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_72(1 / 1)

是年五月,玉纤阿清晨打开窗出神时,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十七了。

不过她是在心中默默想。

她原本没有具体的出生日月,后来认回了成家,湖阳夫人告诉她说她是在五月出生的。现在就到了五月。

玉纤阿十七了。

但是也没人在意一个女郎的十七岁如何过。

唯一在意的那个人如今诸事缠身,也不可能记挂。

玉纤阿站在窗前立了一会儿,雨丝从外飘入,拂在她面上。玉纤阿睫毛颤一颤后,她将窗子重新关上。

丹凤台确实比较枯燥、清寒,环境又很潮湿,连日下雨。

玉纤阿以前就听范翕说过。

现在住在这里,她不觉得厌烦,反而有一种眷恋感就如同她在重新感受范翕曾经感受过的,她在走他曾经走过的路。

这种感觉充满了慰藉。

姜女却抱怨不已“我昨夜半夜又是被雨声吵醒的,早上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屋舍墙根长了蕈蘑菇。是真的蕈这里的雨也下得太多了。我也是江南女,我就没见过这么多的雨”

玉纤阿刚收下的小厮梓竹跪坐在案头前,认认真真地提着笔学写字,闻言梓竹抬头,张口想好奇姜女的身世。

梓竹的额头却被对面的女郎敲了下。他抬头不服气地看去,对上女郎那仙子般的容颜,他心神被晃得恍惚了一下,乖乖地重新低下头去学自己该学的东西了。

玉纤阿反而高兴地对姜女柔声“雨下得多,植被自然也长得快。我们三月时种的树和草,说不定今年就能看到繁茂状了。一会儿我们再去山谷转转,叫上成渝,继续种树去。”

姜女哀嚎“还要种树啊”

她趴在案上崩溃道“玉女,这里总共就我们几个人,常日也没人来看我们。稍微应付应付就过去了,何必对丹凤台这么上心”

玉纤阿手中捧着一卷竹简看,低头时声音依然婉婉“不光种树种草种花,我们还要种菜种药。被囚于此,旁人对我们自然不上心,食物初时供应,之后多多少少都会出些问题。再说你也知这里环境潮湿,我们身体恐怕不能适应,在山上种些药草也是应该的。”

姜女悻悻点了头。

门被风吹开,成渝冒着雨进来,怀中用油布包着一卷竹简。成渝淋成了个落汤鸡,姜女歪头好奇地看着他。玉纤阿咳嗽一声,姜女才起身去关门,关心成渝“雨又下大了你拿的什么”

姜女好吃懒做,向来没什么侍女该有的样子。换作范翕在时,她会勤勉地装个样子。但是现在丹凤台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玉纤阿脾气那么好,姜女恢复本性,就整日懒洋洋的。一个侍女,架子端得比女公子也不差多少。

玉纤阿还教她读书。只是姜女懒、自嘲笨,只一心呵护自己的美貌,并不想读书,玉纤阿就懒得管她了。

成渝告诉玉女说是外面送来的食材到了,但楚国推脱说外面发了大水,给的食材坏了很多。上面不管不问,楚国也苛待他们。姜女立时说没关系,玉女打算自己种菜种药了,哪怕楚国真断了共粮,他们也饿不死。

成渝惊讶地看向玉纤阿自己种菜

他跟公子在丹凤台住了那么多年,虞夫人可从来没自己种菜过。

顶多是外面给的吃食少了,他们就节俭些吃。

成渝心情复杂道“你和夫人真的很不一样。”

他又很欣慰“也许只有你这样的,才能照顾好公子吧。”

玉纤阿含笑“收起你的春秋大梦吧。你家公子远在天边,你这般时时刻刻地念叨他他也不会来夸你记挂他。”

成渝“”

玉女刻薄,嘴毒。

还丝毫没有一副思春少女该有的样子。

成渝被她气得不想说话了

他努力时时提起公子,好让玉女不要忘了公子。他错了么

看看玉女现在的态度,他真的担心得多了么

他真的每日看着玉女这副冷清寡欲的模样,都深深怀疑三年后玉女会忘掉公子,抛弃公子。

玉纤阿不喜欢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不喜欢多说没用的话。这一点总是让人不能理解。

喜爱一个人,不就应该日日挂在嘴边么

为何玉女就从来不提旁人提她还会戏谑

公子怎喜欢这般冷血的小女子

雨停后的一个白日,玉纤阿带着几个仆从,去山间继续种树种草。

丹凤台昔日繁茂的植被已经被烧没,那些说着重建丹凤台的匠工们只建好了房子,就离开了这里。丹凤台上百年的繁盛植被在烧得一干二净后,玉纤阿带着几个人想将其一点点补回来。

