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黛蓝的苍穹和橙红的灯火交相辉映,耳畔充斥着洛阳城山呼海啸的呼声,雕楼画阁耸天而起,火树银花长灯如昼,乐鼓声越来越近,花车已缓缓驶至架空高飞的画桥之下,仙乐缥缈中,少男少女们所扮演的四神将露水、谷秕及花瓣等物撒向道旁为官的百姓,是为赐福。
谢宝真知道七公主元霈定是手持花枝站于花车之上,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她的方向。可她已经顾不上接花纳福了,只睁着圆润剔透的眼睛,怔怔地听着谢霁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很安静,很轻,没有多余的杂音。难道方才那声闷哼只是自己的错觉?
谢霁的喉结不断上下滚动,像颗不安分的滑珠。谢宝真恍惚地想:他可是口渴了?
大概是被往来躁动的人群挤得不耐烦了,谢霁忽的拉住她的手挤开人群,转而朝相反的方向艰难行去。
有谢霁开道,谢宝真虽然不至于被碰着伤着,但一见画桥的方向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由有些不安,问道:“九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人潮汹涌吵闹,谢霁没有回应,谢宝真便扯开嗓子几乎嘶吼出声道:“九哥!我们去哪儿?!”
挤出人群,谢霁将谢宝真拉入梨花巷中,犹豫了片刻,他垂眼松开手,指了指前方。谢宝真这才明白:梨花巷尽头通向一幢高楼,乃是城中最大的斗戏赌坊,上赌坊高楼,可一览南市街道风貌,将花车□□的盛典尽收眼底。
谢霁要带她上赌坊观赏,谢宝真既兴奋又紧张。家中虽对她有求必应,但从不许她来这种不正经的场合。
眼看着赌坊的高楼已近在眼前,谢宝真咽了咽嗓子,拉着谢霁的袖子扯了扯,细声问道:“赌坊的前门临街,巷子里对应的是后门,我们要怎么进去?”
谢霁站定,抬头看了眼院门外的那颗歪脖子松树,而后招手示意谢宝真过去。
谢宝真懵懵懂懂地照做,还未反应过来,却被对方一把揽住腰肢,足尖一点,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个清晰的鞋印,竟是借助墙壁为落脚点腾空而起,揽着谢宝真轻巧地攀上了松树粗壮的枝干。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谢宝真没忍住轻呼,树影摇晃中,谢霁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一手竖指按在淡色的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宝真忙捂住嘴,眼睛里落着些许细碎的月光,如一泓秋水荡漾。谢霁定了定神,以树枝为支点借力,继而带着谢宝真翻身从墙头跃下,稳稳落在地上。
墙头落下的强烈失重感使得谢宝真呼吸一窒,颠簸中牙咯噔一咬,竟把舌尖给咬破了,不由疼得闷哼一声,捂着嘴蹲在地上直皱眉。
谢霁也跟着蹲身与她平视,清冷的眼中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唔……咬到涩头了。”谢宝真含糊不清道,又张开绯红的唇瓣,露出一截柔软艳丽的舌头,‘啊啊啊’乱说一通。
谢霁猜测她是在问‘流血了吗’,遂点了点头。
嫣红的舌尖上破了皮,的确染着一点胭脂色的血,想了想,谢霁从怀中摸出一方干净柔软的帕子,轻轻按在她吐出的舌尖上,替她拭去那一点血色……片刻,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动作一顿,忽的将帕子塞到谢宝真手里,逃也般起身大步进了回廊。
谢宝真怔愣,忙拿着帕子追上谢霁的脚步,含糊道:“怎么啦?还是这般忽冷忽热的。”
此时大家都去街旁看热闹了,赌坊里空荡荡,只凑了一桌赌骰子的纨绔。有管事的上来询问,谢霁便给了他几两碎银通融,两人轻而易举地上了楼。
这楼共有五层,谢宝真爬得气喘吁吁,叉腰望着前方气定神闲的谢霁,艰难道:“生疏半年,我竟不知,你如今能飞檐走壁变得这般厉害。”
这也在意料之中。谢霁一向勤奋能吃苦,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机括齿轮日复一日转转不息。
谢宝真有种微妙的复杂感。两人的关系沉寂了半年,却在今夜牵手奔跑、翻墙进院的荒唐行径中有所复苏,似乎回到了从前,又似乎蒙了层看不真切的窗纸。
最上一层是个宽敞的单间,堆着些许桌椅杂物。推开门,谢宝真跟着谢霁的步子穿过房间,来到走廊处,顿时瞪大了眼。
星空低垂,洛阳盛景尽收眼底。谢宝真趴在栏杆上朝下看,只见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十六匹骏马拉着的巨大花车缓缓前行,上头有东风君表演舞剑,雨神弹指点甘露,稻神撒谷布种,而七公主元霈则头戴百花冠,身穿牡丹裙,一手执花枝,一手摇手铃,翩然起舞间,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她的裙裾上攀爬绽放,好一个美艳动人!
