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杏跟学校请了几天假窝在家里养伤。
穗峥嵘夫妇赶回来时,她正好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综艺,笑得前俯后仰。
夫妻俩连鞋都顾不上换,急冲冲跑到沙发边。
异口同声地问:“哪儿受伤了?”
穗杏眨眨眼:“脸,但是已经好了。”
夫妻俩显然不信,在穗杏两边坐下,一边问“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一边动手替她检查。
穗峥嵘还好,只是捏了捏穗杏的肩膀,又举起她的胳膊,确定她没有伤筋动骨也就放心了。
杭美玉隔着衣服看也不放心,非要去房间让穗杏把衣服脱了看。
穗杏抗拒道:“别的地方真没事,不用脱衣服了吧。”
杭美玉顿时瞪眼:“我是你妈啊,小时候澡都是我帮你洗的,你还跟我不好意思起来了?走去房间。”
穗峥嵘拦下妻子:“穗穗都这么大了,就算你是她妈她也会不好意思啊。”
穗杏感激的看了眼爸爸,用力点头。
杭美玉只好放弃:“行吧,身上哪里伤了一定要跟我们说。”
“真的没有受伤,我洗澡的时候自己检查过了。”
夫妻俩对穗杏又是唠唠叨叨询问了一番,这才问道:“你哥哥呢?”
“在房间里。”穗杏说。
穗峥嵘和杭美玉对视一眼,最终杭美玉说:“我去看看。”
妻子往杭嘉澍的房间走去,穗峥嵘犹豫片刻,将目光转向了正看电视的穗杏。
“你哥哥身世的事,你们兄妹都知道了?”
“知道了。”
“那你介意吗?”
“介意什么?”
穗峥嵘酝酿用词,或许是不愿说得太直白伤害到谁,也或许是他担心穗杏真的会介意这件事。
“哥哥不是你大姨的亲生儿子,”穗峥嵘欲言又止,“他是你大姨的养子。”
穗杏并不惊讶爸爸也知道这件事。
毕竟那天晚上去了警局,警察打过电话给她的父母,而且这些日子,也许杭嘉澍和他们联络的时候已经告诉他们了。
穗杏很轻的摇头:“不介意。”
穗峥嵘欣慰的笑了笑,可还是重复问了一遍:“真的吗?你别骗爸爸。”
“真的呀。”穗杏语气欢快,声音却坚定。
穗峥嵘摸摸她的头,声音温柔:“好孩子。”
穗杏反问他:“那爸爸你呢?”
穗峥嵘微怔。
介意什么呢?
介意他不是妻子的亲外甥,还是介意他和这个家没有血缘关系?
可若是说没有血缘关系,他这个姨夫本来就和他没有所谓的血缘关系。
陈秋云找上门来时,穗峥嵘失眠了一夜。
妻子知道他在为什么失眠,打开床头灯问他是不是介意这件事。
穗峥嵘当时摇了摇头。
他并非介意,而只是心疼。
陈秋云的出现,意味着他的这个养子不止被抛弃过一次。
穗峥嵘想起杭嘉澍小时候,文静乖巧,永远不会主动开口要求什么,仿佛只要给他一张用来睡觉的床和一日三餐就能养活他。
他并不擅长应付这样文静的男孩,在穗峥嵘心中,男孩子都是很闹腾的,会闯祸会调皮的儿子或许才更像是他想象中的儿子。
杭嘉澍客客气气的叫他姨夫,穗峥嵘心有失落,却不知该如何真正的和他做一对父子。
直到杭嘉澍上初中那会儿,某日穗峥嵘早起上洗手间,发现他在洗床单。
十几岁的男孩,刚褪去孩童的天真,对生物书上的某些知识有了最本能的好奇与冲动。
如果他生在一个健全的家庭里,爸爸会告诉他这是正常的,妈妈会替他洗床单,这是男孩向男人发育的一个过程和阶段,或许父母会打趣调侃,会闹得他脸红,却会感叹他长大了。
可是杭嘉澍没有。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只是在发现床单上的痕迹后,默默起床自己处理。
多悲哀。
男孩的发育本是件值得父母为之欣慰的事,可在他这里却成了羞耻的、会给养父母带来麻烦的丑事。
被发现后的杭嘉澍显然局促无措,站在那儿神色慌乱。
穗峥嵘却很快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长大了啊。
杭嘉澍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为他把床单弄脏这件事。
穗峥嵘说,放着吧,待会我帮你洗,你赶紧刷牙洗脸准备去上学。
