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甫山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气势,“让他们进来吧。”
程绍和程缙都是第一次到荣国公府,只见萧甫山的外书房布局严正冰冷,黑色大理石的地面,正面是黑檀木的太师椅和几案,下面两排十二把黑檀木交椅规规整整的摆在明堂。东西次间和明堂相连,视野开阔。东梢间有个巨大的黑檀木书案,黑压压几排黑檀木多宝阁,仅有的几件摆件也是乌沉沉的,一丝别的颜色也无。西梢间有黑檀木浮雕竹纹的槅扇阻隔,应是临时休息用的内室。
二人一进了外书房便觉得浑身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程绍今日在朝上被皇上训斥,幸而马上就要春闱了礼部繁忙,还未被罢官免职。
萧甫山请二人入座,“现在皇上在气头上,只要还未被免职,就有回旋余地。”
程绍脸色灰败,叹了口气,“是下官持身不正,给了别人攻讦荣国公的借口,是下官连累您了。”
萧甫山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本公也不怕这些。只是皇上对幼菫也起了不喜之心,亲事恐有变数,我们需想想对策才是。”
二人闻言面露诧异之色,程缙急急道,“若是皇上借此收回赐婚旨意,堇儿这辈子就完了!”
萧甫山道,“我必会尽我所能护着他,还望二位大人无论如何都要支持我和堇儿的亲事。”说着站起来抱拳向二人躬身行礼。
二人忙起身避开,他们比荣国公更着急啊,荣国公大不了另娶便是,幼菫呢?一个被皇上否定了的女子还有谁敢求娶?
幼菫把襁褓的绣样画好了,画了两幅,带来给顾氏看。一副是麒麟和祥云,一副是两只憨态可掬的小狗,正在追逐嬉戏。
顾氏拿着绣样爱不释手,细细摩挲着,眼睛里洋溢着母性光辉,赞道,“真是好看,用色也特别,一样的麒麟祥云,怎你就画得这般不一样。还有这两只小狗,还能这么个画法,灵动可爱的很。今年是狗年,用这个正合适。”
幼菫笑道,“舅母若是喜欢,我再画两幅送过来。”
顾氏笑着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不必了,接下来有你忙的。晚上你再过来一趟,我有事跟你讲。”
顾氏一脸神秘的样子,幼菫很奇怪什么事不能现在讲,非要拖到晚上。
程缙回来了。幼菫见程缙脸色很不好,眉头紧锁,便想告辞离开。程缙却把她叫住了,“堇儿你留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顾氏见状让下人出去,关了房门。
程缙坐在太师椅上,把今日朝上之事跟幼菫讲了,说道,“荣国公和我们都在想法子,不过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
萧甫山最终还是被牵连了……当初若不是她相求,他也不会冒险行事,陷身泥潭。幼菫深深叹了口气,她自己也觉得她命中带煞,萧甫山似乎也被她害了。
现在皇上有了收回圣意的意思,萧甫山却不肯放手,不知是因了那一句好好过日子的承诺,还是因为他需要这门亲事来应付萧老夫人。
幼菫问道,“若是皇上收回赐婚旨意,我便不能和荣国公成亲了吗?”
程缙叹了口气,“自然不能了,皇上既然收回了旨意,那就是不同意你们俩成亲了。若是皇上拿你妇德不修作借口,那才是大麻烦……”若是那样,幼菫此生只能青灯古佛相伴了。
幼菫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原以为若是不能成亲了,对她来说也未曾不是好事,有把剑悬在头顶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回了落玉轩,发现落玉轩很热闹,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把一个个红漆箱笼往外抬,青枝手里拿着单子指挥记录着,幼菫诧异道,“青枝,这是在作甚?”
