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快,短短数日便办了这么多事儿,勉强一笑,道:“做得好。你这么本事,当个海贼倒真是屈才了。”
胡三书松了口气,干笑两声,道:“不是小人本事,而是钱可通神。临安大小官员的招子只对着钱眼,有了少主的几十万贯,想要办点儿这样的小事,又有何难?”
顿了顿,压低声道:“少主让小的打探的那几个人,也都有消息了。程仲甫如今是‘铁剑门’的执法掌门,如无意外,过几日就要到临安参加‘仙佛大会’;南宝棠如今是‘仁济堂’的掌柜,在里仁坊新开了一家药房,和全家老小住在后头的大宅院里,因为惧内,不敢纳妾,就在仁美坊偷偷养了个粉头,隔三岔五在那儿过宿;郑虎应是贪赃枉法,被革了官职,如今恰巧也回到京城,正四处贿赂,想求些一官半职,听说家中有一个老母,一妻一妾,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望仙楼的相好吴怜儿;至于那姓李的提刑,应当叫做李忠,如今也升官了,当了刑部侍郎,估计是坏事做尽,膝下无子,只有一个老婆,管得甚严,住在保佑坊。”
许宣双眸杀机毕露,冷笑道:“很好,很好。”
胡三书犹豫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又道:“另外……小人打探过了,少主双亲被狗皇帝所害后,悬头城门七日,抛尸野外,幸有几位受过许员外恩情的百姓,偷偷收拾敛葬,埋在了宝石山后的乱坟岗……”
许宣一震,登时将其他一切抛到了脑后,攥住他的手腕,喝道:“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
将近黄昏,漫山凄风冷雨,大大小小的石碑、木牌歪歪斜斜地插在数百个乱坟土丘前。
有的墓前摆了些酒水菜果,显然已有人拜祭过;有的荒草丛生,坟头已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露出了几截棺角;有的也不知是被野兽刨开,还是被盗墓者挖掘,棺盖横斜,白骨累累。
许正亭、真姨娘的坟冢在一株松树下,石块垒堆,竖了一个墓碑,只简单地刻了“许正亭夫妇之墓”七个字。坟前放着一束花、几碗干果菜肴,也不知是哪个受过他们恩惠的老百姓刚来祭扫过。
许宣低头长跪在泥泞里,视线迷蒙,满脸湿漉漉的,已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眼泪。许多话想要倾吐,却全堵在了胸喉里,刚欲开口,便化成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与喘息。
他连连磕头,直到额角磨破,腥甜的鲜血混着苦涩的泪水流入嘴中,才爆发出第一声号泣,伏地嚎啕大哭了一场。泪水流尽后,胸中块垒方消了一些,拔出那柄龙牙短刀,划破掌心,按在额头,咬牙暗暗发誓:“爸,额娘,你们放心,许家的冤屈我定要用所有仇人的鲜血来洗尽。下次孩儿再来祭墓时,这碗中所盛的,就将是赵构、程仲甫、南宝棠等人的狗头!”
空中忽然亮起一道闪电,雷声轰鸣,似是他们在天之灵予以回应。
雨越下越大,胡三书淋得如落汤鸡般,在一旁不住地缩头搓手,好不容易捱到许宣起身,忙牵过骡子,尾随着他下山。
走到半山,忽见几个白衣人围在一座荒墓前,低头四望,似在寻找什么。许宣心下起疑,乱葬岗上埋的不是穷人,就是被抄家治罪的犯人,这三个白衣人丝帽绸裳,穿着考究,打的伞也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的玉柄油纸伞,怎么也不像是到这儿来上坟的。其中一人手上攥着个罗盘似的铜饼,见他们走来,忙起身避开,将那罗盘藏到身后。
过了百多步,竖耳倾听,依稀听见那几人窃窃低语:“今天再空手回去,公子定要生气了。”“那有什么法子?临安方圆百里的墓地全都找遍了,若真埋在这里,早就察探出来啦。”接着叽叽咕咕,又说了一通不知是哪儿的方言。
许宣隐隐觉得这几人似曾相识,一时间却记不在哪里见过。但此时满心悲郁,只想着如何复仇之事,虽觉古怪,很快也就抛到了脑后。
两人骑着骡子,一前一后出了宝石山,到了西湖北岸。胡三书见他依旧郁郁不乐,道:“少主,我在跨虹桥下订了一艘篷船,热酒热菜、干净衣裳都已备好,还叫了两个歌女作陪,不如吃几盏热酒,等雨停了再回去。”
