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然降临,离着天亮时又近了几分。
因着婚事仓促,嫁衣很快便送到了许昭昭的屋中,衣制是派江岸边绣娘织的,针脚细腻,梅儿和烟儿端着的时候,都比平日多了些小心翼翼。
“小姐,嫁衣送到了。”
趁着夜间,梅儿烟儿以漆盘装着嫁衣,露出些羡慕,听闻这嫁衣仅此一件。
可刚进屋子,便看到小姐眼眶上的红却还未消下,梅儿那点兴奋又消下了些,小心翼翼地道:“小姐,是不愿嫁吗?”
许昭昭无声地摇了摇头,她看着端来的嫁衣,内心更是悲怆。不知上天能否给她一个机会,给她多些时间,嫁给阿谨。
即便如今因她一开始曾骗他,这场婚事不再是两相情投意合,只是为了偿还罢了,就算是因为这样,她竟也是愿意的。
就当是还了她的债,圆了她的私心。
烟儿跟在梅儿身后,怯怯地见小姐目中的泪意更深,想及那日所见,更是觉着小姐这般是殿下逼着嫁的,心底无端地揪紧。
她看梅儿似乎还什么都不知情,思及自己竟未将实情告诉小姐,而小姐却待她如亲生姐妹,愧意更甚,如今道出,也不知是否来得及。
烟儿思忖许久,道:“梅姐姐,刚刚路过时,听那头放彩灯的丫鬟不知该挂向何处,梅姐姐可要去瞧瞧。”
婚事不日便要办了,岂能有半点差错,梅儿见嫁衣也送到了,便向小姐请退,道:“小姐,我去那边看看。”
说罢,便小声嘀咕着,向着空廊彩灯处走去。
“说吧,有什么事想私下告诉我。”
许昭昭看着梅儿渐渐走远,复又抬起眸,看着烟儿。
果真小姐很是聪慧,明了她是故意支开梅儿,烟儿跪下身子,愧疚地流下泪,道:“小姐,烟儿一直瞒了小姐一件事。”
“何事?”
许昭昭神色淡淡,似是不惊。
见小姐这番模样,烟儿更是不敢抬头看小姐,道:“小姐可还记得刚从国师府回来时的那场醉酒?”
许昭昭稍一思索,道:“记得。”
听到小姐还记得那日之事,烟儿心中一颤,道:“那日、那日奴才刚来府上不久,夜间出来时,恰好碰见殿下和小姐在吃酒,刚开始本是好好的,可后来殿下突然不知为何动了怒,翻身手锢着小姐的脖颈。”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挑拨小姐与公子的关系,烟儿悄悄看了一眼,却见小姐神情依旧,像是并不意外。
烟儿并不明白为何小姐并不惊讶,可话头既然开了,便要说下去:“小姐醒来后手腕上的红痕也是那时留下的。”
“阿谨在那日之前是否去见了什么人?”
许昭昭的声音带着些哽咽,目光淡下。
烟儿想了想,好似听林开曾说,那日之前,有个奇怪的女子拦了马车,被关押至地牢,后来公子特去牢中。只是回府后,面色微沉,许是……
她正想说出口,却被小姐抬手阻拦。小姐的苦笑一声,无须她说,已是了然:“我知道了,下去吧。”
这个世间,除了国师和爷爷,再知道她身份的人便是苏袅,而会去告诉此事的人,也只能是苏袅。
没想到那时起,阿谨便什么都知道了……
那也不怪得,在他明知道之下,她还在他面前如小丑做戏一样瞒了他那么久,或许从前那点情意也该是早被消磨殆尽了吧。
无所谓了,就算是阿谨记住了她,她也只是一个在他记忆中曾经骗过他的人吧。
“那奴退下了。”
烟儿身子伏低,不敢抬头,慢慢后退。她不知小姐知晓后该是如何。
看着烟儿已然离去,屋内恢复了一片寂静,只是多了一件鲜红的嫁衣,嫁衣火红似血,像是高崖上绽放的鲜花,金凤镂,肩霞披,应是多少女子幻想过的嫁衣。
经了精巧的绣工之手,上面的凤羽云瑞绣得栩栩如生,摸上去时布料顺滑,定是极美。
她从袖中取出她编的手绳,古朴的土木色细绳上串着一颗颗佛珠,这是她每年都会去云来寺求的,就差一颗便能织成手绳了。她还记得她答应阿谨重新送一副手绳,没想到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她知道阿谨这些年位居高位,少不了手中见血,她便每年都诚心向云来寺求得一颗开过光的佛珠,这么些年了,还是没能织成手绳。
“叩、叩…”
突然想起来一阵叩门声,许昭昭顿时将未织成的手绳放回袖中。
才刚藏好,秦谨言便推开屋门进来了,他背过手,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送来的嫁衣,见小姑娘正乖乖地坐在床沿边,便道:“这身嫁衣,昭昭可喜欢?”