“霈霈!霈霈!”谢宝真亲昵地唤着七公主的小名,朝她挥手,可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远了,她这点声音混入排山倒海的热闹中,很快石沉大海。
花车远去,谢宝真也安静下来,双手搭在栏杆上想:今夜没有接到七公主的花枝,不知她会否生气?
高楼风大,吹得两人的衣袍窸窣作响。半晌,谢宝真偷偷转过脸,瞄了眼身旁安静站立的谢霁。
他的眼睛很沉很空洞,仿佛眼前繁华如斯的的热闹皆与他无半点干系。谢宝真情不自禁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样子,忽而轻声唤道:“九哥?”
谢霁回神,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扭头望着她,是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你好久没有这样同我相处过了。”过去了半年,谢宝真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当初失约的落寞,谁料今日再提,仍是止不住地委屈,“你疏远我,是不是因为初见之时我曾对你言辞无礼?”
谢霁眸色微动,随即调开视线,摇了摇头。
谢宝真追问:“那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霁下意识抬手,似乎想比划手势,然而过往种种,哪是几个手势就能解释清楚的?
谢宝真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的回答,悻悻垂眼,闷闷道:“你总是这样,我讨厌你这个样子。”好像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看不透谢霁的内心。
被‘讨厌’的谢霁张了张嘴,复又闭上。过了许久,他轻轻拉起谢宝真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
他的指尖在掌心游移,微痒,谢宝真忍不住蜷起手指,却被谢霁制止。
他坚定地将谢宝真细嫩的五指打开,露出白皙带粉的掌心,继续一笔一划无比虔诚地将那句话写完。半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还有他轻抿的薄唇,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俊美。
不止是手,连心也跟着痒了起来,像是一根羽毛轻拂而过,乱人心弦,以至于第一遍谢宝真没看懂,于是,谢霁又耐着性子将那句话写了第二遍。
这次谢宝真看懂了,他写的是:我希望,你过得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谢宝真眨着眼,不解道:“何意?”
谢霁只是笑笑,不再回应。
他好久没笑了,谢宝真很想将这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印在脑中刻成永恒……九哥大概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动人。
“也不知道五哥找不到我,会不会着急。”许久,谢宝真自语般说。
谢霁心底的阴暗驱散了不少,伸手朝下一指,问她:下去?
谢宝真轻轻‘嗯’了声,却没有动身,只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正视谢霁的眼睛,问道:“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你可不可以实现我一个心愿?”