到了桥下,果见一艘大蓬船泊在岸边,船里坐了两个清秀的歌女,已等候多时。两人将骡子系在亭台边,上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艄公摇着橹,篷船晃晃悠悠朝北山划去,那两个歌女则一个吹笛,一个弹着琵琶,悠悠扬扬地唱起曲子。
天色昏黑,湖面上灯火绚烂,丝竹喧阗,四处都是扫墓归来、巡湖宴乐的游客。过了秋鹤亭,画舫彩舟越来越多,欢歌笑语,此起彼伏,阴冷凄清之气一扫而空。
往年扫墓归来,许宣和家人也是这般同乘画舫,其乐融融。见此情状,他心里又是一酸,提起那温热的酒壶,咕咕连喝了几大口,入口绵柔,芳醇回甘,浑身陡然暖和起来,忍不住赞了声好,道:“这酒是丰乐楼自酿的眉寿酒么?至少得有十六个年头了。”
胡三书竖起大拇指道:“少……爷见识非凡!这是丰乐楼十七年的陈酿,今早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又端起旁边的另一小坛酒,为他斟满,道:“这坛是遇仙楼的女儿红,说是有十八年了,配鲥鱼最是合适不过。”
胡三书办事伶俐,品味也颇为不俗,除了两个歌女是专程从熙春楼里请来的,就连桌上的酒蒸鲥鱼、鲜虾蹄子脍、冻石首、雪霞羹,也都是赏心楼的招牌菜,量虽少,却极为精致美味,配上眉寿酒与女儿红,口味更是绝佳。
此时篷船已摇到了断桥下,雨雾濛濛,垂柳乱舞,许宣回想起当日与白素贞、小青在篷船内抚弦高歌,痛饮女儿红的情景,越发伤感。一气连灌了半坛酒,趁着几分醉意,叫那俩歌女吹奏《临江仙》曲,拍腿唱道:“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唱到最后一句,悲从中来,纵声狂笑,泪水却接连不断地涌出。
那两歌女见他又哭又笑,状似疯魔,都有些害怕,不敢再吹笛弹琴。胡三书正不知该如何打岔,忽见断桥上站着一人,忙咳嗽两声,笑道:“少主你瞧,那人也不打伞,木桩般淋着雨一动不动,可不是疯了么?”
篷船从断桥下摇曳穿过,许宣转眸瞥望,脑中“嗡”地一响,如雷霆齐炸,酒登时醒了大半,喝道:“艄公,停船!”霍然起身,奔到船尾,却见那人白衣鼓舞,肌肤胜雪,眼波如融冰春水,清冷而又神秘。
白素贞!
许仙只觉天旋地转,浑身热血全都涌上了头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之人虽然头戴素纱通天冠,身着白袍,一身男装打扮,但那眉眼、风姿、神情,除了曾让他朝思暮想的白姐姐,又复何人?
当日扬子江上,许宣亲眼目睹白素贞被明心的金钵打得魂飞魄散,喷血沉江,只道从此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期,想不到竟会在这断桥重逢!难道她并没有死,又回到两人初遇之地等他来了么?一时间激动欲爆,方才的愤懑悲愁也全都消荡得干干净净,大叫道:“白姐姐!白姐姐!”纵身朝她跃去。
然而满腔狂喜转瞬即逝,白衣人飘然转身,避到了三丈开外,双颊晕红泛起,皱眉道:“敢问阁下是谁?”
许宣一愣,想起自己仍戴着人皮面具,笑道:“白姐姐,我是一年前和你在此初识的许……”岂料那白衣人竟似完全记不得他,不等他伸手揭开人皮面具,目光便已移向了远处的湖面,摇了摇头道:“阁下想必是认错人啦,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临安。”
许宣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张着嘴,耳颊热辣如烧,又是惊愕又是失望。难道自己思念成疾,当真看走了眼?然而此人若非白素贞,天底下又哪来如此相似之人?
他对白素贞虽然念念不忘,但自从她“亡故”后,他与小青互生情愫,这一年间,又不知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几如隔世,对于伊人的记忆终究也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渐渐冲淡。此刻被“她”这般问诘,反倒恍惚忐忑,有些难以确定起来。
可要他接受眼前之人并非白素贞,又实难死心。念头急转,抱拳道:“抱歉,抱歉,在下与好友约了此处相见,想是天色昏黑,认错人啦。这位兄台,相请不如偶遇,寒风急雨,如不嫌弃,何不到篷船中喝壶热酒,避上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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