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内。
皇帝独坐于书案后批改奏章,他的头发大半灰白,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眉心蹙起,翻到一本奏章时,疾书的笔停住在那,然后迅速往后去看上表人的姓名,接着又再折回去继续看里面的内容,但还没看完,皇帝就绰下了笔,不再继续看奏章,只长呼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瞑目养神。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皇帝身边的宦官给皇帝盖了一件从西域进来的羊毯。直到六公主的执讲先生奉诏前来议事,才轻轻推了推睡梦中的皇帝,压着嗓子轻轻道:
“陛下,苏学士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皇帝醒来坐直,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用宽大的袖口遮住嘴,猛的咳了一阵子,然后伸手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热茶,抿了一小口,才清清嗓子道:“快让她进来。”
苏墨进来时头冠上的雪还没有全化,看样子并未等多久。
她照例是有座位的。
当今皇帝礼贤下士,对文人该有的尊重和礼节一向一套全部做全。
宫人搬了软垫放在皇帝桌案的不远处。她道了谢利落的坐下。
皇帝的嗓子有些沙哑,待苏墨坐定,当即开口问道:“爱卿教六公主已三月有余,吾儿天分如何?”
“六殿下的确天赋异禀,微臣所教皆学的很快。”苏墨不卑不亢微微低头答道。
“那……”皇帝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开始敲击桌案面。清脆的敲击声在空荡荡的宫室内显得特别突出,“那六公主处事如何呢?”
苏墨是极聪慧的人,哪能猜不出陛下如此明显的意图。
这立储的事宜……
她真的不好评判。
她倒并不是贪图那拥立之功,若六公主即位,她是帝师,自然显耀无比。
但她的道德约束着她自己,她励志做直臣忠臣,并不会对自己侍奉的君王有太过分的隐瞒。
“六殿下为人宽厚,处事妥当。”苏墨不年轻了,对权位名声并不如以前年轻时那样执着追求,这乱世属于枭雄,而她更想安于一隅。
“若为储君呢?”皇帝试探着问道。
“可。”苏墨颔首道。
皇帝从案上取出一本奏章,命贴身的心腹宦官递给苏学士。
趁着苏墨打开细细看时,皇帝叹了口气道:“自六公主出阁读书来,此类奏折已经不下十本。”
“诸位大人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考虑。”苏墨并不直接评价奏章里的内容。能到如今这地步,苏墨当然靠的不止是自身学识的渊博,还有朝中不错的人际关系。
金子总会发光的。
没错,“总会”。
可大多数人都熬不起。
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人怀才不遇、明珠暗投的现象。
皇帝兴致勃勃的建议道:“那过了年,朕便立六公主为太子,可好?”
“好。”
皇帝并不满意苏墨的反应,又反过来追问道:“那苏爱卿觉得如何好了?”
“一为嫡,名正言顺。二为智,天赋异禀。三为才,文武双全。”
“那根据苏先生的评价,离儿未来是一定可以振兴云国的。”皇帝心情好了不少,脸上都扬起了笑意。
苏墨摇首,于座上立起,深深地弯下腰,对正高兴着的皇帝行礼后,缓缓道:
“微臣斗胆直言。”
“若是天下太平,六殿下将来必为一代明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他知晓苏墨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他今日如是问苏墨,不过是想寻求一个下定决心的理由。若是苏墨顺势答下去,他便自欺欺人的,无视掉离儿身上可能致命的缺点,将她立作太子了。
“若是逢上乱世,六殿下心善且注重仁义,微臣害怕……”
“所以,你是在害怕,朕的女儿做不好这乱世之主。”皇帝言语间没有一丝情绪掺在里面,“朕说的,可是苏爱卿的所想?”
苏墨沉默不言。
“罢了,你回去吧。”皇帝揉了揉额旁的穴位,满脸疲累,“朕会好好想想的。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微臣告退。”
雪停三日后,赵书离才踏出未央宫的宫门。
小孩子忘性大,前几日和皇姐发生的争执早就被赵书离抛在脑后,拉着赵书清的手蹦蹦跳跳去练武场。
不记仇。
赵书清倒是挺喜欢妹妹这一点的。
但是,离儿还能不记仇多久呢?
