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时有些好笑,此人在别人面前吊儿郎当,却是难得在她面前一本正经。
“来找我看病先去挂号”
顾衍之赶紧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是薯条病了,昨晚一直吐奶,打你电话不通,就到医院来了”
第四十次模拟手术失败后,陆青时走出手术室透气,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清晨的日光透过玻璃幕墙洒进走廊里,沐浴在穿着火焰蓝制服的消防教官身上,她斜斜倚墙站着,手里来回把玩着一个打火机,身量颀长,眉骨高挑,端得是一副好皮相,惹来医护人员侧目,被行注目礼的人却无动于衷,直到远远地看见穿着绿色洗手服的医生走过来。
她赶紧站好,打火机呲溜一下收进兜里,就差敬个礼了:“陆医生早啊”
陆青时神色一变:“现在呢?有没有好点?”
顾衍之一边说一边按下电梯按钮:“送去宠物医院了,情况可能……不太好”
毫无意外地,第三十九次模拟手术也失败了,她有些垂头丧气地。
对面的人连续上了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却依旧不见疲色,手里稳稳抓着腹腔镜,头也没抬:“继续”
于归也只好强打起精神来:“好”
她说:“我不是神,不是专家,甚至连主治医生都算不上,可是我有一颗迫切希望她活着的心,并且不断在为之付出努力,只要她自己不放弃,总归是有希望的”
如果说于归真的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么就是从一个只会嘴上说说的人变成了不光会嘴上喊喊口号而已,她是真的想要救吴心愿,也是为了让淼淼那样的悲剧不再重演。
“我……我不想拖累你……你还年轻……”抚摸着妹妹有些干枯发黄的发丝,吴心愿哑着嗓子道。
吴心语从她怀里起身,抹了一把眼泪,撑住她的肩头,就像于归对她说的那样信誓旦旦:“相信我,只要你不放弃自己,就一定会有救的”
这比什么话语都管用,她在她眼中看见了挣扎、犹豫、留恋、不舍……
各种情绪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熨烫得眼眶发酸,两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抱头痛哭。
吴心愿醒来的时候病房空无一人,只有趴在自己手边睡得正香的妹妹还在守护着她。
吴心愿自杀未遂的那天晚上,她曾去值班室找过于归,医生的右手上缠着绷带,吃力地从狭窄的架子床上下来,也是这样撑住了她的肩头,信誓旦旦。
模拟手术室,监护仪又一次响了起来,第三十八次尝试宣告失败。
轮到她当一助便格外谨慎些,不是第一次跟陆青时的手术,却依旧有些手忙脚乱的。
陆青时放开腹腔镜,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休息五分钟,接下来于归当我的助手”
模拟手术室里的所有人都是在繁忙的工作后利用业余时间来做练习,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于归呵欠连天,却仍是在陆青时走后趴在监护仪上小憩了一会儿,掐着闹钟五分钟后准时醒来。
“姐……呜呜……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就是一个人了……”
吴心语往她怀里拱着,泪水糊了满脸,倒挂在高楼大厦上的那惊险一幕,每每想来都心有余悸。
到了宠物医院她才知道顾衍之说的情况不太好是怎么个不好法,猫泛白细胞减少症,俗名猫瘟,一种流传在猫科动物之间死亡率高达80%~到90%的疾病。
“薯条……”她隔着透明隔离罩轻轻叫了一声,薯条只是抬头恹恹地瞅了她一眼,就又无精打采趴下了,为了防止它咬补液针,脖子上套了嘴套,愈发显得瘦弱无力,缩在笼子里巴掌大一团。
作为外科医生,她挽救过无数人的生命,可面对自己病重的爱宠依旧无能为力,多少也有了一丝患者家属焦躁不安的心境。
陆青时不停逼问着医生薯条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并表示不管多贵的药只管用上,钱不是问题。
医生长叹了一口气:“这么跟您说吧,陆小姐,猫瘟有两到九天的潜伏期,病程发展到中后期也需要两三天的时间,您也是医生,应该知道任何疾病在早期都比中晚期要好治的多,如今这样我们也只是尽最大力量延长它的生命……”
这套说辞她不光听过还说过,陆青时站了起来:“你……”
顾衍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把人拖到身后:“青时,冷静一点”
“我……”她还想说什么,对上她柔和的眼神,带着奇迹般得抚慰人心的力量。
陆青时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抱歉,我相信您会全力以赴”
“那当然”宠物医生也点了点头:“你们对患者什么样,我们对宠物也是一样的”
最近忙着整理手术方案的事,确实没怎么照顾好薯条,如果能早一点察觉症状,也许就不会拖到这个地步……
陆青时坐在主人陪护区里,咬紧了下唇,听着不远处薯条因为皮下注射而发出了细弱的痛吟,指甲深陷进肉里。
顾衍之知道其实她比谁都紧张薯条,轻轻唤了一声:“青时……”
陆青时偏头过来看她。
“汉堡小时候也得过细小,很严重的病,我一度也以为它不行了,墓地都找好了,最后却奇迹般地又活过来了,你看现在不也是活蹦乱跳的”
陆青时咬牙:“这不一样,薯条才三个月大,一出生就没有母乳喂养,抵抗力太差……”
顾衍之俯身,扶住了她的肩膀,琥珀色的眸子牢牢盯住她:“你不相信我相信薯条吗?你是薯条的主人,只要你不放弃它,就还有希望”
她开始有点相信于归那种无厘头一股脑地给患者家属打气的方式了,虽然薯条的病情依旧不容乐观,可不安的心境却好像松活了一点呢。
陆青时点点头:“我不会放弃它的”
锦州市郊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工厂,不分白天黑夜往大气里排放着浑浊雾气,十年前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林如今变得稀稀落落,都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盔甲。
一排排低矮平房拔地而起,是工人们的住处,巷子又窄又深,大点的空地上停着几辆翻了铁皮的货车与脏兮兮的面的。
有钱人根本不会选择住在这里,住在这里的,都是蜉蝣世界里最底层的生物。
除了医院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外,这里亦是,从这些厂区里生产出来的煤矿、石油、钢铁……源源不断地销往了全国各地,成为供给这片大地正常运转的命脉。
锦州市石化有限公司的招牌在这片厂区里不算小,甚至还装饰了霓虹彩灯,毕竟是国有企业,内里再怎么腐朽不堪,面子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凌晨十二点,夜班交接开始,穿着工作服的人员,拿着强光手电往来巡视着,技术工人逐一确认分离塔的阀门是否拧紧,尤其是化工产品车间存放了大量氯/乙/烯,稍有不慎就是安全事故。
一丁点儿火光在黑暗的车间里忽明忽暗,安全主任快步走了上去,一把夺下那小子嘴里的香烟:“在这里抽烟你是不想活了吗?!”