未料她忽然这么说,谢霁有些诧异。片刻,他认真点头。
“那好,”谢宝真直直地望着他,眼睛里映着长街灯火,美丽得不像话。她轻而坚定地说,“我的生辰心愿,一愿家人平安顺遂,二愿九哥与我重修旧好、和悦如初。”
一阵风袭来,撩动谢宝真脑后红蓝二色的发带,发带末尾缀着的小银铃也跟着叮当作响。原来不经意间,当初那个天真稚气的小少女已出落得这般玲珑有致、娉婷袅娜,像是吸足了阳光雨露的一朵花,鲜妍明丽。
可惜这样鲜妍的花朵,无法在黑暗中生存。
还未回应,谢宝真已站直身子前进一步,仰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看在这是生辰礼物的份上,给个面子,不要拒绝。说实话,和你疏远的这些日子,我总是空空落落的,不曾有一日安心。”
谢霁的喉结滚动越发厉害。谢宝真在他眼里看到了挣扎之色,只是片刻,那抹挣扎归于平静。
他在心里做出了抉择,抬眼坦然迎视谢宝真。
正欲回答,只见一抹极细的火光划破夜空,如流星般朝花车的方向飞去。接着,只闻轰隆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如天雷乍起,震得地面都颤了几颤。
火焰冲天,横梁碎屑乱飞,霎时间如沸水入油锅,方才还热闹非凡的人群瞬间动乱起来,尖叫声、哀嚎声和推搡声不绝于耳,禁军执着长矛死死堵住四处奔散的人群,以免发生踩踏造成伤亡……
可根本没有用,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四散,整条街道乱得不成样子。
谢宝真也被那声巨响吓着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出胸腔。反应过来后,谢霁已横身将她护在身后,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未知的远方,似乎在窥探什么。
“怎么回事?起火了!”谢宝真伸长脖子趴在栏杆上张望,只见前方几十丈远的地方起了大火,春祭的队伍停滞不前,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火箭,射穿了酒坊摆在阶前售卖的大酒坛,近千斤的酒一遇到火,可不就爆炸了么!马匹受了惊,花车也翻了,连上头的‘四神’都不知是死是活!”
“别看热闹了,快走吧!”
“慢些慢些!这儿有孩子跌倒,求求你们别踩着他了!”
“禁军在此!听候安排,不要乱跑!违令者就地处罚!”
一时间哭声、喊声、救火声混杂一起,空气中充斥着大火燃烧的焦烟味儿。
“不好,淳风哥哥和七公主还在车上!”谢宝真心中一咯噔,转身就往楼下跑。
谢霁面色一冷,将视线从火光四起的方向收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好像在对面楼阁上看到了仇剑的身影……
由不得多想,他追着谢宝真的身影而去,在第三楼轻松拦下了她。
谢霁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屈指比了个手势:回家。
谢宝真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街上乱成一片,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赶过去除了添堵外又有何用呢?淳风哥哥身手不凡,加之有禁军在那护着,想来应该不会有事……
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事,自己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不添麻烦而已。
她长舒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着扶手喘息道:“你说得对,我去那也帮不了忙。”
谢霁点点头,以手势道:放心,跟着我。
两人依旧从后院出,还未出后门,便已听到纷杂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方才大火爆炸,百姓慌不择路全涌入这巷中来了,地上落满了逃难之人丢下的手绢、鞋子等物,原本僻静的巷子里全是奔走逃难的人。
“怎么办?”谢宝真问。
谢霁目光一沉:必须回家,不管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是不是仇剑,洛阳街都已经不安全了……
突然,谢霁察觉到了危险靠近,目光一凛,猛地回身去抓谢宝真的手腕。
可惜,他的动作晚了一步。
一条黑影从墙上跃下,以迅雷之势捂住谢宝真的嘴,继而一个手刀劈下……谢宝真只来得及看到谢霁惊愕伸长的手,便觉得后颈一阵钝痛,眼前一黑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柔弱的少女软软地倒下,又被仇剑单手捞起,如同扛麻袋般将她扛在肩头。臭名昭著的刺客躲过谢霁的一击,逆着巷口的火光,对面色阴寒的少年道:“我在洛河画舫上等你。想要她,你亲自过来讨。”
说罢,他扛着昏迷的谢宝真跃上墙头,踩着檐上瓦砾一路朝洛河方向奔去。
谢霁双目赤红,也跟着攀升跃上房檐。他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奔跑,如影随形般紧咬着仇剑的身影,一刻钟后,仇剑从河岸一跃而下,踩着渔船的船篷借力,几个起跃间便跳上了河心画舫的甲板。
画舫中有两个年轻男子正在听琵琶女唱小曲儿,听到动静便掀开帘子喝道:“谁呀?”话还没说完,两道寒光闪过,血柱喷洒在绸缎帘子上,继而便是扑通扑通两具尸体倒下的声音。
琵琶声戛然而止,琵琶女和小侍女齐声尖叫起来,可那声尖叫并未持续太久,血光之后,上好的琵琶哐当坠地,染血的琴弦尽数断裂。
船头又是一沉,仇剑将谢宝真随手丢入船舱中,转身一看,却是谢霁追了上来。
因长时间疾驰,少年的呼吸起伏急促,一缕散乱的发丝搭在眉间,给他过于精致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野性的狷狂。他的视线越过仇剑落在唐于尸堆旁的谢宝真身上,眸色蓦地一寒,袖中的五指紧握成拳……
他怎么能,将宝儿随意丢在尸堆血泊中?!
