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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碎尸案件。”我抬起胳膊,用肘部揉了揉鼻子。
3个小时前,我接到了云泰市公安局的邀请,驱车来到了云泰市,处置一起无头女尸案。
尸体是前一天被发现的,当时清淤工人正在清理下水管道。这无头女尸出现在下水道里,尸体已经全身尸蜡化了,法医工作进行起来难度很大,云泰市公安局便邀请了我们一同参与案件的侦破工作。
比起初次见识尸蜡化的那天,我已经驾轻就熟了很多。尸体穿着的是冬季的衣服,由于衣服的层层包裹,加之下水管道内缺氧、潮湿的环境,尸体的蜡化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看上去也不再滑腻不再潮湿,已经完全压缩、干硬,就像放置很久没有使用的肥皂一样。
我们艰难地脱去了死者的衣物,发现尸体蜡化后保存得还比较完整,虽然皮肤的特征形态已经完全消失,但是可以看得出尸体全身没有明显的损伤。因为人体组织不能辨认,内脏组织器官也都腐败殆尽,我们只有一块一块地把皂化的软组织掰碎,在淤泥和皂化组织中寻找骨头。
“这不是碎尸案件。”我说,“你看,这7根颈椎都很完整地在这里。”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从尸体剩余组织中挑出来的骨头一一排列在解剖台上。
黄支队长向上推了一下眼镜,背着手说:“人家是鸡蛋里头挑骨头,你这是尸体里面挑骨头啊。”
“碎尸案件中将死者的头颅割下,通常是在第三、第四颈椎之间。”我指了指颈椎,“第一颈椎直接连接头骨上的枕骨大孔,位置很深,没人能够在这个地方下刀的。”
“有道理,有道理。”黄支队长点了点头。黄支队是我的大师兄,比我高10届,也是法医出身。虽然当了支队长,但是法医的情结依旧根深蒂固,所以他还会经常参加命案侦破中的法医检验工作。
“而且,死者的颈椎完整,没有切割的痕迹。”我说。
“不过,很多碎尸案件中,凶手下刀都走关节和椎间盘,比如外科医生作案。”黄支队长说,“10年前我就碰到过类似的案件,比庖丁解牛更加游刃有余。”
“当然,我还结合了其他因素。”我说,“凶杀案件里有杀完人后给死者穿好衣服的,但没有碎了尸还给尸块穿衣服的。所以,死者死的时候应该是穿着现在的这身衣服对吧?”
死者的衣服破烂不堪,不是因为尸体在下水道待的时间长,而是死者原本就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
“如果是死后割下了死者的头颅,大量的血液会从断裂的大血管断面流出,那么死者的衣着肯定会沾染血迹。”我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检查死者穿着的多件衣物的领口,“可是她的衣服没有血,所以我认为死者全身没有开放性损伤。”
黄支队长也凑过头来看了看死者衣服的领口,接着问道:“死因可好定?”
我摇了摇头,说:“尸体条件太差了,但是应该可以排除机械性损伤和机械性窒息死亡。死者的舌骨完好。”
突然,我从整整一解剖台的尸蜡组织中发现了一颗白白的尖尖的东西。我把这个东西周围黏附的泥土剥离后,高兴地说:“看,是一颗牙齿。”
牙齿在无头尸体案件中的作用是非同凡响的,这个案件也是如此。我用酒精仔细地擦蹭着,擦得这颗牙齿锃亮发光。
“牙颈部有红晕,是玫瑰齿现象啊。”我说。
玫瑰齿是法医判断溺死的一种参考依据,虽然现阶段国内很多法医研究机构否认玫瑰齿和溺死之间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是我从多年的法医实践工作中发现,玫瑰齿对于溺死的判断还是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可能是溺死。”我说,“看牙齿的磨耗,死者应该不到35周岁吧,只有一两个齿质点[1]。”
法医会通过牙齿的磨耗程度来推断死者的年龄,主要是根据齿质点的出现和多少。
“如果不是碎尸,那么死者的头呢?”黄支队长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的头自己掉了?”
“嗯。”我点了点头,“尸体完全尸蜡化后继续腐败,导致软组织皂化,椎体一节节分离,所以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死者的头和她的躯干相连。因为尸体重,头轻,所以她的头可能被下水道中的水冲走了,或者是被其他的清淤工清理走了,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今年初我们这儿下大雨发大水,所以冲走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黄支队说,“估计尸体埋得比较深,正是因为大雨冲走了部分上层淤泥,所以今年的清淤工作才发现了尸体的躯干。现在,我们关心的是,死者是什么时候死的,以便我们查找尸源。”
我从一堆尸骨中找出了一根肋骨,说:“师兄你看,肋骨腐败得只剩骨皮质了,其他的骨头骨皮质也都脱落了。这样的现象说明,死者在这种潮湿的状态下应该有3年以上了。”
“你是说2006年冬天以前的事情?”黄支队问,“2006年以前,这个范围太广了吧?哪一年以后可以判断吗?”