十几岁的男孩红了脸,说我自己洗就行了。
穗峥嵘当时酝酿了片刻,开玩笑般对他说,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这是我们父子俩之间的秘密。
似乎是刹那间,穗峥嵘好像看到杭嘉澍的眼眶湿了。
他说,谢谢爸爸。
穗峥嵘那时终于稍微明白了父子之间该如何相处。
只要想到其他的父亲都在为调皮的儿子头疼时,他的儿子却是如此乖巧懂事,穗峥嵘就觉得颇为自豪。
而到了现在穗峥嵘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杭嘉澍的这声爸爸拖了这么多年。
他从未见过亲生父亲,他的养父也从未给过他作为父亲的爱,在杭嘉澍来到这个家之前,他甚至没有开口叫过爸爸,婴儿牙牙学语时嘴唇一闭就能发出的简单发音,他却这么晚才见到愿意听他这样称呼自己的人。
经历过两个如此不幸的家庭,这样的折磨穗峥嵘甚至想都不敢想。
庆幸这个孩子还是好好地长大了,庆幸他不幸的童年经历最终没有影响到他的后半生,长成了一个善良温柔的男人,孝敬父母,疼爱妹妹。
思及此,穗峥嵘笑着说:“爸爸跟你一样。”
父女俩相视一笑。
在这个家里,这对姓穗的父女是如此的像,穗杏性格中的温和美好,和她的父亲如出一辙。
这时杭美玉从厨房出来,打算了父女二人的对视。
“老穗,你来一下。”杭美玉对穗峥嵘说。
穗峥嵘起身,穗杏见没她的事了,索性抓了包薯片继续看电视。
还是夫妇俩的卧室,杭嘉澍又看到了那张全家福。
虽然穗杏对他隐瞒的事并不介意,可杭嘉澍还是不确定父母的想法。
或许他们很介意,介意他的隐瞒和欺骗。
杭嘉澍其实一开始就已经听到了他们到家的声音。
他没有起身出门迎接,而是选择继续盯着早已进入待机界面的电脑屏幕发呆。
直到杭美玉过来敲门,杭嘉澍才明白自己必须要面对什么。
没有自信的杭嘉澍思量半天,还是郑重的说了句对不起。
“嘉澍,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杭美玉轻声说,“陈秋云她做得实在过分,所以我和你爸爸没有办法看在你的份上原谅她。”
杭嘉澍摇头:“不用在意我,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杭美玉有些惊讶。
她还以为杭嘉澍会帮陈秋云求情。
杭嘉澍的回答稍稍给了杭美玉一丝期待,欲言又止后委婉开口:“那你之后会跟陈秋云一起生活吗?”
杭嘉澍倏地抬眸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杭美玉。
“如果你舍不得你的亲生母亲,”杭美玉叹气道,“我们不会阻止你回到你亲生母亲那边,但是我和你爸爸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以后有空回来看看我们,还有你妹妹,她应会很不习惯没有你在身边。”
这番小心翼翼的请求让杭嘉澍更加不理解了。
他张了张嘴,神色恍惚且茫然,声音也有些窒碍:“这话、是什么意思?”
杭美玉没有往下说,穗峥嵘很快代替妻子说了下去:“其实陈秋云在这之前就找过我和你妈妈,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担心你在知道你亲生母亲的下落后会离开我们去跟她一起生活,而且你母亲……这对你来说并不是好消息,所以我们纵容你母亲要了一大笔封口费,条件是她不能去打扰你。”
说到这里,穗峥嵘的语气也不禁自责了起来:“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们,自私的想把你留在身边。”
杭美玉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柔软且不舍:“嘉澍,毕竟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即使没有血缘关系,我还是希望你能继续留在这个家里生活。”
杭嘉澍喉间微哽,声音沙哑:“所以你们早就知道了?”