她希望三年后,丹凤台即便无法恢复往日的模样,满山苍翠、郁郁葱葱之状,也应该是差不多的。

新来的梓竹见识到玉纤阿极强的忍耐力和韧力。

白日她拉着他们劳作种树,晚上仆从们睡了,玉纤阿还要读书。漫长的三年时间,玉纤阿不放过一时一刻。

她知自己心机从来不比旁人少,她少的是见识、眼界,少的是书读得太少。她要用这三年时间,让自己蜕变,让自己成为一个足以和范翕并肩的人。

夜里姜女都去睡了,玉纤阿仍点着一盏灯在看书。她心中有密密麻麻的严格的对自己的规划,她如实执行,却不会对旁人多提一个字。

正是秉烛夜读之时,窗子忽吹来了一阵风。玉纤阿起身步到窗口,她手拿着木杆正要关窗,忽然一愣。

夜风如潮呼啸,风极速灌入。

窗棂边伸出了一只秀白的手,挡住了玉纤阿关窗。

阁楼三层高,这人跳了上来,一腿踩在窗上,歪头看向她。

初见到有人从窗口出现,玉纤阿心“咚咚”地剧烈跳动两下,血液沸腾,几乎以为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来了。但是看清了面前人的样子,她亮灿夺目的目光平静下来,轻声“原是公主。”

在窗口的人,不是郎君,而是女郎。女郎眉尾细长,眼底神色略带几分高傲。她生就一张明丽英气的面容,凌厉如剑,直击人心。而她本人也好强英勇,为人刚硬至极。

这正是曾经楚国的唯一王女,楚宁晰。

不过现在就不好说了。

新的楚王分封了,新的楚国公主们很多。楚宁晰在其中的地位变得尴尬,楚王着急将她嫁出去。

而今,这位传说中处境很尴尬的楚宁晰出现在了丹凤台。

她穿着贵女们才会穿的窄袖骑装,一腿踩着窗子跳入了屋舍内。玉纤阿持着灯烛立在窗边,楚宁晰抬目观望一下玉纤阿所住的环境,皱了下眉“看来我想的不错,这丹凤台大火后重建,环境还是很简陋。”

楚宁晰背着手,在她这屋中转了一圈,先是皱眉一个个找毛病,然后她眉头忽而舒朗,回头道“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亏的。明日我的人就送来吃食被褥这些常用的东西给你。”

楚宁晰回头,与仍立在窗下观察她的玉纤阿对视。她慢慢向玉纤阿伸了手,语气温和了些“我忙了几个月,如今才闲下来过来看你,你别见怪。玉女你还好么公子翕他还好么”

玉纤阿看到楚宁晰向她伸出的手,微有些恍惚。

她记得她十三岁左右想逃出薄家的时候,正是楚宁晰从旁相助。楚宁晰天生瞧不起弱者偏又同情弱者,从前和以后都不变。

玉纤阿走上前,若有所思“你忙完了”

楚宁晰眸子微微一闪,她淡淡的“嗯。”

玉纤阿观察着她,缓缓道“我还好,公子也还好。只是中间发生了些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楚宁晰却道“正好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说。说来话长,你就慢慢说。我想知道你们在洛邑发生的事,我还想知道范翕为什么当王了,却不来找我。”

玉纤阿扬眉。

楚宁晰脸微红一下,却强硬道“我说错了么若有可能,他最想成为的,应该是楚王,而不是现在的什么燕王啊我还以为他若是当王,会来楚国和我争但是他现在去了燕国。”

楚宁晰皱眉“楚国虽被中原不重视,但到底国土辽阔,物源丰富。那燕国有什么除了冷还是冷。他身体那么差,他受得了么他他被封去燕国可见他还是让天子猜忌。”

玉纤阿认真听半晌后微笑“看来你我他,现在混得都不太好。”

楚宁晰想反驳“你我他”的这个说法,但是目光迎上玉纤阿看透一切的温润眸子,楚宁晰一顿后,略有些泄气。玉纤阿向来如此聪明,她说再多的解释,听着倒像是狡辩楚宁晰笑了笑,她坐在了窗台上,屈膝道“那正好,我们互相说一说,将近一年了,我们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月悬空,光如水。