青枝迎了上来,笑道,“大夫人让把所有的嫁妆都集中到前院去,小姐的嫁妆太多了,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出了差错。”
这也太早了些,离成亲还有一个月呢。
沉香正在房里整理着幼菫的衣裳,见幼菫进来,笑着迎了上来,“小姐,肚兜绣好了,您看看。”
炕上叠放着几个鲜艳娇嫩的潞绸肚兜,这都是准备婚后用的,幼菫拿起来心不在焉地看着。
沉香笑着一一给介绍,“翠绿喜鹊登枝是紫玉绣的,紫玉说还要给您绣个海棠红的。粉色并蒂莲是寒香绣的,您看这莲花跟真的似的。杏红色富贵牡丹是依香绣的。大红色绣鸳鸯戏水的是奴婢绣的,奴婢把线劈成十六股,穿着舒服。”
幼菫摸着红艳艳的肚兜,上面的鸳鸯戏水绣纹细密精致,栩栩如生,沉香的绣艺的确了得。这件肚兜是打算成亲那日穿的,也不知还能不能穿得着。
幼菫勉强笑了笑,“绣的很好,难为你这么仔细。”
沉香笑道,“奴婢别的也不会,也只会做点针线了。大夫人让奴婢们今日就把小姐要带去国公府的东西收拾好,说是下午来检查。幸好成衣铺子手脚利索,衣裳喜被都送过来了。”
沉香看幼菫情绪似不是很好,也不再多言,将肚兜都收到了箱笼里。
寒香进来给幼菫斟了茶,上了药膳,面无表情的,也没有说话,又施施然走了。
幼菫皱皱眉头,寒香来了三个月了,小姐的做派一直没改掉,她倒也没要求她们非要对她卑躬屈膝的,最起码的恭敬还是要有的。
幼菫问紫玉,“寒香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紫玉答道,“除了做些屋子里的洒扫,便是待在厢房里看书,小厨房她是从来不进的,她晚上还会躲在被窝里哭。”紫玉素玉和寒香住一个屋里。
从高高在上的小姐沦为奴婢,也是可怜人,她现在也没心思跟她计较这些。
幼菫整理了一下思路,现在是有三个问题:一是程绍被训斥,后面可能还要被问罪;二是荣国公包庇罪;三是她被皇上质疑妇德不修,赐婚可能被收回。
一切问题都是程绍行贿引起的,程绍如何为自己洗脱罪名,获得皇上谅解是关键。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功折罪。
具体要怎么做呢?幼菫倚着迎枕,陷入了沉思。
炕桌上放着一本《西域志》,幼菫视线落到上面,突然灵感一闪。程绍是礼部的,他自然是要和书打交道的,她现在正在做的活字印刷术不就是很好的一个大功劳吗?
幼菫兴奋地下了炕,穿上毛茸茸的拖鞋就往书房跑,从多宝阁上取下拓字的铁板,版型还没有拆掉。
幼菫又找出拓印的那几页诗稿,如同宝贝般抱到怀里,咯咯笑了起来。正在书房里打扫的素玉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小姐怎么乐成这样了。
幼菫让紫玉带上铁板和书稿,打听到程绍在前院,乐滋滋地去了前院程绍的书房。
程绍正在和程缙商议对策,一筹莫展,看到幼菫过来很意外,她是很少来前院的。
幼菫拿了一页诗稿给他们看,“大舅父、二舅父请看,这页诗稿如果要抄写一百份,需要多久?”
程绍接过诗稿,读了两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不禁面露讶然之色,迫不及待地继续读下去,情绪越来越激动,读到最后竟热泪盈眶!
程缙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听了一遍不过瘾,想拿过诗稿来自己看,程绍却不肯松手,程缙又怕弄坏了诗稿不敢用力抢夺。“大哥,让我看看。”
程绍却不理会他,反复喃喃道,“行路难,行路难……是啊,真是很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哈哈哈……”
程绍这一年来的心境不就是如此吗?有满腔的志向却不得施展,违背心意得来的官位又让他如坐针毡,直至今日事发,心中郁闷又与谁道说?
程缙只得跟在程绍的后面探着脖子看诗稿,程绍来回踱步,他看的很是辛苦。
紫玉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两位老爷完全没了素日里的严肃稳重,跟疯癫了一般,画面有些滑稽搞笑。
待得程绍冷静了下来,尴尬地整理了下仪容,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堇儿啊,这首诗是何人所作?”
