内门弟子的名字、年岁、来历和资质。
其中一行赫然列着“许榕声”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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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的好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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