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咚咚”剧震,屋外似有人在猛力敲门。
三人俱是一凛,只听一个高亮的嗓音迭声叫唤:“有人么?有人么?快开门!”
又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责备道:“表弟!你我在人屋檐底下,安可如此失礼?且让愚兄一试。”
清了清嗓子,道:“主人,马某这厢有礼了!我们兄弟路经宝地,遇此雷雨,狼狈无状,多有冒犯。敢问主人,可否启扉容我们暂避片刻?”
那婆婆忙道:“来了!来了!”催促那宣儿开门。
宣儿瞪了许宣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到门边,将木闩取下。
“砰”地一声,柴扉洞开,一人肩颈上骑着另外一人,踉跄奔入。
这时恰好亮起一道闪电,将屋内照得雪亮。
那人黑衣皂靴,腰挂弯刀,长得白白净净,倒也算眉目端正,只是眼圈黑肿,也不知是挨了打,还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贼忒兮兮的眼珠四下转动,见屋里尽是老弱妇孺,顿时松了口长气。
骑在他肩颈上的乃是个富家公子,锦衣玉带,帽沿镶了颗大珍珠,腰间弯刀的柄上嵌着七颗宝石,就连靴子也是白鹿皮缝制的,头上、右腿鲜血淋漓,白绸丝衣又沾满了污泥,看起来颇为狼狈,神情却甚是正经,朝三人拱了拱手,道:“在下姓马,双名呆呆……”
宣儿“扑哧”一笑,被黑衣人瞪了一眼,只得低头强忍。
锦衣公子忙摆手道:“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在下祖上本姓王,居于终南山下,后因受西凉马氏恩惠,改姓为马。在下原名,实为‘槑’字,家严、家慈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常常坐在梅花林的树枝上玩耍,故而约定将来结婚生子,当取名为‘槑’。‘槑’发‘梅’音,又如同两人并作于树上,故取取名。但实因‘马槑’二字听来古怪,故拆之为‘马呆呆’是也……”
宣儿再也按捺不住,咯咯大笑。
黑衣人双臂一振,将那锦衣公子不偏不倚地抛到矮凳上,喝道:“呆子你就少说两句吧!再说把生辰八字都报出来了!”
马呆呆扶了扶帽子,正色道:“表弟安出此言哉!君子行事,光风霁月,岂有讳名藏迹之理?”
黑衣人也不理会,转身将门闩插上,没好气地对那婆婆道:“我们路过此地,喝碗热茶,等雨停了就走。你若有什么吃的,不妨一起端来,我自会付钱与你。”
那瞎眼婆婆连声应诺,嘱咐宣儿端来姜茶汤和两碟枣糕、肉饼。
马呆呆忙作揖感谢,还没等他进食,黑衣人早狼吞虎咽吃了大半,又连喝了两大碗茶汤。
马呆呆摇头道:“失礼!失礼至极!”又朝婆婆、许宣拱了拱手,苦笑道:“诸位见笑了!舍弟来自南海,不识中原礼数……”
“闭嘴!”黑衣人猛地一拍他头顶,又急又怒。
马呆呆“哎哟”一声,缩颈趔趄,险些扑面摔倒,袖子里掉出一个尺许长的丝袋,在地上不住地抖动。
宣儿“咦”了一声,转头朝许宣望来,似是觉得那袋子与他怀中的“乾坤袋”颇为相似。
许宣早已探觉出这两人真气充盈,阳中带阴,透着几分古怪,尤其那黑衣人两眼色迷迷的,偷觑了白素贞几次,多半不怀好意。
当下忍痛运气,暗中戒备。
马呆呆、黑衣人争相夺扯那袋子,情急之下,一人抓住了一根系绳,朝外一拽,竟将袋口拉开来了,骨碌碌地滚出一个华服丽人。
那女子软绵绵地躺在桌边,云鬓缭乱,樱唇颤抖,一声也发不出来,满脸惊惶骇惧的神色,应是被封了经脉,动弹不得。
许宣生长在富贵人家,对于豪族女子的妆扮最是熟悉不过,眼前女子斜插白玉龙簪,腰悬翡翠玉佩,衣襟以珍珠为饰,若非皇宫妃嫔,也必是公主、宗女。
想起那宣儿先前所言,心中一动,难道这两人就是闹得临安封城缉捕的采花贼?
那男孩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陡变,握着吹火棍踉跄后退,躲到婆婆身后。
他虽机灵,却终究只是个孩童,真遇到了穷凶极恶之徒,也不免两股战战,手足无措。唯有那婆婆翻着眼白茫然转顾,不知发生了何事。
闪电乱舞,雷声轰鸣。
黑衣人与马呆呆对望一眼,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起身道:“对不住啦各位,瞧也被你们瞧见了,要怪就怪这场雷雨,正所谓‘惊雷暴雨夜,渡劫杀人天’……”
“表弟,不可!”马呆呆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脸色涨红,“你我饱读诗书,岂可做此禽兽之事!天地万物,和合而生,你我有志于采花之士,乃顺应乾坤阴阳之道者也。杀人可就不同了,杀人乃是逆天叛道、人神共愤之罪孽,万万不可为也!”