“对,”穗峥嵘点头,“陈秋云之前就来找过我们了,但嘉澍,我和你妈妈——”
他的话被打断了。
杭嘉澍咬着唇,弯下腰,抬手挡住眼睛,无声的抽泣起来。
杭美玉一惊,连忙走过去:“嘉澍你怎么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他一直以来担心的、害怕的其实都是自己给自己上的一道枷锁。
自卑和怯懦支配着他的人生,因为太害怕失去,所以始终不敢面对,甚至连坦白都做不到。
那天在医院里,得到穗杏的谅解后,他哭得极为隐忍,生怕被路过的人听到或是看到他的脆弱,只敢将头埋在妹妹的颈窝里,才将这些年苦苦压抑的情绪稍稍释放。
而到此时,他终于如释重负。
那些秘密袒露于日光,他再也不用苦苦支撑,犹如浑身脱力般,重重卸下了所有的担子,再也不会辗转反侧思索该如何求得家人的谅解,该如何维系他内心珍惜无比的家庭,又该在未来的多少年里治愈之前那段孤苦无依的记忆。
杭嘉澍双腿无力,蹲下身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门外的穗杏听到动静,急忙推开门跑了进来,看到蹲在地上的哥哥,又看到面色担忧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父母。
“怎么回事啊?”穗杏大惊,“爸爸你们揍哥哥了?”
穗峥嵘比她还惊讶:“没有啊。”
穗杏在杭嘉澍身边蹲下,低头询问:“你怎么了啊?”
杭嘉澍用很低的哭腔说:“没怎么。”
埋头痛哭的杭嘉澍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写的一篇作文。
《我的家人》。
我家有四个人,爸爸、妈妈、妹妹和我。
爸爸个子很高,力气很大;妈妈很美丽,总是教我做作业;妹妹有些调皮,总是偷懒让我背她,但是她很可爱。
……
我爱我的家人们。
他们就像太阳公公一样,照亮了我。
这篇作文被老师当成模范作文对着全班念了一遍,所有同学都为他鼓掌。
可是杭嘉澍不敢拿回家给家人们看,因为小小的他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外来者。
之后杭嘉澍问父母要了他们向陈秋云账户打钱的汇款单,将其直接交给了律师。
此时穗峥嵘夫妇才知道他早就已经知道陈秋云。
为陈秋云的不耻行为恼怒时,却又感叹原来他们一直没瞒住对方。
如此小心翼翼的为对方隐瞒着,这样的举动温柔到了极点,却也笨拙到了极点。
这天,穗峥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
其中包括了穗杏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一个人就干掉了大半碗。
穗峥嵘问穗杏好不好吃。
穗杏边吃边说,好吃,太好吃了。
然后被噎到,痛苦的捶着胸口,杭嘉澍哭笑不得,替她拍背顺气。
杭美玉不服气地问儿女她和丈夫谁做菜比较好吃。
杭嘉澍和穗杏无奈对视,不敢得罪妈妈,可那纠结的语气却暴露了兄妹俩此刻的真实想法。
穗峥嵘得意的嘲笑妻子。
后来杭美玉生气了,穗峥嵘又不得不一改态度转而哄起妻子来。
再后来,穗峥嵘和杭嘉澍喝了点酒。
杭美玉也喝了,唯独穗杏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不知道啤酒到底是什么滋味。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夜色浓稠,都市夜景却如白昼,带着倦意的人们正拖着步伐走往回家的路上,万家灯火如故,星月清辉如家人般依偎在一起,穗杏家如同这栋楼里所有平凡的家庭一样,说说笑笑,小打小闹,温馨而充满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经广大老爷要求,今天晚上有加更!几点不确定,反正十二点前来看我肯定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