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欲昏,灯与星辉映。
冠盖相云集,车如流水涌。
自夜幕降临后,庐陵郡公府前,车马轩轩,人流不绝,牢烛荧荧,亮如白昼,虽无喧嚣之声,却是热闹非凡,宾客来往,络绎似浮云。
巍峨壮观的郡公府,六门尽开,四名谒者站在门口处通报迎客,府里有国相沈志和征西将军桓裨,领着公府内的一干官吏招待客人,俄倾,天际边火光初现,继尔大亮,渐渐的,能瞧见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而来,如一条长龙般,绵延数里望不到尽头。
瞧着这声势,门口又是一阵驻足。
走在最前面,最先到达的是新婿及两辆傧相的牛车,另有仆役数十,各个手持灯烛,跟在车辆前后。
除了一身玄衣纁裳的桓裕外,还有四位穿着玄端礼服的傧相,从黑色帏车里下来,其中的两人更是俊朗不凡。
“咦,庾二郎也在!”人群中,忽然有人诧异地出了声。
“竟然请了庾景初做傧相。”旁边一位着宝蓝色深衣,头戴远游冠的青年郎君,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此刻,流露出几分不敢置信的神情,“桓裕这会子选择站队,是不是太早了点?圣人可正值壮年呀。”
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及到最后,几至呢喃无声。
庾二郎君,名新,字景初,吏部尚书庾琼之族侄,现官任员外散骑常侍、吴兴太守。
“看来,桓叔齐与殷家,已彻底翻脸了。”先前出声的那人,年纪不大,约未及弱冠,说这话时,眼里满是戏谑。
旁边的青年郎君,并未附和,只是望了眼桓裕几人所在的方向,猜到一种可能,脸色微变,却很快又恢复如常,“我们也进去吧。”
前段日子,各封地诸王,已全部奉诏入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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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见阿碧和阿茜?”殷氏突然出声问道。
铺上了红锦地衣的青石板,十分的平坦,郑绥脚下却差点一个趔趄,旁边的郗氏,眼忙手快地扶住郑绥,放低声音轻道:“我想着这场合,她们也不必要参加,就吩咐人先带着她们下去安置了。”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郗氏瞧着殷氏的目光,恼其多事,又嫌其蠢钝,最后全化作了无奈,“先前下车,你和叔母说话时,我让人去安排的。”
话音一落,觉察到郑绥的胳膊由紧绷到松缓,遂轻轻拍了拍郑绥的手背,“你且安心,今晚是你的好日子,切莫辜负了良辰。”
“多谢阿嫂。”郑绥定下了心,手握团扇半遮面,明眸冲着郗氏一笑,透着感激。
“快去吧,桓三郎在前面等着你。”
郑绥抬头望去,果见桓裕站在中门外,风姿挺拔,如蒹葭玉树,又见郗氏眼中满满的打趣,脸禁不住红了起来,忙地走了过去,刘媪带着婢女,陆续跟上。
走到门口时,桓裕躬身一揖。
郑绥回之以礼,耳边响起赞者的唱喏声,“入仪门。”
桓裕在前,郑绥在后,两人一同跨过门槛,只见中庭开阔,华宇饰彩,灯火辉煌,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丝竹之声不绝,礼乐之音绕梁,更有西南角的吉地,矗立一座青色布幔作帏的帐篷,厅堂上,两方席案对开,又相依相偎,旁边站着四位穿玄色礼服的赞者,此刻,有两位赞者正要撤掉案席上的盖巾,以长勺取酒水倒入杯盏之中。
再望向正堂的西面,并无筵席,郑绥心中不由生疑,又忽然开朗起来,望向眼前的桓裕,秋水泛彩,脸露霞光,满心的欢喜,止都止不住。
西南角的筵席,一向是为陪嫁侄娣所布设的,她私下里已把阿碧和阿茜送回了临汝,那么……他是知晓的。
他是……她将要相伴一生的良人,一生的依靠。
最好的愿望,不过是,二人同心。
而身侧之人,姿容甚美,气势夺人,更兼情谊如旧,未改往昔,顿时间心头荡漾,情思飞逸,无限缱绻缠绕。
忽然,酒水泼向台阶,郑绥回过神来时,只觉得手心传来一股温热,抬头望去,正是桓裕拉住了她,四目相对,嘴角含笑,欢喜溢于言表,四周静寂下来,除了抽气声,偶有杯盘落地声传来,两人却浑然未觉。
好在,场中终于有人先清醒过来,不片刻,耳边响起赞者的唱喏声。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这一句,犹如佛语纶音,郑绥方觉得不合礼仪,忙不迭地想抽开手,却是纹丝都不能动弹,反倒让桓裕给拉着上了台阶,直到行盥洗之礼时,才放开。
盥洗之后,俩人互揖一礼,在赞者的唱喝声中,入席相对而坐,共牢、合卺、解缨,都在赞者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再未出一丝差错。
共牢,同牢分食,共与一生。
合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解缨,结发夫妻,恩爱不疑。
青庐帐内,撤了酒尊筵席,却下桃之夭夭的团扇,盛有红缨带束发的香囊悬挂在青帐西南角,刘媪和韩妪俩人带着婢仆们捧着寝衣进前来,韩妪先行了一礼,说道:“请郎君、娘子换衣。”
“再等等,你们先下去。”
韩妪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望向桓裕,只是桓裕的目光已经转到榻侧的新妇身上,于是她和旁边的刘媪俩对视了一眼,没有出声,齐齐退了出来。
待人去后,桓裕先出了声,笑问道:“就这么欢喜?”
