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开口说话,在小和尚看来,很是不可思议,他曾经不是没有想过老僧只是闭口不言,但他陪着老僧走了五年,从未听到过老僧开口说话,因此他才放心说出了许多事情,就是想着老僧反正不会开口,也不会吐露出去,但刚才那一瞬间,他确确实实听到了他人话语,小道幽长且偏僻,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因此可以排除他人作怪。
难不成是老僧真会说话?
那为何过去几年不说?
小和尚想着想着,便觉得有些迷糊,一时之间犯了愁。
老僧依旧闭着眼睛,但他却将小和尚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心中想法亦是知晓,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他若是想知道一个人心中想法,除去天地之中那几位圣人之外,很少有人逃得过他的神通,小和尚只是个普通和尚,自然不会例外。
面对小和尚小心翼翼的追问,老僧微微一笑,温声道:“我何时说过我不会说话了?”
话音落下,小和尚就张大着嘴巴,满满的都是惊诧,回过神来之后,便觉得有些羞涩,微微红着脸,不敢去看老僧,只是低着头说道:“您为何不早点开口说话?”
老僧轻笑打趣道:“你这小和尚天天话这么多,就像是寺里的流泉,怎么都停不下来,我又找不到说话的时候,就只能闭口不言,听着你说喽。”
其实小和尚话虽然多,但却不是真的多,要是真像流泉一样不停歇,那恐怕没说多久嗓子就干了,老僧之所以闭口不言,全然是因为童心未泯。
修行数千年而不对万事万物觉得厌烦,所靠的便是这一颗童心。
童心有童趣。
听着小和尚讲述,又何尝不是一种童趣?
小和尚抿了抿嘴,竟有些委屈,做势好像要哭出来一般,但想着不能在外人面前流泪,便硬生生忍住眼泪,开口道:“您……您欺负我……”
言语中有着轻轻哽咽。
老僧哑然失笑,此时他真觉得小和尚有些意思,身上满是童趣,而不是像寺庙中其他和尚那般死气沉沉,整日里除了念经就是念经,没有半点趣味。
老僧“望向”小和尚,饶有兴趣说道:“你这就有些无理,我何时欺负了你?”
小和尚扁扁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刚才的话脑子一热就说出来,现在想来,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一直都是他在说,而老僧只是当着一个看客。
无理的好像是他。
小和尚有些不开心。
小和尚底气不足道:“但是您知道了许多我的……”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老僧笑呵呵道:“我可没说过我一定要听,是你自己说给我听的。”
小和尚哑口无言,抽了抽鼻子,吸回要流出的鼻涕,决定不再理会老僧,明日你自己过来吧。
小小的和尚,心中也是有着小小脾气。
当然,是人都会有着脾气,无论是谁都不可例外。
老僧和善笑骂道:“你个小和尚,还真是心眼子多,要得这么记仇吗?”
小和尚有些疑惑,轻轻啊了一声,转过头,疑惑的看着老僧,他怎么知道自己记仇呢?这很不应该呀。
老僧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还想着明日不扶我了呢,这如果不是记仇,那还什么是记仇?”
小和尚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会被猜出,更没想到会被说出来,脸色涨红,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觉得今日事情很是奇妙。
有些偏离想象。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闭口不言,想着蒙混过关,心中想着等今天晚上回去之后去食堂找师兄多要两个素包子压惊,要不然晚上睡觉都睡不香。
其实他本来可以走的,但不知为何,想法刚生出,便消失的一干二净,让他觉得待在这里陪着老僧才是正道,很是奇妙,但又理所当然。
毕竟这是老僧的童趣之心。
老僧笑着问道:“既然你每天都会有这么多麻烦事,那为何不想着去推辞呢,大雷音寺中人人平等,并不是非要你做这些不可,你为何要来做?”