我摇了摇头,说:“这个恐怕还真不好说。”
死者的衣服质量很差,但是看得出来,身上穿的几件毛线衣都是手织的。
我说:“这个岁数穿这种衣服,应该不是一般人,很可能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不过死者应该是有家的,有家就好,就能找得到尸源。”
说罢,我拿起了死者的牛仔裤。死者衣物的口袋已经被几个年轻法医检查过了,说是什么也没有。但是,我找到了一件东西。
我从牛仔裤的前腰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锈迹斑斑且被淤泥和尸蜡组织紧紧包裹着的硬币。我说:“不是说口袋里没东西吗?”
黄支队长看见我从口袋里找出了东西,皱着眉头训他身边站着的小法医:
“怎么检查的?这都没找出来?不就这么几个口袋吗?”
小法医委屈地说:“我也摸到了,但是以为是一个泥块呢,再说了,硬币有什么用?说明她有五毛钱吗?”
我没有理会小法医的辩解,用手术刀慢慢地刮着硬币,直到把硬币上的图案和字都暴露了出来:“你觉得这五毛钱硬币没用吗?它简直就是个关键物件,太关键了!”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黄支队长戴上手套,把硬币拿过去仔细地看着,说:“有什么用?”
我用止血钳指了指硬币下的“2005”字样说:“硬币都有发行年份的,这枚硬币是2005年发行的。2005年发行的硬币能装在死者的衣服里,说明死者肯定是2005年以后死亡的,对吧?”
黄支队拍了下脑袋,说:“对,也就是说,死者只可能是2005年冬天或2006年冬天死亡的。这就好查了!”
这段时间,因为频繁地跑现场,我已经疲惫不堪了,加之想知道这个案件的调查结果,于是在云泰市逗留了一天。
从中午吃完饭,我一觉睡到晚上8点,才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伸了一个懒腰,才懒洋洋地拿起了手机。
“都没敢打扰你,休息得怎么样?还没吃晚饭吧?”是黄支队的声音。
“好久没睡这么爽快了,算是把觉给补足了。”我说,“肚子饿了,要不师兄请我去吃炒面片?”
路边摊上,我和黄支队面对面坐着,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云泰市的特色小吃炒面片,一边吃一边问道:“看师兄这么有空,估计案子查清楚了吧?”
“是啊,你分析得很准。”黄支队说,“已经查清了,死者是一个小村子里的人,一个精神病患者。2006年冬天,现场附近在开发,因为排水不好,所以那段时间窨井盖都是敞开的,以便维修。死者跑到窨井口边上,对着井里说话,家里人去拉她,结果没拉住,死者掉了下去。那时候下水管道水流很急,等民警和消防队赶到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派人下去打捞也没打捞出来。当年的报警出警记录都调出来了,没问题。”
“哦,那就放心了,不是碎尸案,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嚼着美味的炒面片,说,“身份确认了吧?”
“死者的软组织都腐败没了,现在用骨头在做DNA,时间恐怕要长一些。”黄支队说,“这只是为了确认证据而已,衣着都对上了。”
“那就好,那就好,明早我就回去了。”又顺利解决了一起案件,我的心里无比欣喜。只可惜死者的家人疏于看护,导致悲剧的发生,虽然死者是精神病患者,可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我和黄支队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感慨起人生。
“话说最近我们云泰真是稳定。”黄支队突然转了话题,“别说碎尸案了,杀人案都很少很少。”
我摇了摇手,说:“师兄千万别这么说。案件这玩意儿邪门儿得很,你说没有,说不准明天就要发案。”黄支队捅了我一下:“乌鸦嘴。”
有些事不相信不行,就是那么邪门儿,第二天早晨我没能如约返回省城。
早晨7点半,因为前一天下午睡多了,晚上熬夜上网的我还没有起床,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还没有去看手机屏幕,我就有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前一天晚上在路边摊儿上和黄支队长说的那番话萦绕在耳边。“不会真邪门儿了吧?”我心里想着,拿起了手机。
“别走了,乌鸦同志。”黄支队急促的语气中不乏调侃,“可能还真让你说中了。”
“命案?”我说,“有头绪吗?”