仇剑察觉到了他的杀气,解下一把弯刀朝谢霁丢去,嘲道:“你这副神情,莫不是对一颗棋子动了情?”
谢霁身形不动,只抬手将那柄丢来的弯刀抓在手里,随即拔刀出鞘,冷冷道:“为、何?”
沙哑的嗓音如同粗纸打磨过,一字一顿,甚至于有些难听可怖。
而对面的加害者却连一丝愧疚也无,只漠然道:“洛阳毁了你娘,我便毁了洛阳。花车上有元家和谢家的人,他们必须死。”
谢霁道:“把她、还给我!”
“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你决定了吗?娶她,还是杀她?”说着,仇剑用手中的另一把弯刀碰了碰谢宝真稚嫩白皙的脸颊,如同在戳一个死物般,没有半点情感。
这个动作无疑激怒了谢霁。
“别碰她!”谢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盛怒,反应过来时手中的弯刀已照着仇剑的手劈去,哑声喝道,“你、不配!”
那一刀当真是又凶又狠,速度之快连仇剑看了都诧异。
铮——
火星四溅,船身剧烈地摇晃,强烈的杀气使得河面平白起了波澜。仇剑岔开双腿稳住身子,谢霁的第二刀已横砍过来,狠声道:“别再试图、控制我!选择怎样的方式、复仇,我自己、说了算!”
仇剑鹰隼般的眼睛倏地一寒,抬刀劈去,直将谢霁手里的弯刀拦腰砍断。谢霁失了兵器,却不退反攻,以身为盾迎上仇剑的刀刃!
几乎同时,仇剑的刀砍中了谢霁的肩膀,而谢霁亦徒手握住空中折断的那截剑刃,狠狠地朝对方的胸口扎去!
仇剑纵横江湖几十年,杀过人,进过死牢,千军万马中也曾全身而退,还是头一次被一个不足十七岁的少年伤得如此狼狈。刀刃砍在谢霁的肩上,被少年单手死死按住——他竟是拼着这条臂膀不要也要刺仇剑一刀!
刀刃抽不出来,仇剑索性弃了武器,转而抬掌一击,直将谢霁拍出丈把远。他抬手拔掉胸口的断刀,将那带血的断刀掷于谢霁面前,连声道:“好,好小子!”