大雷音寺是佛教祖地,异常宏大,在天下佛教中人看来,是一处朝思暮想而求之不得的圣地,在其中可以无忧无虑,这是众多佛教中的一贯的心念,但在小和尚身上,却见不到分毫无忧无虑,有的只是为每日琐事而操心,这很不寻常。
小和尚沉默片刻,方才低声诉苦道:“寺庙中的师兄每日的功课都很多,不仅要诵经还要修行,没有时间来做这些琐事,于是我就来做,其实也不是厌烦,这么多年来早就已经习惯了,更何况大师傅也是做这个的,大师傅很沉闷,做完事情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的去前院看菩萨,但我知道他心里不大乐意,这么大的雷音寺,只有我们几人打扫,很不好的,本来应该埋在心里,但我觉得应该跟人说一说。”
老僧默默听完小和尚的絮絮叨叨,神色一如既往带着笑意,只是相比之前,这笑意就有了不同,但到底是何种不同,没人说的清楚,猜的明白,或许只有自身知晓。
老僧走过前去,在小和尚愕然中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再然后,老僧便在小和尚目送之下离开了,走得很稳当。
小和尚很是疑惑,挠了挠头,转过身,总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直到看见那条扫帚时才想起,他还要去扫地。
刚才浪费了好大一通时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小和尚拿起扫帚,开始扫聚落在地上的菩提叶。
但他不知道的一件事是,他的头上有一道佛印若隐若现,放着淡淡金光,在菩提树的金光照耀之下,愈发凝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手中扫帚挥动速度愈加快,平日里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扫去的落叶,现在居然还是轻松就清开一大片,省下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他浑然不觉,只是觉得要快一点,再快一点,等到停下扫帚时,便陷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通体开始散发着淡淡金光,原本甚是明亮的菩提树光亮,一时间都被掩盖下去。
好像是不敢和其争光。
——
陈问离开晋国之后,并没有很快回儒教学府,而是在人界行走,他自从踏入修行之道以来,便一直在大周天下呆着,从未离开过,其实也寻常,在这天地之间,就算是修士,也大多都是在自家地方呆着,很少有人离开。
毕竟路上危机不断,万一不清不楚就死去,那就很不值得。
但陈问艺高人胆大,自然不会惧怕危机,在这天地之间能杀他的或许有,但真的不多。
圣人一步,踏出便是千里。
在正午时分,这位圣人在谁也不知道情况下,来到了庆元国都,并未有去酒馆客栈吃饭,而是寻了一个学堂,本来那里的先生是不愿意他来,说到底还是为了米粮,但和他讲过一番学问之后便对他心悦诚服,若不是年龄已大,说不定还要跪下来拜师。
可见这位圣人学问之大。
学堂环境算不了多好,同样也不大,很是简陋,稍微享过一些福的便会觉得坐不下,但陈问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适。
反而是有些怀念,当时他的求学之道,也是从一处破落学堂开始,本来是想着以后去做个大官,再也不受穷苦日子,世人常说习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说的就是如此,但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一个乡下孩童,竟然能跨入修行之门,并且能一步步修行到现在这个境界,被人尊称一声陈圣,恐怕在当时谁也没有料到,或许就连收陈问做学生的那个老夫子也没料到自己一时惜才,竟然惜出个圣人来。
若是传出去,不失为一则美谈。
只是陈问的先生早早的就死了,并没有见到现如今这光景,倒是可惜。
圣人圣人,三分带着圣,七分带着人。
有些惆怅和感叹亦是难免,毕竟不像道教那般天道合一。
陈问回过神来,看着正在准备饭食的教书先生,看着那舍不得米粮的样子,问道:“一些米粮而已,并不值多少钱,为何如此舍不得?那后面仓库里不是满满一堆吗?”
教书先生将锅架在柴火上,感叹道:“这世道不容易,在饥荒时候,百姓还易子而食呢,连树皮都给啃光,现在生活虽好一些,但也须节俭,不知怎么的,庆元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先是在早些年闹了僵尸,僵尸过后又是洪灾与旱灾,那时候的米可金贵啊,您别看我现在只是省了一点米,但真到那时候啊,说不定能多活一段时日。”
教书先生的回应并不是陈问心中期待那个回答,但却另有一番道理。
陈问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不近人间烟火近千年,现在再见倒有些大惊小怪。
陈问转头看向门外积雪,想着一些事情。
不多时,饭做好了。
粗茶淡饭并不如何丰盛,却有着格外一番香气。
两人对坐吃完,教书先生便开始收拾盘子去洗碗,等到他洗完碗回来时,却发现陈问已经不翼而飞。
在他坐的那条凳子上,放着一本书,以及一袋银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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