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春风送暖。
农耕繁忙导致乡道人多阻滞,官道对骑马又诸加限碍,倒不如全程坐车来的方便。
符栾此行去的并非鹿山,而是取道废弃的第七道外城门,往临边州县办事。
他回来途中须得批阅凉州送到的帛书,当然也不会留意街边风景。
直到霍刀忽然在外头朗声:“王爷,王妃她挂在宅墙上。”
“什么?”
符栾第一次有种自己是否听岔的错觉,然后,他就透过窗纱看到了半趴在墙上的苏明妩。
她今日换了条锦绶缎裙,粉色囊鼓鼓的上襟处卡垫着大红的丝质枕,双手垂在墙面,妍丽秾艳的小脸上,双颊微微发红。
手指头细白纤长,害怕掉下去所以扣着墙面,但好像心情还不错,毕竟,与墙下的男子,相、谈、甚、欢。
霍刀驾着马车,回头问询:“王爷,要过去接王妃么。”
“嗯。”
...
苏明妩觉得她眼下定是很狼狈的。
日头渐盛,耳后发际热出薄汗,挂在这堵高墙上晃荡,最重要的是,以上种种都被符栾给看到了。
早晓得他这次改坐马车,方才那席真心话,她当然是藏心里不说出口啊。
可现在听都听到了,那么直白,一时间她去哪里找补。
苏明妩耷拉着脑袋,试探性地轻唤了声,“王爷,能不能先...”帮忙把她接下来...
符栾坐在马车里,撩着布帘的手指往下挪过几寸,但并未全部收起,还是只能让人看到他半张俊容。
“王妃还没回答,心疼谁?”
“...”
苏明妩略微哑然,符栾这是给她寻了个台阶,只要她说出他想听的那个答案,便不再追究的意思么?
这个人真是既幼稚又蛮横。
若是往常,苏明妩不介意耍赖反悔,再放下身段夸他几句好话,可现在苏莳廷就在下面,她贸然改口,哥哥定然会伤心。
为她的口是心非,也为她的讨好隐忍而伤心。
苏明妩回来曾给自己立了个规矩,不伤害家人和自己,这是她的底线,无论如何,她这次都不可能顺着符栾的心意回答。
她咬了咬唇,垂眸轻声却坚定,“我,我还是心疼哥哥。”
女子话音
刚落,耳边倏忽响起清脆裂帛声,挑在符栾指尖的布片碎成了渣齑,车厢的窗牖少了遮掩,立刻变得一览无遗,露出里面男人的俊美面目。
苏明妩没敢抬头看,她想都知道,符栾是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单眸就会尤其可怖,多看几眼,晚上怕是能梦魇。
苏莳廷始终站在一旁,他慢吞吞反应过来之后并没有回头,反而像是没看到身后马车似的,伸开双臂,抬头冲着苏明妩笑道:“娇娇不用心疼,哥哥接得住你,就这样跳罢。”
苏明妩心道,事已如此,符栾是不可能再下来接她,她也不想开口多求。
万一真跳偏,左不过自己侧身摔、卸掉力气,尽量不挨到哥哥就好了。
苏明妩定下心思,双手抓着用力,腿从一边勾上,长时间的酸楚让她试了三次才成功,站稳后便冲着苏莳廷怀抱的位置倒过去...
符栾右边凤眸微垂,在看女子跳下的那刻,手几不可见地施力在厢壁,坐在车辕的霍刀更是愈加明确的全神贯注,准备一有异就上前帮手。
此事不需要王爷吩咐,堂堂雍凉王妃必不可能缺胳膊少腿吧。
好在几息过去,依旧天朗气清,苏莳廷非常轻松地就将妹妹接住,小心翼翼抱放在了身侧,拍掉她裙角沾到的墙灰,“怎么样,说了我能接住你,当哥哥武艺白学的呢。”
苏莳廷从不用熏香,只有早上洗漱后的竹盐清冽,很有家的味道,苏明妩咻了咻鼻子,弯起嘴角,“是,哥哥说的对。”
安抚完妹妹,苏莳廷转身走到马车边,他脸上的神色素来转变很快,嗓音温和中透着凉,“王爷,既然遇见,介不介意借您的马车一用。”
符栾的心情,说很生气也不至于,纱绸挡光,他连帛书都不好看,早就想摘,索性顺道吓一下苏明妩,看她现在都不敢与他视线的模样,收效甚好。
这个苏明妩的哥哥,不就是苏家还没及冠的小子。
符栾不是很在意,“哪里。”
苏莳廷也报以冷淡回应,“城南暗街。”
苏明妩显然没想到苏莳廷会跑去问符栾借马车,她匆忙上前拽了拽他的手袖,“哥哥?”