说罢,他大笑起来,竟露出类似于‘欣慰’的神情。
谢霁捂着淌血不止的肩站稳,呸出一口血来,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冷漠得仿佛没有痛觉。
案上灯火绵延,河面的水光荡碎了月华,泛起点点凄清的银光。夜风袭来,谢霁与仇剑对峙,像是一匹正在挑战老狼王的苍狼。
忽的一声轻哼,躺在尸体旁的谢宝真悠悠转醒了。她迷迷糊糊撑起身子,却摸到了地上的黏腻,还未看清楚是什么就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将她整个儿强行拽起,禁锢在怀中。
“醒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小郡主。”说着,仇剑望向双目赤红、踉跄前行的谢霁,“别急,待我问完后你再决定是救她,还是杀她。”
谢宝真被掐得呼吸不畅,拼命抠着仇剑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她模模糊糊睁眼,看到了前方肩头淌血的谢霁,不由眼眶一红。咬了咬牙,她艰涩侧首,对仇剑道:“你若是……阿爹的政敌,杀我便是,放……放了九哥……”
方才她一直昏迷着,并不知道这短短的两三刻中内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谢家的仇人寻仇绑架她,而谢霁定是为了救她而身负重伤。
她一向如此:看似柔弱,又有着不合时宜的坚强;看似娇气无比,实则单纯至极,看不出这世间藏污纳垢,人心背后有多么复杂黑暗。
“都自身难保了,还为别人求情。”仇剑森然道,“小姑娘,我且问你,你爹可曾有个义妹,名唤谢曼娘?”
义……义妹?
谢宝真从未听说过父亲有什么义妹,只知道阿爹有一个义弟,而自己是谢家三代以来唯一的女孩儿。她咳了声,嗓子被掐得失了声,艰难道:“阿爹只有义弟,并无……什么义妹!”
“呵,哈哈哈哈哈!”仇剑大笑起来,那笑有几分苍凉,随即对谢霁道,“你听见了吗?谢家连她的存在都要抹消。”
谢霁的眸中映着寒水月光,整个人成了一道兀立的剪影。
“九哥,你……快跑!”谢宝真眼角洇着泪,说出了和那日在巷中一模一样的话语。
紧接着,她猛地张嘴一咬,贝齿狠狠地咬在仇剑的臂上,霎时牙都酸了。再趁对方吃痛时曲肘一顶,用尽她毕生的力气顶在仇剑软肋处——这是父兄曾经教她的的防身术,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有用上它的一天!
少女的力气算不上很大,但这一招来得突然,加之仇剑轻敌,竟真让她得手了!仇剑皱眉,下意识推开了谢宝真,如此一来,谢宝真被那一推弄得失了平衡,踉跄一步,随即尖叫着跌下甲板!
仰面倒下的刹那间,谢宝真脑中涌现出了无数的画面,走马灯般在眼前交叠呈现,最后定格成一个念头:这么好的机会!九哥那傻子,怎么还不跑啊!
“宝儿——!”
那一声嘶哑的呼唤直击谢宝真的耳膜。
她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天旋地转间,白衣少年不顾一切地朝她奔来,满眼惊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然而眼睁睁碰不到了,谢宝真仰面砸在河面上,冰冷的水霎时从四面八方包裹,争相涌入七窍之中……
谢宝真不会水性。
手脚束缚沉重,她胡乱扑腾着,张口想要呼吸却硬生生灌了满腹冰冷的水,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继而体力耗尽,河水的暗流鬼手般拉扯她的双腿,直要将她拖入死亡的深渊!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的声响,好像有谁拼命向她游来,然而还未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她已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
亥时,距离洛阳街大乱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洛水下游,开阳门东几十丈远的河岸上,杨柳依依,月华如洗,忽的两个人头哗啦从河中冒出,搅碎了一水的月光。
谢霁先将昏迷不醒的谢宝真推上岸,而后自己攀爬上来,上岸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明显体力不支。
洛河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水底暗流众多,也不过三两刻钟的时间,落水的两人已被冲出了内城。有野狗闻声而来,冲着谢霁狂吠不已,狗眼在黑夜中闪着幽绿的恶光。
谢霁随手捡了颗石子,屈指一弹,因肩上受了伤,力道不准,那颗石子噗的一声击中野狗的脖子,对方呜呜两声,夹着尾巴窜入灌木丛中跑了。
谢霁肩上的伤口泡得发白翻卷,他却顾不得包扎一番,只挣扎着坐起身,浑身滴水,颤抖着扯开谢宝真的衣领,将食中二指贴于她的颈侧探了探。
脉息的跳动很是微弱,谢霁眼中拉满血丝,双手交替按压谢宝真的胸腔,没有反应。他一咬牙,轻轻捏着少女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随即俯身与她唇瓣相触,按照医书中学过的法子渡以呼吸。
少女的唇很软,他却生不出任何的旖旎,只满心焦急地祈祷:醒过来!宝儿,醒过来!
