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溱溱近来时时处于惊魂状态,夜间也时常被噩梦惊醒,没多少日子便憔悴了,眼角的细纹深了,照镜子发现鬓角连白发都生了好几根,忍痛让丫环绿锦拔了。
她年纪已然不轻,还生过三个孩子,全靠金守忠的宠爱过日子,谁知男人的宠爱并不可靠。
当他一无所有时,爱她的青春与美丽;当他位高权重时,旧日情份便渐渐被时间稀释,最后如水般淡而无味,只剩下经年的习惯与责任。
苏溱溱人到中年,早就看透了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膝下儿女才是她的依靠,谁知道正当她准备为长子娶妻,为次子挑媳之时,孙春愈跟地底幽魂似的冒了出来。
她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危机,本能的想将金不畏藏起来——这个秘密太过惊骇,她催眠了自己多少年,没想到却被孙春愈叫醒。
金不畏上城楼观战的次日苏溱溱前往柴府探病,柴夫人前两日忽感不适卧床不起,柴孟雨跟着嫂子侍疾,不曾出席邓家小姐的赏花宴,金不弃回来讲给她听,苏溱溱不得不出门去探望未来亲家。
她现在出门都恨不得带一队府兵保护左右,但又怕府兵人多嘴杂,万一撞上孙春愈,回头在金守忠处露了端倪,最后轻车简从,只带了丫环婆子前往柴府,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孙春愈堵在了大街上。
孙春愈也没多说什么,隔着车窗问候她:“苏夫人,多日不见,还要感谢你前些日子的接济,只是一直不得空前去侯府拜访。”
苏溱溱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乡里乡亲,偶解急难,你不必放在心上。”
“若没有遇上苏夫人,我恐怕要饿死在幽州街头了。孙某对苏夫人感怀至深,既然遇上了还请夫人移步往前面茶楼一叙?”
“叙旧就不必了!”多少年了,苏溱溱不想见到孙春愈那张脸,就算是在梦里见到也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要夜半惊魂汗湿后背。
可惜噩梦追着她不肯放,甚至还追到了大天白日之下,隔着一道车窗将她死死钉在了马车里。
“昨日无意之中见到了大公子,见大公子仪表堂堂,有苏夫人家乡兄弟年轻时候的风采,顿生亲切之感……”
“去前面茶楼!”她如坠冰窟,最可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临了。
苏溱溱在马车里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下意识揉了好几下,才觉得能正常喘气了,被丫环绿锦扶着下了马车。。
进了茶室楼雅间,小二送了茶水瓜子点心进来,丫环婆子们都在门外候着,她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眶问道:“孙老板,你想做什么?”
孙春愈皮笑肉不笑,多年不见无赖功夫见长,竟然反咬一口:“苏溱溱,你想做什么?”
苏溱溱被愤怒与恐惧冲昏了头脑,多日的胆战心惊在这一刻暴发,不顾一切的扯着孙春愈的领口骂道:“姓孙的,你冒充我家乡邻居三番五次往侯府送信,讹了我好几回,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你真当我拿你没办法了?”
孙春愈的目光冷了下来:“苏夫人心狠手辣,整个戏班子里的人都死在了你手里,我怎么会不害怕?可是没办法啊,穷人命贱,能搏一把是一把!更何况我还有那么大个儿子,金尊玉贵的养在侯府,就算是跟了侯爷姓,可也是我孙家的血脉!”
“你胡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捅破了,苏溱溱面上血色褪尽,慌乱的松开了孙春愈的领口,倒退了两步,声音都尖利起来:“你胡说!”
孙春愈好似没瞧见苏溱溱的愤怒,脾气意外的好,还试图与苏溱溱闲话当年:“溱溱啊,我当年可是真心喜欢着你,谁知道你攀上侯府的高枝,转头把我踹了不说,还揣着我儿子嫁给了侯爷,你可真行!”
“你胡说!你胡说!”苏溱溱绝望的盯着眼前男人让她直犯恶心的脸孔,不知道如何辩解,下意识不断的否定,却堵不住孙春愈的嘴巴。
他说:“溱溱,我有没有胡说,你我心知肚明。我也想明白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往后我也不想跟你要钱了,我只想认回我儿子,那才是孙家的根本!”
什么孙家的根本?
苏溱溱想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去,你不过是个连家都没有的戏子,漂泊半生连姓氏都未必当真,后来凑了个戏班子糊口而已,什么玩意儿?!
“你敢?!”她色厉内荏:“你就不怕我家侯爷知道要了你的命?”
“怕!怕的要死!”孙春愈无赖道:“你家侯爷知道大公子是我的儿子吗?”
苏溱溱已经退无可退,极度后悔今日出门,她早就应该不问缘由把孙春愈弄死,而不是蠢到跑来跟他面谈。
孙春愈逼近她:“要不我去找侯爷谈谈,让儿子认祖归宗?”
苏溱溱愤怒的去抓他的脸,积压了多少年的情绪在瞬间爆发,长长的指甲在孙春愈面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血道子,女人已经失去了理智,破口大骂:“呸!姓孙的你也配?!泥猪癞狗式的人物,也配认我儿子?”