苏莳廷安抚性回拍她的手背,低声向后,“娇娇,没事的。
”
“王爷反正也不想见到我的父亲,和我们出去走走,不是更好么。”
符栾听到这,再看一眼他身后老不情愿,樱唇微嘟的苏明妩,笑道:“是不错,上来。”
***
马车宽大,三个人各坐一边。
如今撕破了右侧纱窗,旭光直透进来,只有苏明妩处在最明亮的左侧,另外两人的半张脸隐藏在暗翳中,黑白相映,看不清神色。
符栾眼下对苏莳廷更感兴趣。
苏明妩不懂暗街的内里乾坤,但他很清楚,暗街表面兜售些零碎物件,实际却是大宁朝近几年兴起的坊间黑市,局限之处在于它主盛行京华和江南地区。
一是因为富庶,二是因为,符栾不允许他的地盘有蝼蚁肆虐,是以黑市始终进不了西北边城。
苏莳廷堂堂二品大官之子,言辞却对暗街颇为熟悉,这难道还不有趣麽。
厢内三人各怀心事,安静了许久后,苏莳廷非常自来熟地从青铜釜拿起隔水温的茶壶,先给苏明妩先倒了杯,“娇娇,方才有没有渴了呀?”
苏明妩接过啜了口道,“还好吧...”
苏莳廷作顺畅,又沏了盏茶推到符栾面前,他侧过去的笑容明媚无害:“王爷,您也请。”
这茶笼是友人准备,并不是符栾喜欢的味道。
苏明妩见符栾迟迟没有饮茶,怕苏莳廷尴尬,轻声提醒道:“哥哥,王爷他不爱喝热茶,也不爱喝香茶的。”
符栾抬眸看了小娇妻一眼,莫名其妙的,他心情好了点。
苏莳廷也不客气,手势绕了个弯,将茶兜到自己跟前,“如此,那就我喝,别浪费嘛,反正到暗街还有会儿。”
霍刀已驾马车往南走了一段,他回过头皱眉道:“喂,那谁,报路。”
“洱南门往里拐弯八里,到了骆驼河再往东,看到水桐街,咱们就只能步行啦。”
他说的是地名都是代号,苏明妩半句听不懂,但霍刀曾经是个刀尖舔血的杀手,当然很熟悉这等暗话,七拐八弯地走得非常顺坦。
很快,马车就到了石桐门,停下时候,周遭跟清了场似的,甚至不用霍刀费工夫盯梢。
苏莳廷坐在外侧率先下车,顺手就将跟在他身后的妹妹给搀扶了出去,符栾看到时,唇角稍稍往下
压了压。
...
水桐街是住在街上的百姓们给它取的花名,他们这儿好几十年前曾住过一位叫水桐的状元,那个状元人聪慧、模样好,就是仕途不太顺坦,贬谪后想不开留下了孤儿寡母,说来也是神奇,那个小孩吃百家饭长大竟然也中了会元,可惜他们家就跟有魔咒似的,再有才学也还是郁郁不得志,不久后就搬家走了。
穷苦百姓生活清贫无趣,难得有个这样的故事说道,忍不住要留个记号,于是便将街取了个同名,希望哪日状元的儿孙辈能真正荣归故里。
苏莳廷很会哄人,苏明妩原本嚷嚷着腿酸不肯走,听听他说故事,乖乖地跟着往前,还一个劲儿地追问,“后来呢,那家人的后人真的会代代都考科举么?”
“大概是吧,据说姓李,你以后可以看看有没有姓李的状元探花,不就晓得了。”
“噢。”
苏明妩听这故事坎坷,无端想起了前世符箐瑶喜欢的那位探花郎,好像就是姓李...
不对不对,哪有那么巧合。
苏莳廷不太满意妹妹的思虑过重,“你怎的听个故事都那么上心,小脑袋藏那么多事干嘛,够用吗?”
“...”
符栾走在他们身后看他们吵闹,并不是很上心,可关于水桐街的黑市才开不久,他在京中有消息知道并不奇怪,苏莳廷未免太过早地熟悉。
思绪间,三人进了个小小弄堂,弄堂里人声嘈杂,小孩窜来跑去叽叽喳喳,和寻常市井没有两样,尽头是一道抱着木皮的铁闸门。
苏明妩感到害怕,她跑起来躲在苏莳廷后面,转身时发尾正好扫到了更后面的符栾,她习惯性地回头想说句抱歉,发现是他,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谁知道符栾的气消没消,她不要惹他!
