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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1 / 1)

县衙的验尸房内已经停放着两具骸骨,再抬入一口棺材,空间就显得有些狭窄。

仵作一身白衣,浸手祭香后便开始验尸,小曲的脖颈处有几圈青紫色勒痕,仿佛悬梁自尽般,是窒息而亡。

“但她绝对不是悬梁自尽的。”仵作一边查验,一边剖析,死者脚上穿着一双旧鞋,鞋底均有污迹和磨损,但鞋后跟处,有极为明显的摩擦,好比如被人从背后勒住脖子,想要反抗,会不由自主的狠狠蹬腿,鞋跟处就会出现明显的磨损。

仵作再翻过尸体,发现死者半身以下的衣裙沾满泥土,裙摆甚至因磨损严重而破了几条口子。

褪去衣服发现,死者后背以下都有大大小小的青紫与破皮,这种伤势显然是经受过长时间的拖拽造成。

梁捕头道:“你是说,小曲是被人勒死后,拖到山上的?”

仵作道:“她脖子上的勒痕不均匀,频死前有过巨大的挣扎,也可能是被勒着脖子活活拖死的。”

梁捕头的眸子一沉,仵作补充:“我只是推测,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会是谁呢?”梁捕头戳了戳下巴上的胡渣,视线转到谢老太爷那具尸骨上,鬼使神差的又想起今日贞白发表的那一番言论,不得不怀疑,小曲的死与谢老太爷有所关联,否则不可能这么巧,凶手谋害了小曲把尸体埋在了谢老太爷的空棺里。

可是关联在哪里?该从哪里入手?

如果当年是王六听信了妖道的蛊惑,挖了谢老太爷的尸骨埋在自家院里救女儿,那么目前能将二者联系起来的关联就是王六。

可王六已经死了,棺材还设在自家堂屋没来得及下葬,就因为一个无知的小女孩闯进去捡到一截指骨,何大爷撞见后前来报官,将王氏逮捕归案了。

梁捕头猛地想起来,这两日光围着谢老太爷的尸骨转,把另一具尸骨都给忽略了,昨天他去抓樵夫,让属下找曹寡妇前来认一认另一具尸骨是否是她丈夫张成的,结果如何,到现在都还没抽出时间了解一下。

他扶了扶头上的纱布,觉得伤口隐隐作痛,纠结是先换药呢,还是先了解案情,最后决定同时进行,一边拆纱布,一边听属下汇报:“诶,那曹寡妇一见到尸骨就开始哭,结果直接晕过去了,给我们吓得把她扛到保和堂,还以为她是认出了这具尸骨是她丈夫呢,在跟前儿守了半天,她醒过来,居然说是自己胆儿小,吓着了,死活都不肯再看一眼。”

额角的鲜血凝固后粘在了一块儿,揭掉最后那层纱布就扯到了伤口,梁捕头嘶地一声,把纱布仍在桌案上,对属下招了招手:“来给我上药,然后呢?”

衙役走过去,拿起桌上一个小瓷瓶,拔掉塞子往他脑门上倒:“咱也不能强押着她来认是吧,正没辙呢,她就说,他们成亲前,他丈夫是个赌徒,小指头被赌坊斩过半截儿,后来就改邪归正自己做点生意,才攒了积蓄娶了她过门。”

梁捕头皱了皱眉:“可那具骸骨的十指并没有残缺。”

衙役上完药,开始给他缠纱布:“对,所以那具骸骨不是她丈夫张成。”

本以为会是张成,结果线索嘎嘣一声中断了,梁捕头烦躁不安的偏过头,衙役给纱布打结的手因他这一偏没把握好力道,直接将伤口缠紧了,梁捕头痛嘶一声训人:“绑鞋带儿呢,手上还有没有轻重了。”

衙役冤屈:“头儿,你先别乱动,我再帮你松一松。”

“行了,就这么着吧。”他挥开衙役的爪子,问:“那玩人手指的小丫头找到了吗?”

“之前去寻过没找到,这丫头也不知道钻哪儿去了,我们从昨晚到现在不一直抽不开身吗,一会儿再去找找。”

“我说,也别光盯着那丫头,还有带她来报官的那谁,就那老大爷,也带回衙门审一审。”

“啊?”

“啊个钏钏。”

“我知道了头儿,我马上就去。”

衙役一溜烟儿就要蹿,被梁捕头喊住:“回来。”

衙役又蹿回去:“还有什么指示?”

梁捕头就问:“你知道什么了?”

“把那大爷带回来。”

“为什么带他回来?”

衙役一脸茫然:“你让带回来肯定有你的理由啊。”

好一把狗腿啊!

梁捕头只觉脑袋上套了一个紧箍咒,属下一开口,就是念的一句咒,他痛苦的按住额头。

衙役见状,紧张道:“头儿,怎么了头儿。”

瞧这念着咒的一脸关切样儿,梁捕头不忍直视,痛心疾首的挥挥手:“没事,脑壳痛,你去吧。”

衙役不放心:“可是你脸色很难看啊,要不去让大夫瞧瞧?”