“还不清楚。”黄支队说,“高度怀疑是碎尸案件。”
“不是吧!昨天那起案件你也说是碎尸。”我不敢相信可疑的碎尸案也会连发,“什么情况?”
“不说了,10分钟后我来楼下接你,辛苦你了,一起去看看,如果排除了是案件,我再放你回去。”黄支队说完挂断了电话。
师父不仅把本事传授给我,同时还把一听见有案件肾上腺素就会迅速分泌这一特征传染给了我。我挂断电话,从床上弹起来,用5分钟就洗漱完毕,然后整理好衣着在宾馆大厅里等候黄支队的到来。
黄支队的时间观念很强,10分钟后,我就看见了闪着警灯的警车从宾馆大门口飞驰进来。
“早晨6点30分,一个老大爷打电话报警称,在我市郊区的一座高速公路大桥下面发现了一个崭新的塑料袋,塑料袋的外面有血,透过塑料袋好像能看见里面有类似人头发之类的黑乎乎的东西。”黄支队简要地介绍情况。
“打开以后呢?里面是什么?”我像是在听故事,看关键时候黄支队停住了,便好奇地问道。
“没打开,我接报以后就要求辖区派出所把现场周围封闭了,没人动那个袋子,等我们过去了再看。”黄支队说,“我是害怕他们会破坏一些关键的物证。”
“切,”我说,“我以为什么呢,原来还不一定是案件啊,说不准是动物组织呢,这么兴师动众的,吓我一跳。”
“有肉有血有头发的,怎么不是案件?”黄支队说,“你见过什么动物长黑头发?不过看来你是福将,看你去了能不能为我招来一点儿福气,不是案件最好了。”
“福将”这个名称我很喜欢很受用,我笑了笑,没有说话,默默接受了。
警车在市区里行驶了半个小时后,开进了狭窄的乡间小道。云泰市是我们省比较发达的城市,交通便利,所以在很多城郊的位置都会有高速公路高架桥通过,我们随后到达的现场也正是在其中一座高速高架的桥下。
本身这个偏僻的地方就没有多少住户,但是因为十几辆警车的开进和长长的警戒带的拉起,现场的周围还是聚集了很多群众。
这是一片开阔地,周围都是农田,零星可见几栋雅致的两层小楼,可见当地的农民生活条件还是很不错的。警戒带围着的现场应该曾经是一片池塘,现在已经干涸了,土壤湿漉漉的,周围长满了杂草。一座宏伟的高速高架桥横跨这片干涸的池塘,桥架得很高,我们在下面只能听见车辆开过的呼呼的声音,却看不到桥上的汽车。
警戒带里,两名民警拿着本子正在询问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大爷。老大爷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前方一个白色的塑料袋。
两名痕检人员穿着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池塘的边缘向塑料袋走去,边走边把塑料袋周围的可疑足迹和其他痕迹拍照固定。我在一旁看着着急,也穿上胶鞋向池塘内走去。
经过几个人的反复勘验,并没有发现很新鲜的足迹和轮胎印,也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我慢慢地接近塑料袋的旁边,戴上橡胶手套,小心地解开塑料袋口的绳结。为了不破坏绳结,我一层层地把打成死结的数层绳结逐一解开。当我打开袋口的时候,一股血腥味伴随着腐败的臭味扑鼻而来。我抬起胳膊揉了揉鼻子,定睛往袋里一看,原来是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头发被血浸染,糊在一起。
我的心里扑腾一下,知道这下不好了,还真是出碎尸案了。我这个福将的名称很快就要被乌鸦嘴取代了。
我拉开袋口仔细地观察了袋子里的情况,确认没有什么其他可疑、有价值的线索和物证后,伸手进去抓住头发,往上一拎,原来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站在一旁的一名痕检员是警校刚刚毕业的小女孩,她看我突然从塑料袋里拎出一颗沾满血迹的人头,吓得啊了一声,连退两步,因为我们站的地方是干涸的塘底,有齐踝深的淤泥,小女孩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泥里。另一名痕检员赶紧挪过去扶她。
我仔细地看了眼这颗人头,虽然被鲜血沾糊了颜面,但是白皙的皮肤和红润的嘴唇显示她应该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她的一双杏眼微微地张开,无辜地看着我。看着这颗恐怖的人头,我也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凉风,没再细看,把人头又装回袋里。
“哎呀,不止一个袋子啊。”痕检员一边说一边指着摔倒的女警的旁边地上,“这儿也有个类似的塑料袋。”
我顺着痕检员的指间看去,果真如此,女警摔在地上,一只手刚好按在另一个塑料袋上。女警意识到自己的手按在了另一袋可能是尸块的东西上时,吓得缩回手哇哇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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