“咳……咳咳!”谢宝真头一歪,猛地呛出几口河水来,人也跟着悠悠转醒。
刚睁眼时,谢宝真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不清,待视线渐渐清晰,谢霁拉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浮现眼前。她的身体也跟苏醒似的发起抖来,半晌,颤声道:“九哥,我冷……”
哽咽的一句话,令谢霁心尖一颤。他眼睛发红,忽的揽起谢宝真娇柔的身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少年的力道很紧,谢宝真几乎不能顺畅呼吸。她失神了片刻,感到有水珠顺着谢霁的发梢滴入自己的衣领内,很冷很凉,但对方的呼吸炙热且颤抖,如同揽住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品。
这是他的小少女,鲜活的,温软的,明亮的……不是棋子,不是仇人,而是他藏在心尖上的一抹光。
谢宝真显得呆呆的,过了好久空白的脑子才慢慢清醒,今夜发生的一幕幕重现眼前。
她知道是谢霁救了她,不由强撑起一个笑来,轻轻揽住谢霁的肩背,像生病时阿娘哄她一样拍了拍,佯做坚强道:“没事的九哥,我没事啦。今晚谢谢你,还有,我很开心……”
湿透的衣衫很冷,可她的心很烫,轻声说:“你来救我,就是在乎我,不会再和我置气、再疏远我了,对吗?我们和好如初了,对吗?”
历经生死,她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是这件事。
谢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谢宝真试探道,“我落水时,好像听见你唤我了……九哥,你可否是能说话啦?”
谢霁的身子略微一僵,双臂垂下,缓缓松开她坐直了身子,眸子在月色下显得晦明难辨。
大概因为冷,谢宝真的唇色有些发白,可眼睛很明亮,一眨不眨地望着谢霁。不知为何,谢霁想起了很久前谢宝真对他说的话:“若是有人欺骗我,伤了我的心,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不由轻轻点头,算是承认。
这一点头,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他不后悔。
谢宝真松了口气,笑容更灿烂了些:“太好了!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想来大概是刺激之下开了嗓,就像某些失忆之人刺激一番后会恢复记忆一般……”
说着,她一顿,诧异道:“你肩上好深的伤口!”
谢霁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忽的捂住肩,不让她看那道皮肉翻卷的狰狞,怕吓着她。
谢宝真执意要看,又红了眼眶,帮助谢霁把干净的下裳撕成条,替他仔细包扎好伤口。
包扎伤口时需敞开衣襟,借着微弱的月光,谢宝真发现谢霁的肩背和前胸具有不少陈年旧伤,于是更加震惊,问道:“九哥,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谢霁没回答,只扯住衣襟,不许她往下看,大概是嫌这些狰狞爬行的伤口难看。
谢宝真本想看看那些伤是怎么回事,无奈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九哥,”谢宝真犹疑着,轻声问,“你能不能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谢霁垂下眼,许久方说:“不好听。”他说的是他的嗓音。
的确,谢宝真被他开口时暗哑难辨的音调给惊到了,手上包扎的动作也微不可察地一顿。谢霁生得十分好看,这样一副糟糕的嗓子着实配不上他的容貌……
可再怎么糟糕的嗓音,那也是九哥的一部分,是她应该去接受的。
谢宝真很快恢复如常,手指生疏地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摇头说:“这跟好不好听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听你唤我一声。再说了,九哥容貌气质俱是无双,若是声音还好听,那还了得?”
