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羞语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大好。她后来一直将相里怀瑾当狗看待,现在他开口说话对她来说不啻于狗会吐人言,震撼十分大。
倒是薛管事适应能力很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很爽朗地拍拍相里怀瑾地肩膀:“会说话了?”
相里怀瑾仿佛没感受到被拍,依旧看着姜莞:“丸莞,谢谢。”他越说越熟练,不再是一开始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成了一个词一个词向外说。
薛管事侧耳倾听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郡主,小瑾这是在谢你呢。”
姜莞怎会不知,她早被叫的心烦,此时更觉很没面子,于是恶狠狠地制止:“闭嘴。”
相里怀瑾这才没声,一双眼乌亮地望着她,似乎在不解。
姜莞快烦死他了,转头又看到薛管事满脸笑意,顿时脸色更难看几分,转移话题:“是要回去么?”
“是。”薛管事含笑,由她转移话题,“不过沈女郎还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姜莞成功转移话题,神色好看许多,睨了眼沈羞语,恩赐般道:“问。”
沈羞语不好意思起来。她有诸多话想问,如今临到头来却又不知道问哪个好。
姜莞动了动,八珍会意将她扶着坐直来:“你看了他们的生活,觉得我很有能力,很佩服我?”
沈羞语连连点头。
姜莞轻蔑一笑:“那为什么你做不到?”她这话相当不客气,简直是在挑衅,任何人听了都该勃然大怒。
零零九跟了姜莞这么久,还是会时常被她的言语所惊到。
沈羞语非同一般,惭愧地低下头:“郡主足智多谋,我粗浅愚笨,远不能及郡主……”
姜莞听了却冷笑:“你与她们又有何异?”
“她们?”
“就是你下午看到的那些女人们。”
沈羞语愕然,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她们和你一样,也觉得许多事是天生如此。”姜莞伸手要茶,八珍识趣地递了一盏来。
她抿了口茶立刻呸两声,眼睛瞪得圆溜溜:“这是什么茶也敢拿来与我吃?”
八珍臊红了脸:“是这房中留的……”
姜莞急急忙忙多呸几口,将茶碗塞回八珍手里:“去装一碗清水来给我漱口。”
“是。”
少女蹙起眉头,格外惹人怜惜,她继续道:“譬如她们觉得自己天生该像牲口一样操劳而不求回报,就像你,也觉得一切是天注定。”
沈羞语被她用词辛辣烧得脸通红,耳朵也针扎似的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姜莞接过清水漱了口才好些,话锋一转:“但你们又有什么错呢?”
沈羞语发懵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姜莞。
她以为郡主会骂她们安于世事,又或是说她们愚笨,可是郡主说她们没有错。
姜莞掸了掸衣袖:“因为从古至今一直被如此对待,就像是被套了天然的枷锁,根本没有感受过本该是什么样的,又如何知道不公?但总会知道的。”
她话中深意颇重,要人细细思索。索性她并不咄咄逼人,由着沈羞语去想。
半晌,沈羞语摘下帷帽恭敬发问,目光灼灼:“千百年来如此,又为何总会知道?”
姜莞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她:“今日可有人寻衅滋事?”
沈羞语惊呆:“郡主真是神机妙算,是有个男人欺负妻女的。”她滔滔不绝地将事情给姜莞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姜莞端着高深莫测的笑,慢悠悠地听她讲这些。
零零九忍不住叹息,姜莞哪里会什么神机妙算,她分明是听到外面吵闹,特意让八珍去外面瞧了热闹后再给她讲所以才知道这么多。
真相永远是枯燥无味的。
待沈羞语讲完,姜莞等了会儿才开口:“就像这个女人,在……县令的规矩下清醒过来,意识到男人哪怕是一家之主也没有剥夺她们利益的权利。同样是用劳作换脸的粮食,谁比谁高贵?既然是自己挣来的,自己凭什么没有处置的权利?这还可以推及到许多方面,比如说员外之于农户。农户为员外耕种,拿到的粮食却微乎其微,凭什么?”
