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那句话李潮歌自然是问不出口的,只好偷偷瞄着王驰和慕清魄的脸,看看他们会是个什么反应。
其实王驰在不在这里李潮歌倒是不怎么在意,可是慕清魄坐在这里,李潮歌就有点无所适从了。
从前在慕清魄的监视下束手束脚的日子还历历在目,这几年一个人自由惯了,这会儿“童年阴影”重现,李潮歌噤若寒蝉地坐着,腿都不敢乱晃一下。李潮歌真是巴不得慕清魄只是“路过。”
王驰听出来里潮歌是要“送客”,没好气道:“谁要管你的破事?这会儿知道你在这里,我过两天就回中原去跟宋子曦交代了,况且有慕少主跟着,想你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李潮歌登时笑容就僵硬了:“慕少主为什么要跟着我?”
“不行么?”慕清魄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那双眼之中浓墨一般的黑,像是毛笔行至宣纸之上的一顿,冷冷地渲染开来,笔锋处还夹杂着某种不知名的怒意。
“这……这自然是行的,”李潮歌登时就被那双幽深的眼睛盯出了一身的汗,“只不过,暮雪千山事务繁忙,慕少主跟着我,只怕是不妥……”
“家中事务均交与红霜将军和兄长照看,有何不妥?”
李潮歌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慕清魄显然就是有备而来。
李潮歌还没接话,王驰就插进来往李潮歌肩上一拍:“妥妥妥!有什么不妥的?有慕少主为你开道,你还怕找不到你二哥?”
“话不能这么说,”李潮歌干巴巴地笑了笑,躲避着慕清魄的眼神,“我只是觉得…以慕少主的本事,待在我身边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哎,你哪里那么多废话,几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不爽快了。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你也别再多说了。”王驰站起来看看窗外,“外头也不早了,你们先聊着,我下去跟店家再要两间厢房去。”
此时此刻,李潮歌才深刻地意识到王驰这枚嘴炮存在的重要性。
琉璃一心一意啃着他的猪蹄,而李潮歌和慕清魄则是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仿佛是在比谁在这尴尬的气氛里能撑地更久。
落英城的晚上静地很,厢房的桌子很小,慕清魄近在咫尺,李潮歌可以清晰地欣赏到他身上的每一寸细节。
慕清魄依旧如从前那样利落干净,只是袍子洗地有些发旧,李潮歌没有错过他无意露出的疲惫表情,猜想他大略又是去某地巡视,几个月没能回家了。
李潮歌并非不想和慕清魄讲话,他一向是打情骂俏的一把好手,并且荤素不忌,男女通吃。上至太太奶奶,下至丫鬟小姐,没一个他不能逗乐逗笑的。
从前在冰洲的时候,李潮歌也没有少调戏慕清魄。只是一想到三年前自己的不告而别,李潮歌就觉得心中亏欠于他,再加上李潮歌心知自己曾经对慕清魄有过“不正常”的想法,自责与羞愧压得他如鲠在喉,单是说话都说不利索。
李潮歌将这种情形解释为与慕清魄多年未见,疏于业务,因此一时没能调整过来。为了即时化被动为主动,李潮歌放宽了胆子,用目光在慕清魄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游走着,寻找着可乘之机。
然而天不遂人愿,李潮歌一眼过去,就扫到慕清魄那两片薄薄地嘴唇。
记忆深处的柔软触感在李潮歌不经意的一眼之间一触即发,李潮歌当即体会了一把吃不了兜着走的挫败,一片面红耳赤。
慕清魄蹙眉:“不舒服?”
“没有没有,”李潮歌连连摆手,一溜烟跑去窗口去开窗,“屋里太热。”
“嗯,”慕清魄点头,“西境要比北境湿热许多。”
李潮歌听罢就笑出来:“暮雪千山的雪终年不化,哪是其他几境能比的?”
“唔…”慕清魄有些怔怔地点点头,“确实是不能比的。”
李潮歌深感慕清魄这种高岭之花还是远观比较合适,干脆就倚在窗边,远远地欣赏着桌边的那一道风景:“你怎么恰好也在中原,又是例行巡视么?”