黑衣人气极而笑,甩开手道:“你个哈儿哦,读书读成了个锤子!你把自家是谁、姓甚名啥、住在何地,全都一股脑儿说出来了,老子不杀他们灭口还能怎的!”
马呆呆摇头道:“非也,非也。如今终南山乃大金国土,愚兄早非大宋子民,纵使赵官家得知,又能奈我何哉?而表弟居于南海,更与大宋风马牛不相及也,莫说你我掳了区区一个太子妃,就算是劫走了皇后,抢跑了贵妃,赵官家亦只能望洋兴叹耳。”
黑衣人一愣,又拍了下他的头,骂道:“你个哈儿哦!望洋兴叹?望洋兴叹你个锤子!现在咱们在终南山吗?在南海吗?咱们在茅山脚下,离西湖也不过五百里地,到处都是贼秃、牛鼻子,等你逃出去了再吹牛也不迟!”
马呆呆也不生气,重新扶正帽子,道:“表弟此言差矣。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我虽有志于采花之业,却非鸡鸣狗盗之淫贼也。如今仙佛大会在即,天下高手云集,正是我们名扬四海之良机。若杀了这一家老弱,又有谁知你我夜闯大内、诱夺太子妃之风流艳事也哉?徒增恃强凌弱之污名耳,何颜复见列祖列宗?”
许宣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忍不住哈哈大笑。
黑衣人瞪了他一眼,喝道:“笑!笑你个锤子哦!”
许宣笑道:“我笑你们两个淫贼,一个有色心而无色胆,一个有色胆而无色心,凑在一起,堪称采花界之极品。”
马呆呆听不出他话里的讥嘲之意,容光焕发,喜道:“这位兄台真乃吾之知音也!在下素有阅尽百花之胆,却无强人所难之心。夫两情相悦,方有缱绻之乐,只图一己之快,与禽兽何异也哉!”
黑衣人怒道:“你说谁是禽兽?你说谁是禽兽?”不住地挥掌往他头上拍去。
马呆呆看似迂傻,此时反应倒极迅捷,左闪右避,口中兀自“之乎者也”地喋喋不休,说他这位表弟自封“南海第一淫贼”,却只敢偷香窃玉,胆小猥琐,让他痛心疾首之至。
两人越追越急,越斗越快,绕着屋子团团乱转。
许宣起初还觉好笑,看了片刻,轻视之心尽去。
这两淫贼行事虽如活宝,武功却颇为不俗,快如疾风,真气更是阳中带阴,古怪莫测。难怪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大内掳走太子妃。
黑衣人忽然大叫一声:“不打了,不打了!”
跃回矮凳,抓起茶壶,仰头往嘴里灌了几口,怒气冲冲地砸在桌上,道:“仙人板板!你屁股中了一剑,老子胜之不武。真要把你打伤了,姑姑更加饶不过我!”
马呆呆跃回桌边,面红耳赤,悻悻道:“吾言‘吾股中剑’,‘股’者,乃大腿也,非‘屁股’也。你生于蜀地,久居海外,竟如此不学无术,连我堂堂天朝语言也不知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说到“屁股”二字时,忍不住扫了眼众人,神色甚是窘迫。
黑衣人冷笑道:“你个哈儿哦,早就是金国的蛮夷了,还张口闭口‘天朝’你个锤子。”瞪了那捂嘴偷笑的宣儿一眼,喝道:“瓜娃子,再端点吃的、喝的来,老子饶你不死!”
马呆呆啜了两口姜茶,见那华服丽人仍蜷卧在地,泪眼盈盈,惊恐可怜,忙放下茶碗,连呼“罪过”,将她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行礼道:“小娘子勿怕。舍弟与在下并非恶人,只是好色耳。在下久居终南山,未曾见识江南之美,故随舍弟到此一游。舍弟曰,天下绝色,尽在临安;临安绝色,尽在大内。过大内而不入,有如踏春而不至西湖者也。斯言诚不我欺!在下久居关中,若非前夜有幸遇见娘子,又岂知世间竟有如此美色!”
那华服丽人双靥晕红泛起,妙目中惊惶稍减,多了几分羞怯。
马呆呆目眩神迷,愣了片刻,叹道:“噫吁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放屁!”黑衣人“嗵”地放下茶碗,没好气地道,“你个哈儿见一个喜欢一个,回头看见个貌美的,又把她丢到脑后了,偕臧你个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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