长大了,在乎了,也就记住了。
拿起长.枪,赵书离缠着长姐陪自己练。
教习枪法的教头不在,今日本来就不是教习的日子。
赵书清揉揉妹妹的头道:“到时候受了疼可不许哭。”
“不哭不哭。”赵书离嚷嚷道,有点跃跃欲试,但看着自己才到长姐的胸口,又有些退缩,嘟哝着道:“但长姐下手也轻点。”
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长姐的对手,可她就是想和长姐一起练。
她年纪小,很多事都不能做,能和皇姐一同做的便更少了。
赵书清轻道:
“好。”
两枪相交碰撞,木制的枪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强大的冲击力迫使赵书离后退了几步,但她很快就稳住自己的身形。
赵书清仔细掌控力道,不至于太过,免得失去练习的目的。
相接后又迅速分开,划开一片寒风,汗水与冰冷的空气碰撞,“滋”的一下点燃赵书离的斗志。
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用枪了,赵书离像是一下子被解放了天性,小小的身子闪躲跳跃,灵巧轻盈。
她虽然一直处于守势,被动的阻挡赵书清的攻击,但这些已经足以发挥她的所学。
但毕竟年幼体力有限,在这毫无休止的攻势下,原本密不透风的枪招渐渐有了破绽。
其实这个时候她叫停,已经可以了。
这个局面已经没必要再练下去。
败局已定,再这样下去只会让人受伤。
但赵书离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硬咬着牙不认输,虎口发麻,枪都握不稳,也强撑着。
赵书清毕竟精力有限,掌控力度已经分担了她的部分注意力,还要分神去仔细看赵书离的状态,难免有所疏忽。
长.枪脱手,远远抛出,落在地上。
赵书清来不及收招,枪身重重打在赵书离的后背,赵书离踉跄往前迈了几步,背后一阵钻心的疼,一时疼得她眼前发黑,不由蹲坐在了地上。
赵书清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长.枪,扶起赵书离。
赵书离紧紧抓住皇姐的衣袖,龇牙咧嘴的,却还在笑,皱着的眉头,对皇姐说:“是我逞强了。”
“我去叫太医。”赵书清简洁道,将妹妹扶到练武场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别。”赵书离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赶紧起身拉住赵书清,“不要。”
这个动作又扯到了她后背的伤口,疼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赵书清停下脚步,双手环抱在胸前,等赵书离接下来的说辞。
赵书离也不知道从何解释,憋了半天才说道:“别让母后知道……”
赵书离抬起头,祈求般的看着皇姐,倘若母后知道了,自己被责罚是小事,可如果祸及到皇姐身上,她会愧疚得睡不着觉的。
她和皇姐的目光对上了,赵书清黑色的眸子仿佛有吸引力,让她一时失了神。
“当真不要紧?”
赵书离摇摇头。
“好。”
赵书清帮离儿穿上刚刚脱下的裘衣,披上披风,然后主动握住离儿的手,将她带回未央宫,带回自己的寝室。
赵书清知道,知道离儿的小心思。说是不受感动,那是假的。
炭在火盆中燃烧得“噼啪”作响,待室内暖和起来,赵书清便取来药膏,努努嘴,离儿乖乖的趴在赵书清的床上,将衣服撩起。
她并不如刚开始那般疼了,许是时间太久所以麻木,她闭上眼睛,便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长姐微凉的指尖,轻柔的点在自己背后的肌肤上。
随之便是一阵刺痛,这种锐利的感觉使得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赵书清站在床的边沿,指尖蘸着膏药,看见一道印记自上而下斜穿到腰际。
伤口已经泛青,甚至还有破皮,带出一丝血来,在离儿白皙的后背上显得特别的刺眼。
这颜色没过多久就会加深,赵书清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自己下手真的重了。
心中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刚刚使力想揉开背上的淤血,床上的人儿就止不住的颤抖。
“疼得厉害吗?”赵书清停下手上的动作。
“嗯……”赵书离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道。
“一会儿就好。”赵书清很少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姐姐……”赵书离扭过头,亮晶晶的眼睛里流露出恳切的意思来,“直接上药就好……不要揉……”她越说越小声,羞恼的低下头去——她怎么可以这么脆弱!
可真的是疼。
“我想让离儿快点好。”赵书清认真道,“很快的,我保证。”
赵书清常避开众人独自练武,身上受到的伤也不少,不想惊动旁人,便自己动手上药,对这种伤势的处理自然很熟练。
“那好吧。”赵书离妥协了,她对皇姐的意见向来顺从。
小小的声音透露着委屈,赵书清竟有点想笑。
平时像个小大人一样,但到底还是孩子,还知道怕疼。
赵书清尽量减轻力道,一点点揉开淤血,将药膏抹了上去。淡淡的药香萦绕在指尖,赵书清听见离儿细微的喘.息,竟有点怜惜自己的妹妹。
在这宫中,和自己最亲近的,便只有她了。
将掀开的衣裳放下,却看到离儿一双朦胧的泪眼。赵书离察觉到姐姐的目光,只觉得害羞,小小的手用力擦掉眼角的泪水,继续用蚊呐般的声音解释道:“离儿没想哭。”
“我知道。”这声音真的柔的可以滴出水来了。
赵书离听到赵书清的回答,蓦的鼻子发酸,姐姐难得这么温柔,温柔到她是真的想哭了。
长姐对自己是好的,可是长姐太冷淡了,赵书离每次想抱抱长姐,牵牵长姐,都要鼓起好久的勇气。
这生人勿近的气息,让她畏惧。
“手。”赵书清抬了抬下巴示意道。
赵书离心知瞒不过,不情不愿的伸出手来,掌心处被枪.杆磨掉了层皮,火辣辣的疼。
赵书清坐在赵书离的身边,低下头认真给离儿上药,离儿屏住呼吸,她很少可以这么近距离的看皇姐。
她可以看到长姐微微抖动的睫毛,可以听见长姐轻轻的呼吸声,可以看见长姐专注的神情……
精神开始恍惚,疼痛在飘远。
赵书清的嘴唇紧紧抿着,离儿不哭不闹,乖到让她心疼。
“皇姐……”赵书离怯怯呼唤了一声。
“嗯?”
“离儿是不是很没出息?”赵书离低下头,另一只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没有。”赵书清道,“离儿很坚强。”
赵书离眼睛猛然亮了:“谢谢皇姐。”她的声音渐渐轻快起来。
赵书清笑了笑,没有回话,起身去放药。
涂了药的伤口冰冰凉凉的,而赵书离身上现只穿了一件中衣,在疲惫与伤痛的共同作用下,竟让她开始犯困,上下眼皮不断打架,依在柱子上不停地打呵欠,然后用尚好的手擦擦眼睛,继续和睡意作斗争。
“困了就睡吧。”赵书清的声音远远的飘来,离儿听到后如释重负,依言躺在了赵书清的床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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