“疯妇!不管配不配吧,反正侯府大公子就是我的儿子,你不同意让儿子认祖归宗,我就亲自去找侯爷谈。想来侯爷再胸怀宽广,也不会愿意替别人养儿子吧?”孙春愈反正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潦倒落魄连顿饭也吃不起,这把年纪翻身无望,他已经死过一回了,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牢牢抓住了苏溱溱的两只手,狠狠将她掼在地上。
“贱人!你当年攀上高枝想让我死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日!”
苏溱溱软倒在地,捂脸啜泣。
雅间外面候着的丫环婆子听到里面的动静,生怕主子吃亏,悄悄儿将门推开一条窄缝,不防听到二人的对话,苏溱溱天都塌了,哪里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兀自哭的伤心。
孙春愈倒是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警觉的扫了一眼,发现是苏溱溱身边的人,便若无其事的坐了下来,抿了一口香茶,冷眼看着苏溱溱哭。
丫环婆子被吓的够呛,轻手轻脚阖上了房门,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期望从对方那里汲取力量,好应对苏夫人的烂摊子。
——大公子深得侯爷疼爱,到头来却非侯爷骨血,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先不说苏夫人的结局,她们身边侍候的人只怕会成为炮灰。
绿锦吓的六神无主,用力握着杨婆子的手几乎要哭出来:“杨妈妈,这事儿你知道吗?”
杨婆子也是苏溱溱进侯府生完孩子才来到她身边的,听说苏姨娘早产,侯爷怪责她身边侍候的人不力,一顿板子打完全都发卖出去了。
“不……不知道!”杨婆子心道:我要早知道苏夫人给侯爷戴了顶大大的绿帽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往苏夫人身边凑啊。
她初进侯府用心表现,从普通的丫环一跃而成为心腹丫环,到了年纪配了府里的管事还在苏溱溱身边当差,最后成了她身边一等一的管事妈妈,除了世子院里那帮仆人,其余府里行走办事的谁不敬重的称一声杨妈妈?
她们现在不止不能往前凑,还要躲的远远的。
杨妈妈拉起绿锦便往楼下走,找了个大堂里的位子招手叫了一盘点心两杯粗茶,递了个红豆糕给绿锦:“赶紧吃!”
绿锦心里跟熬油似的,愁的一口茶都喝不下去,杨婆子却大口塞着点心,吃相粗鲁前襟下巴上都洒了不少点心渣子,很快两盘子点心都快要被扫空了碟子,她才放慢了速度,灌着茶水坐着不挪窝。
“杨妈妈,咱们私自下来,不好吧?现在要不要上去?”
杨婆子剜了她一眼:“蠢丫头,你是上赶着去送死吗?”
过得不多时,苏溱溱板着一张脸下楼来,杨婆子瞧见了将桌上还剩下的两块点心放在手帕里,慌忙迎了上去:“夫人聊完了?老奴想着……想着夫人叙旧且得一阵子,就跟绿绵下楼来垫垫肚子。”拍拍衣襟上的点心渣子,笑的谄媚心虚。
绿锦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与苏溱溱对视,心里仍是惊涛骇浪般不能平息。
索性苏溱溱也一脑门子官司,更怕金不畏的身世泄露,没想到丫环婆子都在楼下偷懒,想来雅间动静无人知晓,略微放下一点愁绪,在二人的服侍之下回府去了。
金不畏没接到金守忠回营的命令之前,仍旧闭门思过,但思的心浮气躁,焦虑不已。
他派去大营里打探消息的宝砚已经回来了,复命的时候小心窥探他的神色:“营里都传遍了,世子一枪扎透了北狄三王子的左肩,还……还扎伤了他的腿,跟卜大将军追着北狄人跑出去三里地,缴获了不少马匹俘虏,才收兵回营。”
“世子重伤阿古拉?”金不畏听到金不语得胜的消息与定北侯的表情如出一辙:“世子有这本事?”
宝砚期期艾艾:“小人……小人不曾亲至阵前,但营里都传开了,都是从先锋营里传出来的,听说……听说卜大将军还在侯爷面前没口子夸赞世子,想来作不得假……”
作不得假?
作不得假!
金不畏顺手便砸了案上一个绘有双鱼吐珠的笔洗,碎瓷片与水洒了一地,他暴躁的驱赶宝砚:“滚!连个消息都打探不清楚,要你们何用?”
宝砚额头被飞起的一块碎瓷片划伤,带出来串血珠,惶惶然候在院里不敢走远,正踟蹰徘徊间,苏溱溱带着丫环婆子进来了。
他跟见到了救命稻草般凑了上去要磕头:“大公子正在房里发脾气……”夫人您来的正是时候。
苏溱溱皱着眉头越过他直奔长子房间,见到长子已是六神无主,一路强自压抑的眼泪簌簌往下流:“不畏,怎么办怎么办?那人找上来了!”
“谁找上来了?”金不畏刚刚发完脾气,情绪总算是镇定了下来,见到亲娘泪涕涟涟的模样迎了上来。
苏溱溱紧握着长子的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孙春愈找来了!孙春愈找来了啊!”