慕清魄低下眼去,眼部修长的轮廓低垂下来,从李潮歌的角度看过去,显得莫名有点委屈:“不是,只是有件事放不下。”
“你说宋子曦啊,”李潮歌想了想,决定为王驰说句公道话,“你别看王驰这个人平时比较粗鲁,其实心很细的,宋子曦跟着他不会吃亏。不过王驰想要过子禅师兄这一关,恐怕就要多花些时日了。”
慕清魄没有接话,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抬头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西境么?”
李潮歌原本打算糊弄一下就过去了,可是看到慕清魄那双疲惫的眼睛,心里一疼,就开始一五一十地报账:“也不是,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只是运气不好,到现在也没有我二哥明确的消息。”
“很快就会有的。”慕清魄低声道。
就在这时,王驰忽然在门外大声喊起来:“琉璃!出来开个门!”
琉璃不情不愿地放下猪蹄出去开了门,却见王驰左手提着两坛好酒,右手提了一篮好菜,笑眯眯地对里头问道:“喝两口?”
李潮歌伸手托来一盅:“你们中原不是出了名的美酒众多么?怎么平日还没喝够,跑到这里来喝?”
“别提了,”王驰把酒坛往桌上一放,哀嚎道,“你都不知道宋子曦平日里看我看地多严实,怎么,不愿意陪我?”
“看王兄这么可怜,我当然奉陪到底,”李潮歌说罢小心翼翼瞟了瞟慕清魄,“可是慕少主怎么办?”
谁不知道暮雪千山禁酒,慕清魄喝没喝过酒都未可知,何况王驰手里提着的还是烈酒呢。
王驰这才感觉到自己有些欠妥,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那我们还是择日……”
谁料慕清魄突然站了起来,冷冷道了句:“谁说我不会喝?”
然后仰起头来就朝着口中灌下去,咕咚咕咚喝了半天,竟然一口气把那整坛酒喝了个底朝天!
李潮歌当即就惊呆了,连忙递过去一杯水道:“慕清魄!那么烈的酒,你都不嫌辣的么!?”
慕清魄面色煞白,冷冷地看了李潮歌一眼,伸手又要去拿另一坛酒。
李潮歌看着慕清魄负气的样子,哭笑不得,连忙阻拦:“不成不成,王驰你赶紧把酒拿开。”
王驰不以为然:“慕少主想喝你就让他喝呗。”
“你以为人人能像你一样把烈酒当水喝么?”李潮歌扶额,对着面前貌似十分清醒的慕清魄竖起了一根食指道,“慕清魄,你看这是几?”
慕清魄看着李潮歌凉凉道:“冰洲雪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会给我省心。
“哈?”李潮歌哑然失笑,“这答地牛头不对马嘴,还不是醉了?”
然而慕清魄一把拽过李潮歌的手,生气道:“我没醉!”
“行行行,你没醉,”李潮歌没办法,用另一只手伸出一个手指继续问道,“你说,这到底是几?”
慕清魄看着他的手指,忽然脸色一变,收回手来,低着头像个委屈的小孩子,磨叽了半天低声道:“南山之南。”
我在那里把一颗痴心交付于你,虽原本也没有奢望回音,却不料你会离我而去。
李潮歌感觉慕清魄的样子好像很伤心,可是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李潮歌刚要继续发问,却听王驰那边突然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喂喂!琉璃!你怎么不吱一声就把一坛酒全喝了!有你这么不上道儿的么!?”
王驰一把将琉璃从酒坛里捞起来,只见琉璃红着脸打着酒嗝儿,一身酒气冲天,抬起头来朝着王驰“嘿嘿”地傻笑了几声。
王驰刚要跟他理论,琉璃却忽然“嘭”地一下,变回了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狐狸!
王驰笑地快岔气了:“居然把原形都给喝出来了!琉璃你真是可以啊,要不要小爷再给你弄一坛来?”
琉璃听了王驰这话,半睁着眼睛腾空蹬了蹬后腿儿,算是同意了。
“嘿嘿,得!小爷我今晚上就好好给你安排安排。”王驰坏笑了几声,就揣着琉璃往外头走去。
李潮歌连忙拽住王驰:“你还没告诉我慕清魄住哪间厢房呢,一会儿我差了小二把他抬回去。”
“厢房?”王驰回过头,一脸茫然,“哪来什么厢房?我刚才没说么?这家客栈今天满房了。”
李潮歌炸起来:“满房!?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和琉璃不是本来就有两间房么?你跟慕少主挤一挤,我去琉璃房里凑合一晚,不就结了么?”