许昭昭点了点头,看得出面对他时,还是有些许紧张。
小姑娘的长发散下,乌发粉颊,又哭了一场,模样好生惹人怜爱,秦谨言握紧了几分手中的簪子,向来沉稳的他,手心竟泌出了些细汗。
这枚簪子,他已经准备许久了,簪上的宝石是从西平国运来,而这簪身是他自己亲手磨的,便等着有一日,能亲手为昭昭戴上。
其他人不知,可林开却是清楚,当初主子为了学怎么做簪子,亲自拜访了京中有名的工匠,费了不少劲才让老工匠相信他是真想学一门手艺,才开始教他。
正在他思忖着如何送给昭昭时,小姑娘却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踮起脚探手试了试他额前的温度,疑惑道:“阿谨,你的脸怎么泛红,是发了热吗?”
面前的少年脸颊微红,青涩得仿若是情窦初开的男子,紧紧握着簪子。他微垂着眸,看着小姑娘的脸蛋,这样的亲昵曾经有过无数次,但这次尤为让人紧张,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不知道昭昭会不会喜欢他送的簪子……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画面,有儿时昭昭同他还在书塾时,小小身影护在他面前的,有那夜他满身鲜血小姑娘却毫不嫌弃地抱着他的,也有在阴暗的一角昭昭拎着他的衣袖让他站起来的……
这些画面一片片闪过,小姑娘的容貌也从一个小包子不断变化,到了如今面前的她,不知为何,那些画面最后都化作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就在此刻,说出来,不要放开她。
这些日子所有的不安,还有这些年积攒的占有欲和将要与她结为夫妻的欢喜都想在此刻告诉她。
少年的手已缓缓伸出,几乎半怀着昭昭,眼中的光愈发亮,有些话几欲说出口。
“咳咳……”
小姑娘却忽然背过了身,拿着巾帕捂着唇,轻咳几声。
她背着身子,没有再回头看向他,声音低了下来:“阿谨还有事吗?”
那些几乎到了嘴边的话,又一点一点被压制回去。想到明日迎亲后,那是一个更好的机会,他会和昭昭解开心结,不再像现在一般逼着昭昭,让昭昭怨他,秦谨言慢慢收回手,道:“无事,昭昭好好休息。”
“嗯。”
昭昭似乎兴致平平,声音里满是疲惫。
想着一日下来,劳费心神,秦谨言眼底有些心疼,不再扰她,掩上门,转身离去。
等他的脚步声远去,昭昭才再难抑制地跌坐在地上,袖中的佛珠滴滴答答掉了一地,而大股大股的血从喉间涌出,几滴正滴在那木色的佛珠上。
等过了许久,许昭昭才慢慢扶着床沿从地上坐起,她看着一旁的嫁衣,眼中有些苦涩。
晨光微微拂进挂满红缎的屋中,梅儿端着洗漱的盆子,面上满是喜庆地推开小姐的屋门,今日夫郎便要来迎亲了,她可要好好为小姐梳妆打扮。
可意外的,进了屋后,小姐并不像往常一样早就起来了,而是还在床上小憩着。
“小姐?”