符栾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小娇妻,这次分明是她招的他,还要摆出一副受委屈不敢说话的样子了?
苏莳廷叩了五响门,有人在里面给开了锁。
“娇娇别怕,进来吧。”
“好。”
符栾没等苏明妩作,故意伸手在她腰上轻轻一掐,激地她扑蹬就往前冲,差点被门槛绊住。
“你——”
符栾摊开手,貌似‘坦荡’地轻笑了声,“快进去,你哥哥等你呢。”
苏明妩暗骂了他一句,还是不愿意和符栾说话,约莫是苏莳廷在,她多少有点底气。
“娇娇?”
“来啦。”
走进铁门原来还要走一段狭长夹道,非常短,数十步之后马上变得亮堂,之前的门仿佛就是封印,门里面的热闹丰富是外界不可比。
苏明妩站在路口向前方眺去,暗街的路面虽然逼窄,最多只能通过正常体型的四人,但两边小铺云集,挤挤挨挨,各式各样的异族宝物,奇特的物骨片,间或有肉串小吃,雕塑泥人,真假不论的古玩小件...
苏明妩太久没来,自是雀跃在前,此时闲杂来客不多,苏莳廷只管跟着,不会管束。
暗街底下做黑市最大的优点便是人流复杂,遮掩起来极其容易,苏明妩这样年纪的公子小姐,有门路来的不算少数。水桐街是因为新开,还未引开世面,下次再来大概就会换个面貌了。
苏明妩哪怕已出嫁,有哥哥相陪,贪玩的脾性全被带了出来,对待铺子更像是左拥右抱,手都来不及伸,苏莳廷忙着付钱。
泥人小铺的老板笑呵呵,“小少爷,今天来得有点早啊!”
“带人来长长见识。”
老板乐呵呵地收下银子,“您该多来来,你来啊,我们就好赚钱。”
苏莳廷笑容和煦,“好啊。”
符栾只瞟了他们一眼,就笑了,霍刀也发现了其中猫腻,低声道,“王爷,他手心...”
霍刀看得清楚,老板收进银票,碰到苏莳廷的时候手指头瞬间抡换,藏着的纸条已塞入他的手心,这不就是买卖消息么。
“嗯。”
霍刀看向前面的,姑且称呼为少年的男子,能帮忙买卖消息的牵头人,在黑市的地位可不一般,他才多大,听闻才十九吧,哪里混来的手段。
最重要的是,他今天带过来,明显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
苏莳廷感受到二人视线,见时机成熟,脚速变慢逐渐同符栾并行,视线依旧盯着前面蹦蹦跳跳的粉裙女子。
没有苏明妩在场,他对符栾实在不想摆起笑脸,不止对符栾,他这个人天性冷漠,对谁都不太挂心,只有母亲,还有娇娇。
符栾勾唇,“太傅公子,原来不喜欢笑啊。”
苏莳廷淡淡地应和,“嗯
,彼此彼此。”
“哦。”
“...”
苏莳廷以为符栾会先开口问他,没想到接下来,他不出声,符栾也根本不急。
毕竟还是年轻,眼看快走到街尾,苏莳廷有些沉不住气,道,“王爷,没事问我么。”
符栾侧眸,嗤了声道:“想说你就说,本王会考虑。”
苏莳廷觉得符栾这个人真的很让人讨厌,难怪娇娇不喜,“我明白王爷胸怀大志,或许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符栾笑道:“难道你觉得,本王还需要靠你的人脉。”
“王爷的确不需要,但倘若我能为王爷节省几分时间心力,对王爷难道不是好处么?”苏莳廷看着远处的女子继续道:“每一个消息换一个请求,我所求的事,王爷不必花心思就能办到,咱们各取所需。”
符栾生出几分兴趣,“说罢,你要什么?”
苏莳廷看着自己的妹妹冲他招手,脸上瞬间浮起真实笑意,“我要王爷答应,保苏明妩的正室之位,王爷的宠妾,永远就只能是妾。”
“唔...果然是不必花心思啊。”符栾点头,无所谓道:“本王府里不会有宠妾。”
“那,那你是同意了?”
即将及冠的少年,青涩未完全褪去,平常可以遮掩很好的情绪,就在此时的惊喜下,不小心露了怯。
他何尝不是冒险试探呢?
