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底下的戏曲儿唱到了高潮。
是芙蓉城戏楼里的绝活儿——变脸。
颤板声夹着锣鼓声,声音震耳。
楼道上立着的两人,却安静得出奇。
陈温的一双黑眸扫在她脸上,紧紧地盯着她。
阴雪天,屋内的光线暗沉,戏楼的楼道里早已挂满了一串灯笼,昏黄的光晕洒下来,照清了江沼的脸。
莹白的肤色,精致的五官,有一种目为之眩的惊艳。
陈温却觉得很陌生。
特别是那双眸子。
以往里头绽放的是光彩,如今却有了隐忍的不耐。
许是觉得太过于安静,又或是觉得刚才太吵,怀疑他没听清楚,江沼又加了一句,轻轻地说道,“臣女过的很好,不劳殿下费心。”
语气平淡,眸子里的那丝不耐也随之褪去,如沉睡中的湖面,瞧不出一丝波纹。
陈温没动,漆黑的眸子望入她的眼底。
——浅浅淡淡。
陈温竟是头一回看不透一个人。
一贯冷静淡然的神色顿了顿,半晌后挺拔的身影往后一退,从她脸上挪开了目光,冷声说道,“随你。”
沉沉的脚步声,踩在阁楼的楼道上,沿途吊着的一排灯笼仿佛都在跟着颤动。
出了戏楼,迎面一股冷风,夹着雪花扑在了陈温的脸上,陈温眯了眯眼,一步一步地朝着马车走去,路上积雪被他的长靴带起,卷起了一层白浪。
陈温突然就想起了那根被她遗弃在客栈里的簪子。
并非忘了带,而是不想要。
暗沉的天色,云雾压得很低,陈温有些胸闷气燥。
江沼乖巧懂事,这是这些年来陈温对她唯一的一点印象,就因为她这一点,东宫才放任她来去自如。
陈温已经习惯她的存在。
就像是她身上的那股幽兰清香。
闻的时间长了,也觉得好闻。
陈温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这一辈子听他的话,也会一直乖巧懂事下去。
在陈温的心里,江沼应当是,乖巧如小猫,说话会脸红。
——如今她长本事了。
倒是嫌他管得太多。
既如此,便随她。
待走到马车旁边,陈温胸口的那股怒气,已经平复了下来,神色依旧是往日里的淡漠冷清,可身上的冷意,却让对面的严青一时不敢靠近。
“殿下,皇……”严青还是硬着头发开了口,皇后娘娘从江陵带了口信。
“退下。”话还未说完,就被陈温打断。
陈温随即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严青便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回到瑞王府,瑞王替他张罗行程的时候,再次确认了一遍,“皇兄后日当真要走?”
陈温答,“嗯。”
“师爷刚从沈家回来,听沈老夫人的意思,皇嫂年前没回江陵的打算。”
陈温瞥了他一眼,“孤一人回。”
今日他去戏楼找江沼,本也是为了此事,欲再劝说她一同回江陵,谁知还未说出口,竟遭了她的嫌弃,嫌他管得太多。
陈温的脸色很差,回屋关了房门。
到了夜里,陈温坐在屋里查看灾情的折子,严青敲门进来奉茶,看了一眼他的脸,见没有了白日里的那番凛冽,又才鼓起了勇气重新提起,“殿下,皇后娘娘带了信。”
陈温没抬头伸出了手,严青便将一本册子轻轻地放在他手上,陈温接过翻开瞧了两眼便皱了眉头,抬头凝着严青,“何意?”
严青突然垂下头,又退后了两步作揖道,“皇后娘娘稍的是口信。”
陈温坐正身子看着他,不明白是何口信,能让严青这般戒备,“说。”
“皇后娘娘来信问,殿下的退婚书,想何时交给江家。”严青说完,瞧了一眼陈温,见他神色僵住,也不再敢看他,冒死往下说。
“娘娘说江家世代忠良,江家姑娘更是才貌兼得,品行端庄,太子是未来储君,当知道一言九鼎的道理,殿下既说出无意于江家四姑娘的话,便早些下退婚书,还江姑娘一个自由,娘娘也好做主,将四姑娘过继到她跟前,给个公主的封号,至于殿下喜欢的林姑娘,皇后娘娘说不合适,请殿下再另觅太子妃人选。”
带口信的人从皇后的凤阳殿里出来,便将皇后娘娘的那席话记的滚瓜烂熟,生怕漏了一个字,丢了命,如今严青告诉陈温的,便是皇后娘娘的原话。
严青说完。
屋子里寂静无声。
皇后娘娘能省了书信,特意捎口信过来,让陈温的属下亲口过一遍,谁都知道,皇后娘娘这是生了气,在臊太子的颜面。
陈温半晌才挪动了身子。
严青刚提进来的一壶茶,就放在他手边上。
陈温伸手摸了过去,许是心不在焉,没摸到茶杯的座子,一杯茶“哐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黏在陈温的手背上,过了一瞬,才感觉到了痛意。
严青赶紧从地上起身,去查看他的手背,陈温却是将手一抬,避开了他问道,“何时的事?”