谢霁嘴角动了动,默默将衣领合拢。
片刻,他张了张唇,轻声唤道:“宝儿。”
依旧沙哑难听,可谢宝真却如获至宝、喜上眉梢,看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谢霁也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很轻的力道,却令人安心。
春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更何况两人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待恢复些许体力,中途谢霁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套粗布麻衣,看样式,应是一对夫妻的。
“哪儿来的?”谢宝真抖开手中那套妇人的衣裙看了看,虽然粗糙,但胜在干爽,应是白天才刚浆洗过。
谢霁朝不远处的农家小院一指。
谢宝真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瞪大眼磕巴道:“偷……偷来的?”继而软声道:“不问自取,是不可以的哦。”
谢霁抱着自己的那身衣物,默默往回走。
谢宝真忙起身道:“你去哪儿?”
“给钱。”低哑的嗓音传来。
趁着谢霁折回院子里的那会儿,谢宝真悄悄挪到灌木丛后,借着草叶的遮挡迅速除下湿透的裙裳外衣,换上那套粗布麻衣。可她平日极少穿这类粗制滥造的衣物,折腾了半晌怎么也穿不好外衣,领子那儿总是敞开一块。
她折腾得太认真,以至于没想到若是谢霁回来后找不到她,该有多着急。
正忙碌着,忽见灌木丛外窸窣作响,有人猛地拨开枝叶,低哑难辨的嗓音带着焦急:“宝……”
继而谢霁愣住了,谢宝真也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谢宝真手里还拿着一根麻布腰带没系上,胸口的衣襟松散敞开,少女精致的锁骨和些许白皙如玉的皮肤隐隐若现……
谢霁倒吸一口气,迅速背过身去。
谢宝真也慌忙转过身,胡乱系好腰带,裹好衣襟钻出来。看着少年僵硬的背影半晌,方细声道:“我好了。”
谢霁点点头,见她始终捂着衣襟处,料想是衣裳不合身有些松垮,谢霁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罩在谢宝真身上,自个儿只穿着身泛黄的粗布单衣。
那件衣裳很宽大,可以将谢宝真整个儿罩住,不必担心走光。谢宝真披着衣裳,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呢?会不会冷?”
谢霁摇了摇头,替她将衣服裹紧,严严实实地遮住,这才抬手比划手势。然而手势打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转而开口道:“我带你、回家。”
他们上岸的地方离开阳门守卫不到百丈远,但两人今夜历经波折,又在水里漂了半个时辰,俱是筋疲力竭。谢宝真又饿又累,脖颈被那歹人掐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双腿已是疲软得发颤,全靠一股劲儿在硬撑着。
若是平时,一点小伤小痛她都要撒娇委屈上半天,如今这般折磨,反倒安静得让人心疼。谢霁加快了步伐,走到谢宝真面前,背对着以一个单膝跪拜的姿势蹲下。
谢宝真一愣,眨眨眼,半晌才明白谢霁的意思是要背她前行。
“你伤得那么严重还想逞强背我,手臂不要啦?”谢宝真将身子挺直些,使得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疲惫,摆摆手笑着说,“我好歹也是将门之女,哪里有那么娇气!”
谢霁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执意要背她前行。他担心她的身子吃不消。
谢宝真将他扶起来,轻声道:“我没事的,只是有些困。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会有精神了。”
内城城门的灯火若隐若现,半轮明月西垂,天河在夜空中闪闪发光。谢霁刻意放慢了脚步,使得谢宝真能顺利跟上,沉默了很久,他才挤出一句话:“星星、很美。”
谢宝真与他并肩而行,抬眼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身旁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病态的少年,望着他幽黑深邃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前我并不觉得星星有多美,但是今夜,星光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美。”
谢霁的脚步一顿,而后复又慢慢跟上。
以前仇剑总嫌弃他的眼睛没有杀气,不够狠,不够绝,不够残忍,总之做什么都是不对……以至于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憎恨自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但谢宝真说他的眼睛漂亮,不是因为星光而漂亮,而是星光因他的眼睛而漂亮。
劫后余生,仿佛所有刻意压抑的情愫都被催化复苏,冰冷了许久的心脏重新跳动,热热的。在这一瞬,他像是被打通了筋脉般恍然:原来他对谢宝真所有的试探、接近、疏离,不是源于仇恨或嫉妒,而是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复杂情感……
这种情感,叫做喜欢,叫做执念。
“九哥,那个掳走我的歹人是否认识你?”黑暗中路有些颠簸不平,谢宝真的嗓音也跟着忽上忽上,打断他的思绪道,“他虽是绑了我,可我总觉得他是冲你来的。”
没想到被她看出来了,谢霁‘嗯’了声,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淡漠道:“他曾经,是我师父。”
“师父?!”谢宝真讶然,而后小心问道,“那他为何要伤了你?”
