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天,睢鹭便乔装打扮后,满京城地游荡。
第一天,他听到自己和乐安公主的绯闻。
果然,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商贾百姓还是文人士子,对这种艳闻都报以极大的热情,未及弱冠的绝色少年主动向权势显赫,年纪却比少年大了二十岁还多的公主投怀送抱,这是多有趣的谈资啊,于是,无论茶馆酒楼,还是街头巷尾,他几乎都能听到人们议论着他和她。
当然,议论的话,听在睢鹭这个当事人耳中实在不怎么顺耳。
有鄙夷的,有痛骂的,有嘲讽的,当然还有羡慕想要效仿的。
总之还是难听话居多。
无论对他还是对她。
有些污言秽语,叫个脸皮薄的听了,怕不是得当场羞愤而死。
长顺跟着睢鹭,听了不过几句就绷不住了,虽然人们不是说他,可说他少爷也差不多等于说他了,于是他听着那一句句刺耳的话,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似乎才终于意识到,再怎么插科打诨,也无法掩饰,他家少爷干了件天下人眼中顶顶丢人的事儿。
攀龙附凤,卖身求荣,毫无廉耻,把读书人的脸面撕了扔在脚底下给人踩……他们口中的那个人,是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少爷吗?
长顺觉得似乎是,可又似乎不是,他家少爷才不是那样的人,可是,那些人说的话,他又无法反驳。
于是他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甚至想捂起耳朵,这样就听不见那些刺耳的声音了。
可就在这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他家少爷的声音:“长顺,抬起头来。”
长顺抬起头。
却见他家少爷居然还在笑着跟他开玩笑:“头压那么低,地上有钱捡吗?”
长顺难过:“少爷……”
睢鹭敲敲随从脑门。
“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点太晚了啊,你家少爷我,在下决定之前,可是早就在心里预演了千百遍如何被人骂的场景了。”
甚至连死后如何被人在野史里鄙夷唾弃都想好了——假如他能在野史留下名字的话。
长顺闻言呆住。
“少爷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荣华富贵真的那么重要吗?可是,在长顺的眼里,他家少爷明明不是看重钱财的人啊。
睢鹭却没有回答长顺的话,他双手背在脑后,大踏步地往前走:“快走啦,你少爷还想多听听大家怎么骂我的呢,哎对了,长顺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少爷跟你说,这就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意思就是——知道别人怎么骂你,你才能知道怎么更好地骂回去。”
“……少爷,你上次跟我说的明明还不是这个意思。”
“哈哈,这叫活学活用,活学活用嘛!”
少年大笑着往前走,在前方等待他的,是数不清的嘲讽与谩骂,可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仿佛追逐着太阳的夸父般,迈着最大的步伐,直面,甚至追逐着死亡与焦渴,而那个没有对长顺说出的答案,也在他心里如太阳一般闪耀着——
当然是因为,有哪怕被万人唾骂,也强烈地、坚决地,拼尽了所有也想要做的事啊。
卿不闻曾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
京城人民满以为,绝色小白脸倒贴乐安公主便是最近最大的八卦了。
却没想到,只过一天,便有更劲爆的消息传出来——
乐安公主为了那个主动倒贴的小白脸,咬死了今科探花卢嗣卿,跑到皇宫撒泼打滚,要皇帝彻查卢嗣卿的探花资格!
第二天的睢鹭走在大街上,听着人们仍在议论纷纷,许多人仍旧在骂,在鄙夷,只不过这次被骂被鄙夷的,主力从睢鹭变成了乐安。
毕竟,前一天的八卦还可以说人家公主身份尊贵,小白脸为了攀龙附凤主动倒贴,最不要脸的还是睢鹭这个小白脸。
但第二天这八卦一出——
堂堂一个公主,为了个刚刚见面、主动倒贴的小白脸就如此疯癫。
实在是不矜持,不应该,不知羞耻。
于是,一堆詈语砸到了她身上:
擅权妄为、感情用事、泼妇无知、胡搅蛮缠、头发长见识短……
哦,睢鹭还听到了一个“为老不尊”。
“那位……不是这样的人吧?”长顺犹犹豫豫地说道。
虽然只跟那位在马车里相处了短短一会儿时间,但长顺却直觉觉得,那位公主并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
刚说完,便听他家少爷道:
“是,也不是。”
长顺黑了脸:“少爷……”咱能说人话吗?
睢鹭起身,在小二黑臭黑臭的脸色中结了帐,拉着长顺,离开了这座据说京城公子哥儿们最爱来的有酒有茶更有美人歌舞的高级酒楼,去往下一个听八卦地点。
一边走一边说:“长顺哪,你看到刚刚小二的脸色没?”
长顺闻言,捂脸点头。
看见了,怎么没看见。
从他和少爷一进酒楼,那小二看到他和少爷身上普普通通的衣裳起,眼神就有点儿不对劲儿了,而等到少爷一脸坦然地挑挑拣拣,最后却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后,小二的脸色已经是充满鄙夷了。
“那你猜,若那小二若跟人说起咱们,会不会这么说——嘿,今儿酒楼来了俩穷鬼,浑身上下掏不出二两钱,还学人家公子哥儿来喝茶,哼!打肿脸充胖子!”