二女坐在月光下,窗子开着,一人屈膝坐在窗台上,一人跪坐于窗下凭几旁。

月光濛濛地照着二人。

玉纤阿缓缓说起洛邑发生的事,声音柔婉低醇。

楚宁晰静静听着,瞳眸静黑。

她安静地听着玉纤阿所说,并时而漫不经心地走着神,想着自己的事。

玉纤阿看出来了,却没有多说。

月寒照千里。

千里之外的燕国王陵地宫,范翕黑袍凛然,面无表情地踩着地上的尸骨走过。

吕归就持剑跟在他后方,剑尖上向下,一路逶迤滴着血。血在脚下开出细碎的花,那花叶追随着范翕,就如他们周边包围着他们的军队,拿着武器警惕地跟着二人移动。

这里半夜前刚刚发生一场战斗。

是龙宿军内部的背叛问题。范翕大刀阔斧,直接将不服气的人杀掉,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给人。

王陵地宫中军队死伤半数,新封的燕王范翕行在地宫中,眸子冷戾,面沉如墨。他身上那股上位者不可忤逆的汹涌澎湃之势,让持剑对着他的军队都有些畏缩。

看着郎君高瘦修长背影,军队中一人喊道“周王朝已经没了你要求我们效命本就不妥我等啊”

他话没说完,背对着他的范翕手一挥,他的长袖甩动,一柄小刀从袖中飞出,直插那人的咽喉。

那人僵硬着瞪直眼倒地,旁边军人骇然而无法忍,深怒范翕的冷血。军队中哗然,有人带头领路包围而上,范翕抬手,一块铜牌握在他手中。

军队稍静。

然后乱了“这是号龙令”

“号龙令出,天下龙宿军莫敢不从”

又有人悲愤道“你与我们斗了数月,你既有号龙令,却为何从不明示你刻意杀戮么”

范翕回身,面对着他们。

他回头时,目光漠漠地看去,军队中的骚乱就一滞后平息了。范翕目光倒不如何狠厉,反而透着一分漫不经心“号龙令在我手中,我想如何收服你们就如何收服。用得着问你们”

军队中还有人不服,却是为首者沉步步出,向那高高在上的公子翕行礼“属下东君,带领燕国所属的龙宿军,向东皇太一效命。愿追随公子,平我河山,复我家国”

军队肃然。

首领带着他们臣服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昔日周天子在龙宿军中的别号那即是承认范翕的身份。

范翕只悠悠地笑了一下,眼底仍清寒十分“东君看来在龙宿军中职位不低。”

毕竟龙宿军的将领,都以神明来令。

军队被人领了下去,范翕仍立在地宫中。东君去平下属的怒火,范翕低头端详着地上的尸体和血流,他不知出神了多久,那已经远去的东君重新回来了。

东君向范翕拱手而敬,语气中微有愧意“燕国龙宿军在天子薨后,分崩离析,属下无能,不能让其统一。多亏主君亲自出手,这批军队才肯听属下的话,效命于主君。”

两个月前,范翕和吕归第一次夜探燕国王陵的时候,就遇到了东君。这两个月,范翕折腾王陵军队,面上冷血好杀,实际上都在杀那些蠢蠢欲动欲叛出龙宿军的人。

范翕当了那个恶人,东君反成了好人。

吕归收了剑后,立在范翕旁边,啧啧而慨叹“东君,你这有些不够意思啊。坏事都是公子做,抚慰下属反而你来做”

东君面露不安。

他初时提出这样的主意,也有试探范翕、欺范翕年少的原因。但是范翕一路将人杀下来,范翕越是面无表情,东君就越怕他越来越从范翕身上看到昔日周天子的影子。

杀人如切菜,毫不手软,如此嗜杀如狂东君惧怕昔日的周天子,现在也慢慢开始对范翕生起了惧怕心。

范翕却漠然看他一眼“无妨,些微小事,东君日后听我吩咐就行。”

以前他会想扮演温润如玉的形象去体恤下士,让人人爱戴他。现在范翕已经懒得作出那副辛苦的样子,他就愿意这般弑杀下去,让人人都怕他。

血滴在手上,他一点不觉得恐惧,反而从骨子里生出丝丝战栗和兴奋感。心中阴狠扭曲被放大,只有不断的杀戮才能平息心中之不平。他有时杀红了眼,看谁都是障碍有时杀得恍神了,觉得世人皆可杀。

而这时,他心中会微微动摇一下,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心头一顿,就将自己的嗜血弑杀向回收一收。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变成父王那样的人。

可是他不能停。他停下来,就无法复仇。他失去了齐国那般大的助力,他想尽快报仇,就要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得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父王。

只有父王那般对谁都不在意、那般冷血无情,才适合做王者,适合被人追随。天下人奉神敬神,只有神自己不怕自己。龙宿军早走存在,但东君告诉范翕,是周天子才开始用神名来命名龙宿军。