梁捕头咬牙切齿:“别管我。”

衙役愈发担忧:“好像很严重啊头儿,去……”

梁捕头忍无可忍:“别跟这儿碍眼了,赶紧滚,老子就是被你给蠢的!瓜货!”

见属下蹿得比兔子还快,梁捕头遂放低了声音嘀咕:“非要舔着脸来挨骂,成心想气死我。”

随后,他又叫了几名下属前往王六家,也许能在小曲的房中寻到些蛛丝马迹呢?

一拨人刚进宅院,就看见赵九蹲在一个被挖开的大坑前,手肘搁在膝头,支着腮喋喋不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我再缓缓吧,我还得再缓缓,道长啊……”

说着一抬头,正对上梁捕头的目光,凶神恶煞地对他一声吼:“你在这儿干啥?!”

把赵九吓得一撅而起,差点一跟头栽进坑里,险险站稳了:“我,我,我……我跟……”结巴了半天说不出话,他指了指灵堂,贞白正好走出来。

梁捕头立即又飙一嗓子:“你们在这儿干啥?!”

贞白淡定道:“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这里是民宅,你当逛集呢想来就来。”

这梁捕头的脾气是真不好,动不动就跟人喊,中气十足,特能唬人,也许是在衙门当差这些年,压制刁民不容易。

贞白性子淡,别人的喜怒哀乐对她影响并不大,除了偶尔感慨,很多时候都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她似乎一直都这样,不爱跟人计较,所以梁捕头气势汹汹也罢,讥笑嘲讽也罢,她都没所谓。

但曾经有个人说:“这是因为你不在乎。”

不在乎吗?

她不知道。

可那人还问她:“你有把谁放在过心上吗?”

放谁在心上呢,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居深山,一年到头或许会遇上一两个借宿的过客,打搅一宿,翌日便谢过离开。

她一直以为,她会在那个深山老林的不知观中渡完一生,与世隔绝。却不料,懵懵懂懂地,就闯入了尘世之中。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自己就被压在了乱葬岗的大阵里,长达十年,再睁眼,就看见了两个手执长剑的狼狈少年。

见贞白没敢顶嘴,梁捕头迈进堂屋,没好气道:“看看这灵堂,乌烟瘴气的,你们来捣什么乱。”

贞白:“……”

赵九:“……”

究竟是谁捣的乱?你心里没点数吗!

心里没数的梁捕头理直气壮地瞪了二人一眼,最后把目光锁在贞白身上:“说吧,你又发现了什么?”

“我们才刚到。”

赵九赶紧点头迎合:“嗯嗯,刚到,你们后脚就进来了。”

梁捕头将信将疑,拿刀鞘在门板上拍了拍,大喊:“孙排。”

负责跟踪贞白的那名衙役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凑到梁捕头跟前:“头儿,的确是前后脚的事儿,我盯着呢。”

赵九很是吃惊,心道:你搞跟踪的,现在这么明目张胆了吗?

梁捕头挥了挥手,衙役立即加入了搜查列队,对每间大小屋子进行翻查,特别是小曲的闺房,梁捕头亲自上阵,连根针或刺绣上的线头都要仔细的瞧上半天,也不知这女红究竟有什么好琢磨的。

赵九瞧着里里外外的捕快,叹了口气。

一个衙役突然高喊了声“头儿”,就提着一双布鞋和布衣从王六夫妻俩的房间走了出来,布鞋很旧,看起来穿了有些年头,鞋面已经泛白,鞋底也随着脚程磨薄了,但是针脚密集,鞋垫打底很厚,面料软且结实,所以及其耐穿,看得出做它的人费了些心思。

布鞋上沾满了泥巴,好像田老汉穿去耕了地,沾着新刨出来的土。

因为搁在床底,秋冬的气温低潮,泥没有干,还带着些润。而这种湿度具有一定黏性,梁捕头把鞋翻了个面,鞋底黏着片绿叶。这个时节除了四季常青的绿植,树叶枝丫全都枯败了,所以梁捕头对谢老爷子坟头的那颗枯木逢春的树印象及其深刻,当然还有贞白那翻玄学谬论的加持,令他印象深刻到只看一眼,就立刻辨认出鞋底这片绿叶跟那棵树的叶子是一个品种,不出意外应是出于同根了,毕竟这满山荒芜的,也就那一抹翠绿了。

为谨慎起见,他还得再跑一趟谢远的墓地,对比泥土和树叶。

梁捕头抖开那套靛青色布衣,一眼看见衣摆下角有块扯破的缺口,他掏出从小曲手中抠出来的那一角,正好能够拼凑起来。

之前他们怀疑小曲遇害时扯下了凶手一片衣角,那么这套衣服怎么会从王六的房间里找到?

梁捕头冲进屋,打开衣柜,翻出里面男性的所有衣服,还有布鞋,一一对比尺寸,众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尺寸全都一致。

梁捕头心猛地一沉:这是王六的衣服?