娇娇心思纯善,然性格娇纵,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小脾气,这是母亲和他从小宠出来的,也该他负责到底。
平日他没有办法近身,只能找机会刻意在家门口撞见雍凉王,他知晓自己的力量还未成长起来,但至少,先替娇娇要一份身份的保障再说。
符栾看他面露急色,懒得再调侃他,笑道,“为何不同意,本王又不亏。”
苏莳廷舒了口气,恢复了冷冰冰的语气,“好。”
“还有件事,初五那日,宫里传出来太子的手伤,是王爷做的么?”
符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是,怎么。”
“没什么,谢谢。”
...
走出水桐街,离约定的午膳时辰只剩下一炷半香。
马匹单行比马车快得多,霍刀早就让人准备好了三匹马,没有必要让苏家的人等,横生枝节,苏莳廷对此持默认的态度。
苏明妩仿佛
又站在了做抉择的岔道路口,她看着左右两匹黑马白马,陷入沉思。
若要她随心意,那当然是和哥哥同乘,但是呢,她惹到了符栾,总归要给自己台阶下的,她可是今天午后就得回王府。
苏明妩想了许多话来说服自己,罢了,忍一忍就选符栾好了啦。
但是她的这些想法显然是多余的,因为她压根没开口,符栾懒得问她,直接就将人揽抱身侧,轻松攀上了黑马。
苏明妩:“...”
苏莳廷看了她一眼,冲着妹妹安抚地笑了笑,往另一匹马走去。
他时下没有与符栾抗衡的力量,既然如此,做的太过界,难堪的反而是娇娇。
苏莳廷其实不在乎错嫁,或者说,妹妹的夫君是谁,他在乎的苏明妩的态度,本来以为她嫁给雍凉王会有多难受,但眼下她能接受,那他就更无所谓了。
从当年下决心开始,不管苏明妩嫁的是谁,于苏莳廷而言没有差别,哪怕太子,他也一样会去商讨条件。
...
官道上,壮硕的黑马在阳光下潇洒奔驰,将身后的白马抛下了一段不远不近的间距。
苏明妩被符栾抱在身前,因为这匹是新马,双人长度的马鞍做的不太圆润,硌得她腿根生疼,只能尽量往男人怀里钻,来避免撞上前端凸起的皮革。
但这样,问题就又来了。
符栾的身条穿着外衫只会让人觉得高瘦,其实他的胸膛挺括,撞上去跟石块似的,别说撞了,做那事的时候,她想推开他,硬邦邦的都不带一下。
所以,马背颠簸来回,就算她贴的再近,还是会因为趔趄,忽近忽远地撞疼后背...
符栾单手束着缰绳,大概是感觉到苏明妩肩膀的微微颤抖,闲着的右手搭在她腰间,往自己身上一按。
苏明妩瞬间得了支撑,有符栾的强劲力道在,她的身子根本不会前后晃,坐在他怀里极为妥帖。
她小声嗫嚅:“谢谢王爷。”
符栾方才只是顺势之举,不过她既然谢了,他也会照单全收,“躲了本王一路,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
明明是他先生气,她才不敢跟他说话的,真是倒打一耙!
苏明妩撇了撇嘴,心道用完午膳还得回王府,符栾生气的样子,她是见
过的,就这样憋着气回到家,她定又要昏天暗地睡两日。
这儿就他们两人,所以...所以要不还是先服软吧,口头上的吃亏,不算吃亏嘛。
苏明妩打定主意,细声细气地开口,“王爷,臣妾是怕您看了我生气,才躲开您的。”
“是么,本王还得谢谢你?”
“...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苏明妩的手柔弱无骨,上半身往后旋转抵住他的胸膛,抬起那张明媚娇俏的小脸,将她好不容易想到的说辞道了出来:“再说了,这就是个误会。”
“当时臣妾想的是,像王爷这样的不需要臣妾心疼,哪怕我从城墙那么高跳下来,王爷也定能毫发无损地接住的。”
符栾被她逗笑了,“苏明妩,为了哄本王开心,你已经可以说胡话了。”
啊,被揭穿了!
苏明妩红着脸,抱着反正已经乱说的想法,继续嘴硬道:“哪有胡话,王爷本来就是很厉害的啊!”
“真这么想?”
“嗯!”
符栾垂眸,不知为何沉默了会,他忽地开口,嗓音低沉:“这么厉害,那王妃喜不喜欢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的分界线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可爱:kyokkkk49瓶;2113916120瓶;薄西酒酒子3瓶;岸上一条鱼、懒懒、江畔、守着花儿开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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