睢鹭两手叉腰,下巴上扬,双眼上翻,模仿那小二鄙夷的模样。
“噗!”
长顺被他家少爷这副模样逗地直不起腰。
睢鹭迤迤然放下双手,转眼又是安安静静的美少年模样,“唉,别光笑啊,你说,他会不会这么跟人说?”
长顺点点头。
“那你觉得,他这样说对不对?”
长顺微微愣住,随即道:“对,也不对。”
他和少爷的确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水,但他当然知道,他家少爷去那酒楼是为了听消息,而不是为了什么打肿脸充胖子。而且——要说他和少爷现在没钱也不对,公主派来的那位侍卫可说过了,若需要银钱,便尽管对他说。
所以那小二若这样说,对,却也不对。
睢鹭顿时笑眯了眼。
“所以喽,公主的事也是这样的。”
——乐安公主为了那个主动倒贴的小白脸,咬死了今科探花卢嗣卿,跑到皇宫撒泼打滚,要皇帝彻查卢嗣卿的探花资格。
这句话里,剥除掉主观臆测,客观描述便是——乐安公主要求皇帝彻查卢嗣卿的探花资格,仅此而已。
至于乐安公主究竟是不是为了他睢鹭,又有没有撒泼打滚地逼迫皇帝——那些说八卦的人又没亲眼看见,又怎么知道真相到底为何呢?
况且,就算眼见也未必为实,毕竟人是会伪装的。
有人善于用华丽的外壳掩盖自己污秽的心,也有人灵魂洁白,却会往自己的躯壳上泼上污水。
人各有志。
若能达成心中所求,自污又如何?
而到了第三天,睢鹭便知道,那位,应该达成心中所求了。
——第三天,皇帝下令彻查卢嗣卿。
当然,在那些闲人的原话里,皇帝是被乐安公主逼迫,出于孝道,被逼无奈,才下了这么一道荒唐的诏令。
彼时睢鹭正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他依旧在面上做了乔装,此时看上去,就是个虽然样貌俊秀但又不至于惊人的少年,人们在他身旁来来去去,无人惊诧驻足。
他却在听到皇帝下令彻查卢嗣卿的消息时,猛然停下脚步。
“少爷?”
长顺没提防他突然停下,差点一脑袋撞到他后背。
睢鹭看着前方原定的八卦地点,扭扭头,对长顺说:“长顺,跟少爷走,去公主府。”
长顺:“啊?”
睢鹭粲然一笑,“不必等到三天结束,也不必想了,乐安公主这个驸马,你少爷我,当定了!”
于是,睢鹭弃了原定的方向,笔直地朝着乐安公主府走去。
这一路,他也看到了许多。
他走过平民百姓居多的坊区,也走过高官显贵聚集的坊区,他走过清净离俗的佛道寺观,也走过喧嚣世俗的东西商市。
入目所见的,是尘世百般烟火。
有白发的老人在街边为孙儿讲古,讲如今太平得来不易,曾几何时,皇室争权,世家倾轧,天下一乱人不如狗。
有鲜衣怒马的公子小姐扬鞭策马,少年意气风发浑然不知愁为何物。
有口念佛偈道法的出家人,面带微笑,飘然出尘,仿佛此身不在此世间。
有恩爱或怨怼的夫妻情侣,恩爱的如胶似漆,怨怼地宛如仇敌。
有挑担进城卖菜的农人守着卖不出去的一点蔬菜哀叹,问过才知,家中已无田地,租赁的土地去掉租子只能勉强果腹。
……
虽然说着去公主府,但睢鹭走得并不急,而是慢慢悠悠,好似闲庭信步,慢慢走,慢慢看,甚至看着看着,偶尔还掺和上去。
他跟白发的老人攀谈,跟老人的小孙子一起,听老人讲十几年前那场战乱;
他站在公子小姐们纵马踏过的街边,听街边的百姓们如何八卦又歆羡那些人的出身家世;
他和僧道交谈,听他们说什么世人皆苦,什么清静无为;
他看人家恩爱的小夫妻说悄悄话,看着看着,便被小夫妻中的妻子发现,扭头见他,瞬间红了脸,然后丈夫怒瞪他,得亏他跑得快,不然怕不是会被打;
最后,他和卖菜的农人讨论今年的收成,田地的租金,临走,又将农人剩下的那最后一点菜买了去。
……
于是,等到终于走到乐安公主府,夜色已经沉沉下坠,西方只剩一点艳丽的余晖,地面被余晖映地红彤彤一片,他站在余晖中,站在乐安公主府高大朱红的门楣前,想着,以后,这就是他的家了吧。
正这么想着时,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
他抬头看过去。
马车里的人也正掀开帘子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睢鹭:“……”
齐庸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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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少爷手里还拿着一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