她突然止了话头:“自然,再深入说此事多少便要大逆不道了。”她满不在乎,看上去是一个很大逆不道的人。
姜莞继续:“人一旦有了‘凭什么’这样的想法就不得了了,会生出反抗之心。当然,哪怕没有外物激励,他们最终也会因为生活中的太多压迫而渐渐醒来,并总能将困难敲碎,把它尖锐的一角作为武器。”
她笑笑:“所以说适可而止,不要将人逼得太狠。若只是一直踩在底限上欺压呢,那样是最最长久的。怕就怕将人欺负得太狠,人便不忍了。”
零零九:“你在欺负人这一方面实在很有经验。”
姜莞坦然接受:“谢谢。”
沈羞语满脑子唯有“震撼”二字得以形容,过去从没有人和她讲过这些。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或许并没有用,可她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望着姜莞还想再问,姜莞却止住她的话头:“管事,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便是不打算再同人多说的意思。
她说完下意识看向相里怀瑾,只见他又在用那双黑而深邃的眼睛宁静地望着她。她很快将目光移开,像是从未看向过他。
薛管事将肩上背的包袱解下递给八珍,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暗红色斗篷。
八珍为姜莞将斗篷系好又戴上帷帽,一行人这才回自己下榻的客栈。因着突然救了个小孩,姜莞倒省得受罪再去后面几个客栈以及县衙。
姜莞先出门,相里怀瑾像条尾巴跟在她身后,而后被薛管事一把拽住。
相里怀瑾看向薛管事,眼神澄澈清明。
薛管事笑:“方才没好好听你说话,再说两句来?”
少年目光未变,只是回头看到姜莞越走越远,便焦躁起来。总之像是听不懂薛管事说话一般。
薛管事见他急了,松手,随他一同去追姜莞。他指着姜莞的背影道:“那是郡主。”
相里怀瑾难得主动看他,蹦出俩字:“莞莞。”
薛管事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那是莞莞。
薛管事愕然,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这两个字,又莫可奈何。到底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姜莞离开,百姓们少不得又是一番千恩万谢。尤其是那孩子的父亲回来知道发生了如此险事,再加上赠斗篷的恩情,对着姜莞就要一阵磕头。
闹了好一阵子,他们才好不容易回去,真是理解了什么是盛情难却。
更难的是薛管事和沈羞语,一直在一旁为姜莞因被阻拦而爆发各种犀利言辞做补充,还是叫她给百姓们留下了个嘴硬心软的印象。
郡主看上去高高在上,实际上很心疼他们老百姓哩!
终于从客栈离去,沈羞语与薛管事挂上了相同的疲倦。
原先次日姜莞该继续去下一个客栈,但她染了风寒,出不得门,只好作罢。
“哪怕我今日好好的我也不会再去看那些平民。”姜莞的声音沙哑,“这种行为太愚蠢了。”
“谢谢。”咀嚼声。
“这药好苦。”她捏着鼻子喝了药,立刻捡了颗糖丢在嘴里,也化不开那股怪味儿。
“谢谢。”
“沈女郎去了么?”姜莞含着糖皱眉问。
“谢谢。”
八珍答:“已经去了。她出门时郡主还未醒,特意要我转告您。”
“谢谢。”
姜莞实在受不了相里怀瑾每吃一口饭就要说一声谢谢,抓起一把糖朝他扔去。
相里怀瑾似有所觉,转过身将洋洋洒洒的一把糖接好,而后缓慢开口:“莞莞,谢谢。”
姜莞真后悔教他说“谢谢”这两个字!
修水道之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因为安平城得天独厚的优势,只要将西街的排水问题解决,整座城池的排水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在工匠的指导下,城外导水出来的水道一寸寸加深加长,城中积聚的水便顺着水道向外涌出,顿时像一条水龙将水道填满。水道的尽头是空旷开阔的平原,总不能再将城中水引入河中,让河水暴涨。
纵然这么多天的雨已经让河水该涨得涨。
一条水道是杯水车薪,数量多起来后城中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
正如姜莞所言,不少百姓得知只要帮助县衙修水道就能吃饱饭后立即拖家带口地加入修水道大军。好在一切早有预料,应对时县衙也并不慌张。
眼见着城中水越来越少,不少百姓心头的阴霾都被驱散。到底是能度过这一劫了。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安平城中可见地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姜莞的风寒一直没好,整日在房中养病,因此得了不少清闲。即便如此她也没瘦,反而因为没空折腾而圆了些,显得更加艳丽。
“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就死,最好不要把那碗药端给我。”姜莞的双颊长了些肉,愈让她肌骨丰润,明妍动人。
沈羞语手里拿着药不知所措。
八珍叹息:“沈女郎,不必害怕,郡主只是嫌药苦耍脾气。”
姜莞争辩:“郡主的事,能叫耍脾气吗?”
八珍从善如流地接过沈羞语手中的药,又从坛子里拿出颗盐渍的梅子给姜莞。
姜莞捏着鼻子喝下药后迅速将梅子丢进嘴里咀嚼,含糊不清地问沈羞语:“来做什么?”
沈羞语顿时兴奋起来:“这几日我常在百姓中走动,不少女子都挺直腰杆,精神好了许多,有说有笑的,也敢去反抗不合理的压迫。可惜教人识字不是个一蹴而就的事,不然我都想教她们多认些字,也方便生活。”
姜莞泼冷水:“水患过去又该怎么办?”
沈羞语兴奋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