幼菫还从来没有见过程绍如此失态的样子,他平时总是一板一眼的,她调皮笑道,“是大舅父您作的啊。”
程绍板着脸催促道,“开什么玩笑,快来说说,是不是韩院长的诗作?”
幼菫却卖起了关子,“这个问题我一会回答您,大舅父您先说一下,这页诗稿如果要抄一百份需要多久?”
程绍着急她的答案,也不计较她的失礼,“一个人抄得两个三时辰吧。你问这个作甚?”
幼菫笑眯眯道,“若是让我来,一百份顶多半个时辰就好了。”
程绍哈哈笑了起来,“堇儿开什么玩笑,你写字再快也不能半个时辰就抄完的。”
幼菫也不多作解释,让青枝磨墨,然后将铁板上刷上墨汁,铺上一页纸,按压了一下,轻轻取下来,交给程绍看。
程绍看着跟自己起先拿的那页一模一样的书稿愣住了,这个速度下来,的确用不了半个时辰就拓印完一百份了!
幼菫给他们详细解释着字块和模具的来历,又说了详细的用法。笑道,“二位舅父觉得此法印书是否可行?”
太可行了!
他们偶尔会拓印碑文,但从没想过刻了模子拓印书籍!为何书铺里的书那么贵,一般人家买不起?就是因为每本书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的,一本书抄完不知要多少个日日夜夜。若是能拓印,这效率得提高多少!
程绍如获至宝,拿着铁板仔细端详,赞道,“堇儿真是天资聪慧,能想出这么奇妙的法子来。”
幼菫笑道,“这个是大舅父想出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程绍糊涂了,幼菫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什么都说是他做的。
程缙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当初不也是这样把引进番薯的功劳推给自己的吗?是了,大哥若是有了这个功劳,将功赎罪,皇上的怒气也会消散许多,也无法再借机质疑荣国公和幼菫。
待听了程缙的解释,程绍才恍然大悟,幼菫这是在救他!他都忘了幼菫做的诗曾在京城引起过轰动,他都忘了幼菫还是个名动京城的才女。
幼菫止住了程绍的惭愧之意和感激之情,拿着模板跟他们说起来使用方法,还有一些注意事项,又说道,“现在字块已经在烧制了,全部做完估计得一两个月的时间,具体情形一会烧瓷器的老板来了您跟他谈。”
用过晚膳,幼菫又去了苜蓿园,她是真的很好奇顾氏要干啥。
顾氏见幼菫来了便一直笑眯眯的,让丫鬟婆子出去,拉着幼菫的手笑道,“看样子你的亲事不会有变了。让你过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你的亲事定的是二月初一的日子……”
纳尼?幼菫愕然,抓住顾氏的手,“二月初一?!不是二十八吗?”
顾氏安抚道,“你别急,这是当初你两位舅父跟荣国公私下里定好了的,我和你大舅母也是今日一早才知道。荣国公着急把你娶回去,真是一日也多等不了了。”
幼菫石化了,这也太着急了!还有两天就要上花轿了她这个新娘子才知道,也真是匪夷所思。难怪程绍催着让月底之前把嫁妆喜被一应物什都准备妥当了。
幼菫无奈道,“怎还瞒得这么紧,连让人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顾氏笑道,“荣国公怕皇上再出变故,若不是正月里不好成亲,他正月里就把你娶回去了!”
顾氏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幼菫。
幼菫随手翻开看了眼,瞬间脸通红,被烫着一般扔到了一边,里面画的春宫图!
顾氏也有些尴尬,含蓄隐晦地跟幼菫讲起来洞房花烛夜要做的事,说到最后自己脸也是红彤彤的。幼菫好歹是前世见过世面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顾氏说得虽隐晦她也是听的明明白白的,脑海中出现萧甫山的一张禁欲俊脸,幼菫感觉血直往脸上冲,皮肤要裂开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