父王用字来为龙宿军命名,范翕越来越能理解父王骨子里的桀骜和蔑视。

所有人都怕他。

所有人都敬他。

如此才能坐稳天子的位置,如此才能灭杀了整整一个楚国,也无人敢质疑天子。

范翕就在走向他的父王。

他清楚而悲哀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必然的,他要温润如玉,就不可能让人怕他;他不能让人怕他,那些人凭什么跟随他靠他伟大的自身魅力么

别开玩笑了。

这种东西,待夺了天下后才有存在的必要。打天下时,太温情,反而是障碍。

范翕垂在身侧的手颤抖。

他并不怕走这样一条路,他只是有时候会觉得悲凉

三年后,不人不鬼的范翕,玉纤阿还会爱他么

所以他初时,就惧怕三年的分离啊。

然若是不分离,让玉纤阿眼睁睁看着自己现在什么模样,范翕亦心中不愿。

左难右难。

不如让自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溃烂,发霉。

范翕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玉儿看不见就好,只要故人看不见就好。

楚宁晰没有逗玉纤阿。

第二日,就有卫士登上丹凤台,为玉纤阿他们送来了很多粮食被褥。姜女等人感激而激动,楚宁晰倒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范翕不在,她自应该照顾玉纤阿

可惜,她也照顾不了了。

再在丹凤台多留了三日,楚宁晰就向玉纤阿辞行。玉纤阿一贯冷心冷肺,都不问她要去哪里。楚宁晰现在倒很喜欢玉女不多问的习惯。

夜里乘风,楚宁晰负手而行,缓缓向丹凤台外停靠的船只步去。

骤然间,楚宁晰感觉到四方的风声不对。她抬头凝望半空,袖中手按出,在腰间佩戴的剑上弹了弹。楚宁晰嗤笑“出来吧,丹凤台现在都没有树了,你们想藏身,也藏不住啊。”

说话间,四方立时有卫士从天而降,包围向楚宁晰。同一时间,楚宁晰身后自己的卫士也突得拔刀,齐刷刷地将刀朝向四方包围他们的人。

楚宁晰寒目如冰雪。

四方卫士向她拱手“大王请公主回去,大王为公主备下了红妆,请公主嫁去晋国。”

楚宁晰冷笑,她说“楚国和晋国从不相邻,就算把我嫁去晋国,中原之地,你们的王也别想涉足我不会嫁的。”

四方卫士巍然不动“这是大王的意思。公主一介女流之辈懂什么,公主年龄已经很大了,生为王室成员,自该为楚国牺牲。难道先楚王就放任公主这般任性,从来不曾教过公主为国谋的道理么”

楚宁晰眼底布上了红血丝竟提先楚王提她父王

楚宁晰闭了闭眼,沉声“这里是丹凤台,我不愿在这里和你们动刀戈。我出去见大王,和大王亲自议婚事。”

卫士不为所动“大王嘱我们,他已和你无话可说。只请公主穿上嫁衣直接去边境先楚王”

先楚王又是先楚王

楚宁晰怒而拔身起,刺一声将腰间所佩的长刀拔了出来。她高喝着从半空中拧身,俯向这些卫士“不要提我父王我父王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他从来没有教导过我如何做一公主”

“啊”惨叫声中,被她击中的卫士倒地。

楚宁晰手中的长刀缓缓向下滴着血,楚宁晰目光发寒地盯着四方人“我父王从没教过我用嫁人去联姻无用的人。我不认同你们的王,我不会嫁”

周围包围着她的卫士们收缩包围圈,冷声“那就怪不得属下以下犯上了杀”

楚宁晰同时振臂“儿郎们,随我杀”

她回头,遥望向不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阁楼,看到有人影绰约立在窗口。

楚宁晰惨然一笑

我本也不想在丹凤台开杀戒。

但是说不得我要死在这里了。

一灯如星,玉纤阿立在窗口,听成渝汇报说外面打得厉害。

成渝急声“对方集整个楚国的兵力,若是公主不从,必然要包围丹凤台。怎么办,我们该帮谁”

玉纤阿淡声“你说呢”

成渝看着玉纤阿的如雪侧脸,再想到她的冷血。成渝心中一涩,缓缓垮肩“帮楚国对吧”

玉纤阿勃然怒,转身斥“自是帮楚宁晰你这个蠢货”

楚宁晰和卫士们厮杀。

玉纤阿隔窗而观。

遥遥的,湖面风清雾起,有三三两两的船只向丹凤台靠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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