被骂了的工人吊儿郎当的,挂着车间小组长的工牌,其实是厂长硬塞进来的远方亲戚的弟弟——也可能是上过床的那种亲戚。
“哎哟主任这不烟瘾犯了嘛!通融通融嘛!这阀门我刚检查过紧实着呢!”
他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黄板牙,拍了拍身后的储存罐,咧嘴笑道。
安全主任被气了个倒仰,高血压都险些犯了,哆嗦着嘴皮子“你”个不停。
吊儿郎当的工人看烟被扔在了地上有些兴趣缺缺,把打火机也收进了工服口袋里:“得,我出去抽”
几道纷乱的手电筒光影离去,技术工人打着呵欠道:“主任,都检查过了,分离塔的阀门都上了一遍”
“哎哟就是就是,主任您就放心吧,那小子虽然混但做事也没含糊过”
“毕竟是厂长的扯皮亲戚,还是算了吧,免得拿不到耗子还惹得一身骚”
原本已经熄灭的烟头在黑暗中发出了荧荧之光,犹如鬼火一般飘忽不定。
厂区门口值夜班的老刘头又灌了一口二锅头,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跟着一起摇头晃脑,洞开的房门里飘进来一缕白色气体,他吸了吸鼻子:“这什么味道,下水道又堵住了?”
老刘头唰地一下推开窗,准备破口大骂,却猛然瞅见夜空里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卧槽!”他跌坐在了椅子上,一把抓起固定电话:“快!快来人啊!氯/乙烯车间泄露了!”
话音刚落,从那朵蘑菇云里爆发出了刺眼的红光,地动山摇,房间里的吊扇嗡地一下掉了下来,粉尘铺天盖地,还未阖上的电话上沾满了血迹。
二十分钟之前。
“睡会儿吧,青时”顾衍之把自己的外套搭在了她身上。
陆青时坐起来,外套从她身上滑落:“我去看看薯条”
话音刚落,又被人按了回去:“听秦喧说,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睡会儿,你要是再病倒了,谁照顾薯条”
“我……”陆青时还想说什么,顾衍之直接坐到了她的身边,陪护区的沙发太挤,两个人一下子贴得极近,她有些不自在地往里挪了挪。
“睡吧,薯条在ICU里,等你睡着了我去看着它”
陆青时攥住了她的手腕,没过多深究为什么她总是会对她提出各种无理的要求。
“那你现在去,我眯会儿”
顾衍之笑了,嗓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宠溺:“好,那你快睡”
五分钟前。
于归接到一个急诊病人,处置完之后回到办公室打病历,旁边放着她的手机,显示正在拨号中,可是足足打了三遍也无人接听。
于归拿起来,打字:“晚安,知有,我爱你”
按下发送键的时候,电话铃声在安静的氛围里炸了开来,她手忙脚乱的,才发现是办公桌上的固定电话,一把抓了起来。
“喂,仁济医科大一附院急救中心!”
挂掉电话后挨个叫醒值班的医护人员:“醒醒,醒醒,快醒醒!紧急任务!锦州市化工厂发生化学品泄露引起爆炸,大量人员伤亡!”
犹如平静湖泊里投入了一枚炸弹,安静的急救中心瞬间沸腾了起来。
“快,快给陆青时打电话!还有休假的都给我叫回来!”
徐乾坤往来奔走着:“检查急救药品器械,能带的都带上!”
刘青云从宿舍楼跑过来,拖鞋都跑掉了一只,一把抄起听诊器挂在了脖子上:“救护车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麻醉药品清点完毕,可以出发!”陈意喘着粗气从麻醉科跑了过来。
“急救包及药品清点完毕,可以出发!”郝仁杰隔空甩给于归一个急救包,对方接过来甩上了肩头:“陆老师!”
听筒里传来沉着冷静的声音,陆青时从沙发上翻身而起:“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顾衍之也接到了任务,从ICU跑了过来,陆青时把外套递给她,两个人对视一眼:“走吧”
跑过走廊写着ICU病房的门牌时,陆青时往里望了一眼:薯条,你要加油,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打包东西的空挡码出来哒,谢谢大家的祝福,也祝你们遇到一个温暖的人,一直幸福下去!
恍惚间那种失重感又袭来了,看着眼前的人她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错觉,于是微微抬了抬手,还没等她动作,吴心语就蹭地一下弹了起来,见她醒了也没责备,只是眼泪唰地一下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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