“现在,他是我的、仇人。”少年的嗓音沙哑无比,一字一顿,艰难道,“我的嗓子,他毁的。”
十二岁以前,仇剑是谢霁最崇拜的人。
四岁时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初冬之夜,宫里起了大火,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城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热血喷洒了一地,所有人都死光了,幼小的他蜷在马车内啜泣,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后仇剑踏雪而来,弯刀上还有血珠滴落,凭着一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徒儿。跟着我学艺,然后回来给你娘复仇’,他带谢霁去了千里之外的刘家村隐居,悉心养了他八年。
十二岁生辰那天,仇剑对他说:“你已长大,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你杀了刘虎,将他的头带回来给我,便算出师。”
刘虎是谢霁在刘家村最好的玩伴。
那时,谢霁以为师父是在开玩笑,可仇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只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般说:“我没玩笑。成大事者不需要朋友,不可感情用事。”
谢霁没有杀刘虎。
他第一次违抗了仇剑的命令,在他空手而归之时,仇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愤怒,只是面色如常地出去买了好酒好菜。谢霁还在为刘虎躲过了一劫而暗自开心,直到晚饭时,仇剑递给他一杯酒,让他饮尽后,又送了他一个匣子,说是祝他‘生辰快乐’。
酒,是毒酒;匣子里装的,是刘虎的血淋淋的首级。
这是他内心深处埋藏最深、最痛苦的记忆,痛苦到每次回想起那段满嘴鲜血、喉咙灼痛无比的记忆,都恨不得将他喝血啖肉。
从那天起,秉性纯良的谢霁便死了,死在了回忆里。活下来的这个,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这段记忆他从未向别人提及过,可如今再次提及,心情却异常平静,头一次不想杀人泄愤。
“为、为什么?”尽管只是听了只言片语,谢宝真依旧吓坏了,不可置信道,“他不是你师父么?”
“曾经是。”谢霁纠正,用最平静沙哑的语调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不听话,他便、毒哑了我。”
谢宝真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都处于父兄的疼爱中,族中关系和睦无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般扭曲的关系!谢霁流落在外时才多大?那人竟因‘不听话”个字,就毒哑了她的九哥!
谢霁走了几步,见谢宝真没有跟上,便回身看她。他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泛起的水光,片刻,方低哑道:“吓着你了?”
还有更多可怖的经历,她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对他避之不及?
算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没想到谢宝真摇了摇头。下一刻,她猝不及防扑了过来,像儿时和谢淳风玩闹那般抱住谢霁,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闷闷道:“我心疼!你这么好,不该遭受这些无妄之灾。”
怀中的小少女温软无比,谢霁一怔,手下意识抬起,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洛河水畔波光粼粼,夜风袭来,陌上杨柳依依,星辰和月亮温柔地注视着相拥的两人,四周一片悄寂。
谢宝真仰头看他,懊恼道:“要是有糖在身上就好了。给你吃颗糖,心里就不会苦。”
小孩儿一样任性天真的话语,却令谢霁心头一软……或许,这就是‘温暖’的感觉罢。
情不自禁漫开一抹笑意,他望着怀里温暖的少女,哑声说:“今夜,我已吃到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