“孙春愈是谁?”
苏溱溱张张嘴,“你亲爹”三个字如同三块石子儿生硬的卡在了嗓子眼里,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母子俩眼神对上,电光火石间金不畏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他被这消息当头给了一闷棍,比起金不语在先锋营大出风头,博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更要令他崩溃,脑子里电闪雷呜天塌地陷瞬间从人间富贵窝坠入地狱深渊——翻身无望。
他艰难的想要从苏溱溱那里求得一个否定的答案:“娘,不是他吧?”眼神里却已经透露着绝望。
上次询问身世,苏溱溱哭的太过伤心,金不畏便没再问详细情形,甚至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能将素来注重侯府夫人形象的亲娘吓到面无人色,除了他还能有谁?
苏溱溱比他还要绝望,眼泪决堤般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往外冒,早顾不得儿子的情绪了,在金不畏房里团团转:“他说要让你认祖归宗!儿啊,怎么办?他是个无赖,你不知道他有多恶心,你怎么能认他呢?”
金不畏木然站着,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说的我好像很想多认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赖当亲爹一样!
我堂堂侯门贵公子,到头来却原来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种?!
如果眼前的妇人不是他的亲娘,他说不定早破口大骂了——怀着别的男人的种嫁给定北侯,你脑子没毛病吧?
——都怨你!
埋怨归埋怨,认亲爹是不可能的!
金不畏活了二十二岁,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也从来没这么有决断力过:“不行,不能让他活在这个世上!”他奇异的镇定了下来,冷酷的声音如同冰凌狠狠扎进了苏溱溱的耳膜里:“娘,你知不知道他住哪儿?我不能让他活着在城里乱窜!更不能让他出现在父亲面前!”
苏溱溱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吐出一句含混的话:“可是儿啊,弑父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金不畏被“弑父”俩字给刺激的更坚定了杀心,双眼里爬满了蛛纹般的红血丝:“他不是我父亲!我父亲是定北侯!我是定北侯府的大公子!”
那是他引以为傲的身份,谁想要扒下这层皮,他就让谁死在眼前!
苏溱溱从来没见过儿子这副模样,全身都哆嗦了起来,如同一片风中摇摆的叶子,带着哭腔说:“可是你后背的胎记跟他一模一样……你的眉毛眼睛耳朵全都随了他……我当年跟你父亲之前就已经有了你……”
“那又怎么样?”金不畏发现人一旦下定决心要杀人,连鬼神都无惧:“娘,你清醒一点,我只能有一个父亲,那就是定北侯!姓孙的他必须死!”
他以前怕上战场搏杀是因为自恃身份高贵,并不需要如同普通士兵那样搏前程,万一磕着碰着得多疼啊?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不能除掉孙春愈,母亲尚有不离不弃可依靠,或者定北侯会瞧在以往的夫妻情份上留她在府里,可是他呢?
他这个野种呢?
金不畏不敢赌。
他习惯了算计,被逼至绝境也要权衡利弊,在明知隐瞒无望的情况下,当然是尽快除掉祸患。
“娘,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就好。或者……”他那长久不怎么开动的脑子在危及自身的时候竟然意外的灵光:“既然你能见到他,说明你们私下有联系,你帮我约他好不好?”
孙春愈没想到逼一逼苏溱溱效果竟然意外的好,那贱人竟然在他约定的茶楼掌柜那里留了口信,说要让他跟儿子当面谈。
儿子哎!
为了给便宜大儿子一个好印象,他特意换了新的袍子,还叫了个梳头娘子将头发梳的油光水滑,下楼的时候遇到客栈的伙计,伙计夸他:“孙爷今儿收拾的真体面,可是要去会客?”还得意的向伙计夸耀:“要去见我儿子!”
小伙计嘴甜,夸人都能搔到痒处:“观孙爷的长相,您儿子定然生的一表人才!”
孙春愈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跟伙计借了个灯笼,踩着飘飘然的步伐踏出了闻记客栈,向着约定的地点走过去。
辛惭收起桌上碗碟端回厨房,汇报刚刚得来的消息:“哥!哥!姓孙的说要去见儿子!”
辛诘装了一肚子的北狄细作联络方式,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别开生面的联络暗号,暗暗怀疑这人跟世子有一样的癖号,都喜欢到处给人当爹。
“赶紧跟上,别让他跑了。”他扔下抹布跟菜刀,扯下围裙带了俩兄弟便往外跑。
孙春愈对侯府异乎寻常的热情不说,白日还在茶楼里秘密会见了苏溱溱,两人相谈甚久,说不定就是北狄新送来的细作,在草原上随心所欲惯了,不知道打探情报要格外小心。
金不语手底下的人又不瞎,隔着一条街见到与孙春愈会面的金不畏,姓孙的亲亲热热上前去握住了大公子的手,饱含深情的唤道:“我儿,父亲可想死你了!”当时就傻眼了。
卧槽!
卧槽!!!
孙春愈的儿子是金不畏?
府里拽的二五八万的大公子,难道不是侯爷的种?
——世子快来,看属下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不畏不畏,金不畏在杀爹的时候还是很勇敢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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