梅儿压低了声音,放下水盆,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问道。
许昭昭才似大梦初醒一样睁开了眼,眼中满是倦色。
等小姐坐起来时,梅儿心中一惊,小姐脸色苍白,连唇瓣的颜色都淡了下来,似是刚要盛开便快枯萎的花苞。
梅儿不由地担忧道:“小姐昨夜没有睡好?”
许昭昭沉默着摇摇头,转眸看着嫁衣旁盛满脂粉的妆奁,道:“梅儿,今日我想好看些。”
她不想满是病气地出现在阿谨面前。
“好,梅儿保证小姐会是全京城最好看的新娘。”
梅儿笑着拿着木梳,为小姐梳妆打扮,小姐从小爹娘去世,本来为小姐梳头的应该是小姐的亲生娘亲,如今便由她为小姐打扮,自然觉得身上任务重大。
不过半会,以红润的脂膏掩去唇色的苍白,细细描眉,本来少女便是多情的桃花眼,稍一点上,便是多了分惊艳。
那收尾的嫁衣更是好看,腰间以金丝镂绣,袖面以云绣织绘,更是显出少女窈窕的身段。
梅儿看着镜中的小姐,心中满意不已,手上拿着最后的金钗将要为小姐别上,道:“小姐真是好看,这是梅儿遇见过最好看的新娘。”
许昭昭跟着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在梅儿的巧手下,肤如凝脂,红唇轻启,眼眸顾盼生辉。她轻轻一笑,正要夸几句,突然神色一变,血慢慢从唇角溢了出来。
“血!小姐!”
梅儿的笑意还停在脸上,目中一阵惊恐,手中的金钗也拿不稳了,慌忙地喊:“大夫!大夫!”
她的手却被许昭昭握着,小姐摇了摇头,道:“让阿谨来吧。”
“好、好。”
梅儿心中已是一团乱麻,手麻木地握着金钗,想要去找公子,却被媒婆拦下。
媒婆挥着帕子,哼了一声,身子堵在门前,道:“未成亲之前,新郎新娘可不能见面,否则败了喜气。本来王爷成婚的日子定得急,现在再破例,喜气可就没有了。”
梅儿急得快要哭出来,可奈何经验不多,加上口舌不伶俐,只能哭道:“小姐快不行了,求求让我进去吧。”
瞧尽了那些婚事快到时,姑娘家总会心生惧意的情况,媒婆并不相信,挡在门口,调着嗓子道:“这成亲都会紧张的嘛,你回去劝劝你家小姐。”
“真的不是……”
梅儿百口莫辩,只恨自己口拙,不知该如何是好。
“发生什么?”
林开远远便看到梅儿哭着在媒婆前,大步走来,皱着眉头问道。
见到林开来了,梅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林、林开,小姐快要撑不住了,快些让公子过去。”
从没有见梅儿慌乱成这样,林开已觉得事情不对,几步跨去,前去找主子。
没过多久,秦谨言便已轻喘着推开屋门,他一身新郎官的服饰,大红色的直襟婚服,身上佩戴着白玉,乌发被银冠束起,可谓是面如冠玉。
可他看到飘落在地面的巾帕上触目惊心的鲜血时,手脚瞬间发凉。
听到了少年的脚步声,许昭昭倚着床边,缓缓抬眸,神色淡然,道:“阿谨,我要走了。”
她的神情多了分释然,仿佛对此并不意外。
一股冷气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手脚慢慢麻木,少年如同是一个支线木偶一般,慢慢地走过来,猛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
“昭昭,国师、国师那是不是有办法?”
秦谨言作势要抱起昭昭,头一次,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脸上满是慌乱。
而他的衣袖却被小姑娘轻轻拉着,许昭昭慢慢抬起头,眼眸仍是笑着,道:“没用了。”
只是三个字,就像是抽干了秦谨言所有的力气,他的手缓缓垂下。
“阿谨,你是知道我要走的,对吗?”
