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福望着消逝在远方的那只灰色哔叽中山装的袖子,对朱延北说:
“张科长和他刚来的辰光不一样了,经理。”
“那当然,”朱经理在月台上兴奋地走着,说,“不管是谁,只要他跨进我们的福佑药房,我就有办法改造他的头脑。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体是真的:钞票。有了钞票,要怎样就怎样。没有钞票做啥也不灵。古人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只要有钞票,保险你路路通,多大的官员也过不了这一关。”
夏福似懂非懂,说:
“那是的。”
“所以,我开头叫你不要急,对付偏僻地区来的官员急不来,要用另外的改造头脑的办法。你看,他今天穿上那套灰哔叽中山装很自然了,也不提啥了。在惠中旅馆和龙爱卿一同走出走进也没啥了。”
“龙爱卿这笔费用可不小啊,经理。”
“不算啥,龙爱卿这次给我们不少帮助,以后要多多照顾她。”朱延北毫不在乎地说,“对待不同的官员要用不同的手段。懂得啵?”
夏福摇摇头。
“不懂不要紧,你很聪明,只要努力学习,你慢慢会进步的。”
他们走出了四号月台。朱经理见后面到了一班车,旅客熙熙攘攘地走来,他说话的声音就放低了些。
夏福的眼睛里闪耀着钦佩的光芒,他没注意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旅客,只顾巴结地说:
“经理的本事真不小,又会做生意,又会官场秘诀。这次对付张科长,我跟经理学到不少本领。”
“那当然,做一个民国的商人可不容易,单靠经营吃不饱饭的。”
朱延北听到台子上电话铃响,拿过听筒,一听到是马丽琳的娇滴滴的声音,他马上坐得端端正正的,把橘红色的领带结子弄正,放慢了声调,威风十足地对听筒说道:
“你找朱经理吗?唔,我就是……”
朱延北和刘蕙离了婚以后,他在物色一个中意的对象。工商界有名望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底细,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中小工商界的朋友们不了解他的究竟,看他很红,很想和他攀上一点亲,也好提携提携,可是朱延北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中小工商界的女儿,没有油水,怎么配上朱经理哩!他一个人回到家里怪寂寞的,刘蕙让他逼走以后,就再没上他的门。他有时倒想起她来了。坐在家无聊,他便到百乐门去跳跳舞。在那里,他认识了马丽琳,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他每次到百乐门,都是叫她坐台子。她不论提出啥事体,他都觉得有兴趣。她哩,想想自己快三十了,现在虽然正当时;在百乐门也算得是个红舞女,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需要早点找个对象,老了有个归宿。她心里早已看上了朱延北,没有表露出来。她从侧面了解朱延北,有时也当面旁敲侧击地探听朱延北的身世。他吗,明知她的用意,借此吹嘘一番。她曾经到汉口路吉祥里窥视过福佑药房,没有上楼,也不了解这个药房究竟有多大。她几次打电话来,想从接电话的人的嘴里了解一下朱经理,接电话的恰巧都是他本人,今天也不例外。她只好对他说话:
“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晚上?……”
他看看日历上没有注明有什么约会,但眼睛一转动,福佑药房的经理,又是上海滩上工商界的红人,每天哪能没啥约会呢?他惋惜地啧了一声,抱歉地对着听筒说:
“真不巧,今天晚上工商协会的史主任,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史步云主任,对,对,就是他,他请我吃晚饭,……饭后来?怕来不及,你不晓得,工商界这些朋友,一顿饭起码要吃上四五个钟点……散的早,我一定来,……迟了,就改一天……”
最后,他对着听筒叫了一声“达令”。
王立不知道朱经理在打电话,情绪激动地走进了经理办公室,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他满脸笑容,嘴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望着朱延北,朱延北看他那神情有点奇怪,开玩笑地问他:
“拾到黄金了吗?这么高兴。”
“是,”王立走上一步说,“有两个长城抗战的军人来办货,经理,他们,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库房那边,要见经理。经理,你快去吧,你最好把两个抗日军带到我们店里来,让我们大家看看我们祖国抗战英雄。”
朱经理没答理这些。他关心地问:
“他们带了多少钱来?”
“不晓得。”
“要办多少货?”
“刚才库房里的人打电话来,说他们要买几万元的货,请经理快点去。”
朱延北听到只买几万元的货,兴趣索然,摇摇头,说:
“我没工夫去。”
“是抗日军人啊,”王立提醒他道,“我们要抗战,要支援前线。抗战军人找你,总是有要紧的事,你还是快去吧,经理。”
朱延北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完,他有点不耐烦了:“啥抗战军人不抗战军人,我们做生意要紧。我们在后方努力经营业务,做好生意,就是支援长城抗战。懂啵?”
王立无可奈何地唔了一声。
“我忙的很,没空去接抗战军人。你看,”他举起他正在看的流水账簿和一叠支票,“这笔生意,叫夏福去一趟就行了。”他心里说,“几万元的买卖,用不着我亲自出马。”
“抗战军人如果一定要见经理呢?”
“你告诉他们:就说朱经理不在家,他忙的很,不晓得啥辰光回来。”
他说完了话,就拿起桌上的算盘,翻阅着支票本子,在计算还有多少存款,算盘珠在嘀嘀嗒嗒地响着。
王立日日夜夜向往的抗战军人,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到福佑药房来办货了。他接到叶积善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浑身的热血沸腾,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焦急地想看看抗战英雄,可以好好为他们服务,满脸笑容,兴冲冲地跑去报告朱经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以为朱经理听到这个好消息,一定也和他一样的兴奋,准备热情接待,不料被浇了一盆冷冰冰的凉水,叫他高兴而来,扫兴而去。他不了解朱经理平时也讲些爱国话语,对抗战军人也很钦佩,为啥抗战军人来了又这样冷淡呢?真叫他迷惑不解。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夏福赶到库房了解了情况以后,打电话来,是王立接的。他放下电话听筒,又走进经理室,这一次他的情绪很平静,也不寄托希望,他怪夏福太傻,经理斩钉截铁地说过不去,再告诉他又有啥用处呢?夏福一定要他去说,他只好把听到的情况向经理报告:
“夏福打电话来说,请你还是去见见抗战军人。”
朱延北低着头在算账,听到王立又提到抗战军人,急躁地抬起头来,瞪了王立一眼:“又是抗战军人?不是对你说了,不去,不去!”
说完了话,朱延北又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去算他的账;一张一张支票的存根在他面前翻过去,月底快到了,他要仔细了解一下月底到期的支票一共是多少款子,他好设法轧点头寸存进去。
王立硬着头皮,根据夏福的报告,慢慢说下去:
“抗战军人这笔生意不小,除了带来四万元的现款,那边还要汇二百万来办货……”
一个庞大的数目字的声音在朱延北的耳朵里嗡嗡着,他的头脑跟着膨胀起来。他抬起头来,一对贪婪的眼光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情,关切地问:
“你说啥?”
“那边还要汇二百万来办货。”王立冷静地说。
“二百万?!”朱延北两只贪婪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里面伸出了两只手,想把二百万元拿过去。
“唔。”王立平静地说,“夏福说抗战军人一定要见经理才办货,经理不在,他们就要到别人家去办货了……”
朱延北猛的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改口说,“抗战军人一定要见我?那我就去。……”
“你不是没有空?”
“我忙虽忙,抗战军人来了,是我们敬佩的人么,我总得要去一趟,保卫国家的事,我们做生意的人也有责任,不能马马虎虎的。”
朱延北一头冲出去,马上又气喘喘地折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赶快打电话告诉夏福,说我马上到,要他无论如何把抗战军人留下来,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