陈温声音很轻,侧头看着严青的眸子,却是冰冰凉凉,让人不寒而栗。
严青是习武之人。
习武之人便不惧生死。
就算陈温的脸色再唬人,严青顶多就是再退后两步,再作一个揖,“那日在万寿观,江姑娘同林姑娘起了争执,殿下亲口……”
“孤问你何时的传言?”陈温压低了声音,握紧了拳头,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严青又从袖筒中取出了一叠从京城传来的信笺,抬起头,呈给了陈温,“大抵是殿下到达江城的当日,这些都是当时周顺从江陵传来的消息。”
周顺的消息一到,严青第一时间就呈给了陈温,陈温却没顾得上看,说,除了灾情的折子外,其余的消息一律滞后。
灾难当前,人命为先,万事靠后。
这一耽搁,周顺从江陵接二连三送来的消息,都进了严青的袖筒。
陈温接了过来,一封一封地展开瞧。
严青立在他跟前,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到信笺翻动的声音。
过了半晌,那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低沉的怒斥声,“滚!”
太子陈温从小到大受礼仪熏陶,以礼侍人,就算再生气严青也从未见他说过粗话。
严青便知,此事非同小可。
——便也没走。
陈温抬头,眼睛里的冷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属下还有一事要禀报。”严青今日收到皇后口信后,已经将整件事情理出了来龙去脉,严青不敢再有隐瞒,“退婚的传言兴起后,江老夫人给了江姑娘选择,江姑娘选择了来芙蓉城。”
江姑娘并非因殿下而来,也没想去挽回婚事。
这道理严青不说,如今陈温也知道。
榻几上唯一齐整的一个茶杯盖儿,迎面飞来,严青没躲,勘勘砸在了他额角。
严青顶着一脸的血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桌前的一盏灯火,烧的正旺,陈温坐了一阵,再次打开了皇后送过来的册子,册子上全是人物画像。
陈温很熟悉。
东宫大殿两侧的墙上,便挂着这些画像,画上人物,均是为陈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烈士。
陈国建国虽不过百年,但历经的君主却数不胜数,本朝之前的君主,在位年数从未有人超过十年,可谓是跌打的臣民,流水的皇帝。
太子开始涉及朝政的那一日,皇上就曾对他说过,“古之贤人道,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无非是天时,人心,技能,势位。天下社稷乃万民共扶,这些年陈国之所以能在外敌面前不倒,皆因朝中机制稳固,君臣一条心。”
臣子能英勇为国阵亡,君主便不能让臣子寒了心。
那之后,太子的大殿内,就挂上了为陈国牺牲的将士。
很多年过去了,新添了不少。
江家的江将军和他的夫人就在其中。
江将军夫妻当初救下的不只是他的父皇,还有天下苍生,无数黎明百姓。
于公,江将军夫妻救下的是整个陈国。于私,江将军夫妻救了他的父皇。
于公于私,他作为太子,都当敬重他们。
江沼是他们的遗孤,也是他陈温的未婚妻。
他没想过退婚。
但退婚的话确实是从他口中所出。
他是太子,所言所为,皆要三思而后行。
古人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那日,是他失了言。
他退婚,不为其他,纯粹只因那日他被吵得心烦。
雪灾的折子刚到他手上,他没心思去理会女人之间的吵闹。
甚至连她们说了什么,他也无心去听。
只觉得耳边聒噪。
一根簪子,她要是想要,他送她一箩筐都可以。
有何可同人争辩。
东宫夏季里的一声蝉鸣,都有人上树去捉个干净,她若想跟着他,便应该知道他喜静。
是以,他才提了退婚。
本意为唬住她,想让她安静些。
并未想过真要退婚。
江沼喜欢太子,东宫的人都知道。
陈温本人也清楚。
除了每月固定替他做的药膳和糕点,他所用的香囊、绢帕,不少都是江沼给的。
陈温心里大抵也有数。
他承认在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是有些仗着江沼对他的喜欢,断定了她不想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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