许昭昭放轻了声音,看向他。
秦谨言缓缓地点了点头,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自私地想要用婚事留下她,他知道她的那个世界应该比这里要美好得多,而他却没有办法留住她。
一种无力感拖坠着他,而他却无法反抗,只能被拖入深渊。
许昭昭仍是笑着,慢慢握向他的手,看着窗外的一截枯木,缓缓道:“阿谨,我在那个世界里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从小爹娘便没有了,爹爹在一场意外中死去,娘后来嫁了他人也鲜少来看我,我都是和爷爷一起长大的。”
想到爷爷的模样,小姑娘的唇角微微勾起,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中:“家中贫寒,可是爷爷极为疼我,我要什么爷爷便给我什么,小时候我羡慕别人也有的小裙子,爷爷硬是辛苦好些天,也给我买了一样的。”
“可是……还是有许多人说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穿的衣服太难看,我没法反驳,又不想让爷爷担心,只能咬牙忍着。”
说到这时,小姑娘笑眼里多了些泪光,看得秦谨言心中一疼,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声音微哑道:“昭昭哭出来吧。”
许昭昭反而笑得愈发灿烂,她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道:“今日是我和阿谨大婚的日子,只能笑不能哭。”
“后来,爷爷病重,需要大笔的金钱,我为此放弃了去远方读书,留下来照顾爷爷,可是爷爷的病依旧好不了,一次偶然,我才来到了这里,那些任务,得到的奖励便是让爷爷的病好起来。”
到这时,秦谨言喉间哽涩,他已经知道昭昭要和他说什么了。
许昭昭眼中多了些愧意,手握紧了些,看着少年的双眸,接着道:“阿谨,对不起,一开始我是为了任务,瞒了你,但……”
她停下了声音,目光黯淡,这些许是没有必要说了,说了不过是显得自己可笑。
忽然间,少年抱紧了她,声音颤抖:“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的手臂结实有力,牢牢地抱着她,许昭昭微微一怔,而后黯淡的目光多了些光彩,原来,阿谨没有恨她。
“阿谨,我心悦你。”
这一次,许昭昭认认真真地在少年耳边说道。
若不是喜欢,她怎会忍着疼痛留下了陪他。若不是喜欢,她又怎会百般犹豫,万般纠结。
可是这一回,秦谨言的心中却浮上了一阵绝望,他能感受到怀里的小姑娘气息慢慢浅了。
“阿谨,我还以为我能撑到你娶我的时候,看来是撑不到了……”小姑娘说的话变得吃力起来,若不是靠少年的手掌扶着身子,恐怕已经软倒在地上了。
泪水慢慢从小姑娘眼中滴落,打湿了少年肩膀上的婚服,可昭昭还是在笑,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本、本来,我想在以后,送给你我编的佛珠,只可惜、可惜还差一颗就编好了。”
她想试着拿出来,但已是气若游丝,无能为力。
“好。”
秦谨言的嗓音已是沙哑到说一个字便疼一下。
听到了阿谨的应声,许昭昭眉眼弯起,没有气力地靠在他的肩上,模糊间,她似乎看到一个少年郎向她走来。
慢慢的近了,是她的阿谨。少年郎身穿着喜服,身姿挺拔,像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郎,而另一个她正穿着嫁衣,浅笑着坐在床沿边……
明明知道那是虚幻,许昭昭却仍旧笑了:“阿谨,我看到你来娶我了,真好,真好啊……”
慢慢的,小姑娘的眼睛阖上,眼睫微颤,手也滑落下来,但却是带着笑意阖上眼的。
“好、好。”
秦谨言早已泣不成声,一滴泪水从颊边滑落。
许久许久了……他早不知道哭是什么滋味了。
昭昭的身子慢慢变得透明,他想再抱紧一些,却是枉然,秦谨言的眼尾赤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昭昭消失。
原本新婚的床上再也没有了新娘,佛珠在昭昭消失的那一刻掉落在地上,没有绳子系着,珠子散落了一地。
而不知为何,那枚簪子也从少年的袖中掉落下来,正好与其中最鲜亮的佛珠碰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巨肥(双手叉腰)~
女鹅终于回家了~
有一点本咕咕要说一下,古代结婚都是在下午或傍晚的,和现代不太一样~
最近天冷了,小可爱们注意保暖(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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