你说得简单,我做起来难啊!
李潮歌扶额。
虽然人家慕少主行得正坐得端,可是他李潮歌从小行的就不是什么正道。李潮歌虽然明里不好意思说,但其实早在冰洲雪境的时候就已经对慕清魄垂涎三尺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趁人之危过……
挤一挤是可以,但万一挤出了问题,谁负责啊!
李潮歌看着醉醺醺的慕清魄,按捺着心里的熊熊烈火,用仅剩的理智虚伪地说道:“这恐怕……不太好吧?”
王驰拎起醉地不省人事的琉璃:“难道你要让堂堂慕家少主和这只臭狐狸睡一晚么?”
李潮歌当即严肃否定:“这肯定不行。”
“那不就好了?”王驰一锤定音,“慕少主就交给你了,我带着琉璃再喝几口去,回见!”
王驰说罢便“哐”一下关上了门,趁人不注意淫/笑了三声,留下意志力不那么坚定的李潮歌,揣着琉璃下楼去了。
李潮歌坐在慕清魄边上,看着他扶着额有些痛苦的样子,伸出手去想扶他一把,又立刻犹豫地抽回来,这样来来回回七八次,真真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煎熬”。
放着不管,李潮歌怕慕清魄会出事,可是要是当真去管了,李潮歌又怕自己忍不住对人家出手。两种想法僵持下来,只好坐在那里按兵不动。
李潮歌支着下巴瞧着慕清魄,只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三年前灯海一别的时候,李潮歌曾经久久端详过他的面容,而今坐在近处这样仔细看,李潮歌才发觉慕清魄的五官还是有些细微的改变。不过随他怎么变,总是越变越好看的。
李潮歌把手伸进胸前衣服里,摸出那枚贴身戴着的神荼桃核来。
那么多年了,那桃核鲜红鲜红,还是像是宝石一般好看。
自瀛洲之后,李潮歌在高阳李氏的追捕下尝遍了人间疾苦。如果要问李潮歌在那之后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李潮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在暮雪千山的日子。
而这枚桃核,承载着李潮歌在暮雪千山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这些年来,李潮歌一直将这枚桃核贴身戴着,却不常拿出来看。李潮歌一直觉得,那段时光是在冰洲慕氏护佑之下才偷得的,是原本不属于他的。若是经常拿出来回顾,难免心生软弱,既然决心一个人去找昭明,就不应该再沉溺于从前的安逸里了。
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拥有真正意义上的义无反顾。这一点上赵璇瑰倒是做到了极致。
李潮歌的思绪被那枚核桃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忽然感觉周身有股异样,回过头,却见慕清魄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慕清魄的眼睛原本就幽深无比,此时此刻更是专注,那眼睛的里漆黑的瞳仁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让人光是看上一眼,意识就会毫无招架之力地被吸进去。
这种眼神让李潮歌想到了匍匐于丛林深处的野兽,趁着猎物一个走神,便要扑上去吃干抹净。说起来慕清魄从小在冰洲长大,又是野猎的好手,一旦盯人总跟盯着猎物似的,让人不寒而栗。
李潮歌被他盯着打了个寒战:“慕清魄,你怎么了?”
慕清魄又盯了他良久,才稍稍收回了逼人的目光,有些怔怔地说道:“渴了。”
“原来是渴了,”李潮歌不敢怠慢他,连忙倒了些水到杯子里,恭恭敬敬地将瓷杯端过去,“请吧。”
然而慕清魄却不为所动。
李潮歌尴尬地端着手里的杯子:“怎么不喝?”
只见慕清魄垂下眼去看了看那瓷杯,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潮歌。
李潮歌当即瞪大了眼:“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喂吧?”
正在醉酒中的慕清魄似乎是对李潮歌这个回答十分不满,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双手握着桌沿,就要准备掀桌。
李潮歌立即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他:“我喂你,喂你总行了吧!?”
三年不见,慕少主还真是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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