自进仪门后,郑绥脸上的笑容,就不曾褪去过。
“自是欢喜,难不成你不高兴。”
眉眼弯弯,两颊酡红,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
“高兴也不至于笑成这样,瞧你这傻样。”桓裕靠了过来,握住郑绥的手,把人往怀里抱,虽心如擂鼓,却又仿佛终于着了地一般,无比安宁,伸手捋了捋郑绥发际边的碎发,露出了美丽的容颜,“稍后还有件大喜事,你可别乐傻了。”
先时,郑绥身子微微有些僵,接着,闻着熟悉的气息,便放松下来,埋在桓裕怀里半晌,才抬头问道:“什么喜事?”
“稍后你就知道了。”
“不要,我现在就要听你说。”郑绥抓住桓裕的衣袖不依。
“还是这么没耐性。”桓裕轻笑出声,仿佛这些年,不曾分开一般,脸贴了上去,亲昵地蹭了蹭,一阵沁幽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觉得芬芳怡人,令人沉醉,值此良宵,佳人在怀,免不了意乱情迷。
玉肌生香,檀口生津,气息越发热烈,动作愈加熟练。
郑绥瞪大眼睛,尔后羞得闭上了眼,却是脑袋一阵空白,心如鹿撞,及至想起七伯母给她的避火图,忙地睁眼,推了推桓裕,脱口道:“不行,还没有换衣裳。”
听了这话,桓裕微微抬起了头,喘着气,瞧着怀里的人儿,染上了一层绯色,不由越发地抱得紧了,伸手摸了摸郑绥的脸颊,气息有些不稳,脸上又带着几分晒笑,“你家里长辈,就这样教你的?”
郑绥埋着头,任凭灼热的气息喷在颈侧,许久没有吭声,脑袋中回想着避火图上的画儿,只觉得脸上一片火烧,羞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然而,灯火,明亮依旧,让人无法遁形。
幸而,青帐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将军,王侍郎来宣旨了。”
人并没有进来,郑绥听出是韩妪的声音,却也着实愣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松懈了下来,目光望向桓裕,满是询问。
桓裕眼中懊恼十足,一时忘情,把这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记了,看了眼身下,没有立即起身,轻轻捏了下郑绥的琼鼻,“都是你招惹的,还不快起来。”
“****何事?”郑绥拍掉桓裕的手,满心疑惑不解,但仍旧坐直了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怎么这个时候会有来传圣旨的?”
桓裕没有回答,瞧着郑绥的发髻有几缕掉落了下来,“让刘媪进来给你重新理一下妆吧。”说着,喊了刘媪进来,又让韩妪给他端了碗浓茶,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催了三次,杯盏见底,郑绥也打扮停当,俩人才一道出了青帐。
行礼过后,府吏与宾客,或去了宴客厅,或已去安置,故而院子里很是安静,只余下婢仆,俩人出了内院的门,但见十郎桓覃已急得在门口直打转,一瞧见桓裕,急急上前,“三郎,可算是出来了。”
看到桓裕身旁的郑绥,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惊艳,从前,他也见过郑十娘,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颜色越发出众。
“十……三娘子。”话一出口,发觉桓裕的眼风扫来,忙地改了口,垂下头又回道:“公府大门尽开,青案香烛皆已摆上,沈先生带着阖府官吏,都候在门口,这会子,人早已都到齐了,只差三郎与三娘。”
“来宣旨的人是王攸之。”桓裕脸上带着几份满意,如今朝廷的六位黄门侍郎,姓王的只有他,出自琅琊王氏,王靖之的族兄。
“正是他。”
桓裕颔了下首,只是脚下的步子,依旧不疾不缓。
一行人到了的时候,门口除了黑压压的人群外,还有一队仪仗,仪仗前面,站着位朱色朝服的中年人,正是桓裕口中的王攸之。
“请桓将军接旨。”
“臣在。”桓裕带着府吏跪下听宣,郑绥紧跟在桓裕身旁,早有知事的婢仆,拿来蒲团铺上。
接着,便听到黄门侍郎王攸之浑厚的声音响起。
“奉天子诏曰:制具庐陵郡公裕妻郑氏,出自华族,耀彼荥阳,如兰之茂,如玉之荣,今朝来归,宜家宜室,兹将军佐国有功,辅君有劳,故推恩荣于内室,惠泽眷属,以期子能执妇道,调阴阳之和,成伉俪之美,故特封为国夫人,荣赐冠帔服饰一套,车马一具,仪仗一队,茂时殊私,益勤内助,长享丰年,福禄永宁。”
当桓裕谢恩接过圣旨,当青案香烛已撤去,当耳边一声声贺喜声响起,当随着婢女仆妇回到内室,回到青庐帐内,郑绥才稍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这是一封诰命制书。
虽早已料到夫荣妻贵,但没料到,会来得这般早。
“娘子大喜。”
“果然是喜事。”郑绥瞧了眼刘媪含笑道,心中无比激动,手里还握着那卷,桓裕方才递给她的诏书,按常理来说,这封诰命制书,应该是三个月后,告祭桓氏家庙,见礼之后,才会请封的。
那么,这是提前请封的。
又听刘媪说道:“三郎去了宴客厅,说是要一会儿才回来,要不老奴先服侍娘子换衣梳洗。”
“也好,这身礼服也太厚重了。”郑绥惧热,无论是乘牛车,还是在室内,都是放了冰盆的,就刚才出去一趟,身上便已出了一层的湿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