贞白道:“腰带呢?”

“嗯?”梁捕头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这件靛青色开衫布衣没有腰带,他们又把王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根靛青色腰带。

那根腰带会是凶器吗,小曲被勒着脖子拖上山,埋进了谢老太爷的坟地里?

这个发现在梁捕头的内心翻起滔天巨浪,视线从衣物上转移到灵堂,盯着王六的棺椁久久出神。

一个父亲,怎么可能活活勒死自己的女儿?

一定有别的原因,或者是——嫁祸?

他定了定神,命人去谢远墓地,在山中进行地毯式搜索,在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寻找那根靛青色腰带,然后对比泥土和树叶,而他得带着布鞋与衣物回衙门提审王氏。

安排完这一切,梁捕头回身转向贞白,欲言又止道:“你……”

贞白:“我回客栈。”

梁捕头颔首,刚迈出去一步,又扭头警告她:“不许妖言惑众!”

见贞白没给回应,梁捕头道:“不然你就跟我回衙门。”

贞白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应声,一个衙役冲进宅院,喊:“头儿,找到了,那小丫头。”

梁捕头两步上前:“在哪里?”

“祥云客栈。”衙役有些喘:“我刚追进去,就不见人影儿了,但是掌柜的说,那丫头住那。”

原本要回衙门提审王氏的梁捕头又改道去了祥云客栈,以免又让人溜了。

一个小丫头,居然跟只泥鳅似的,让官府找了两天。他怕再晚一步,这泥鳅又不知道滑到那个旮沓里,以免夜长梦多,他得先去抓回来。

可能是运气好,一行人刚到祥云客栈,就碰上那小姑娘迈出门槛,蹦下石阶,往另一处拐。

贞白一眼望见那身天青色衣衫就认出了这小女孩,何况她一蹦一跳的身上叮当作响。

“诶,丫头。”梁捕头叫住她。

小女孩闻声扭头,立刻警惕的站在原地,目光却是盯着贞白的。

梁捕头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让咱们好找啊,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贞白一眼,才咬了咬唇回答:“一早。”

“一早。”梁捕头点点头,微微躬下身,一脸慈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一早不适应跟人这么近距离挨着,往后退了一步,看在众人眼里,似乎有些怕生,她摇摇头,没吱声。

“因为你不乖。”梁捕头说,假装训小孩:“小孩子要听话,要诚实,知不知道?”

一早拧了一下眉,眨了眨眼睛。

梁捕头:“你是不是拿了别人的东西啊?”

一早愣了一下:“我没有。”

梁捕头换了种说法:“是捡了别人的东西对吗?”

一早沉默。

梁捕头道:“上次有个大爷带你来县衙报案,把一根指骨交了公,但是那根指骨上还戴着一枚指环,是不是被你摘下来了?”

因为那根指骨有半截颜色不一样,埋在土里其他地方均会沾染上尘泥,骨色的挥发程度也有细微差异,据仵作推断,这根手指上应该戴过一枚指环,而且是出土后被人摘走的。他审过王氏,挖出那具尸骨时,他们都没有触碰过,直接拿稻草遮掩了,接着赵九去了路边折柳枝,贞白去了山头择坟地。

如果王氏没有撒谎的话,那么摘走指环的人,很可能是捡到这根指骨的小女孩和带她报官的何大爷。

据小女孩现在这个心虚的神态来看,很可能就是被她摘走的,梁捕头问:“你藏哪儿了,这东西不吉利的,小孩子不能玩,否则大老虎会来把你叼走哦。”

一早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人不该是个傻子吧,但她还是很傻很天真的问:“真的会有大老虎来吗?”

“嗯。”梁捕头严肃道:“大老虎会咬人哦,你怕不怕?”

怕死我了!一早心中不屑,但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怕。”

梁捕头继续诱哄:“怕就把东西交给我吧,这样大老虎就不会来咬你了。”

咬你奶奶个熊!一早装模作样道:“给你了,大老虎就会去找你了,你不怕吗?”

“当然不怕,我很厉害的,会打老虎,把它关起来,想不想看?”

一早眯起眼睛笑:“想。”

“那你把东西给我,我去把老虎引出来。”

“好。”一早喜滋滋的回答,伸手往兜里掏,半响后掏出一个铁指环,放进梁捕头摊开的掌心里,不经意刮到他掌心的茧,一早甜丝丝的说:“抓住大老虎了你要告诉我哦。”

果然推测得没错,真有一颗指环,梁捕头握在手中,脸不红心不跳的骗小孩:“好。”

“骗小孩的话你就会变成小狗,小狗吃马粪的。”

梁捕头嘴角一抽:你才吃马粪咧,你全家吃马粪!

真想拍死这个没教养的熊孩子!

贞白默不作声的看完这俩相互逗傻子的全过程,最后又同情的看向梁捕头,好像他才是被逗的那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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