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1)

翟思静随着梅蕊回到临时安排的屋子里,她紧张地问:“你这个月,是不是没来天癸?”

梅蕊眨巴了半天眼睛,才“啊呀”一声,然后说:“其实才过了几天。怪不得要叫御医来,来了又不告诉我有病没病……”

她睫毛乱闪,大概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在乌翰对她有无数承诺,这再有了皇帝的孩子,日后不是更加一步登天了?惧在这毕竟来的不是时候,不过到底是一条小生命,想来皇帝也是高兴的。

翟思静心里却明白,这北朝的鲜卑人立国,一边打着草原上的“祖宗家法”,一边又确实觉得汉人的文化、汉人的制度、汉人的体例都很好用,要学汉人的东西,自然少不得从儒法之学开始。梅蕊本来不过一个丫头,攀上了龙床已属非分,若是闹出在大行皇帝丧期里怀了身子,她还要命不要?

“梅蕊——”她想劝梅蕊不要这个孩子,但又不知道怎么劝,毕竟她自己也是孤身在平城,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帮忙,她想了好半天才说:“你心里得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梅蕊笑吟吟的,脸蛋带着红扑扑的光,羞涩地说,“是了,做小孩子的衣裳,我还不怎么会。不过,想必宫中应该有合适的衣衫纸样,以后我慢慢学起来就是。”

她毫不以自己有了身子而觉得自个儿金贵,照样像以前一样利索地帮翟思静铺床摊被,抚平了每一丝褶皱了,才笑眯眯说:“女郎睡吧。鲜卑人服丧时间短,日后,我也盼着女郎一道承宠,咱们一道生小宝宝。”

她觑了觑翟思静的脸色,低声说:“女郎,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位扶风王啊?其实我说,大汗人也挺好的,成熟温柔肯疼人。一国之君这个样子,很难得了。您想想,您这名分已经定了,再想其他人也无用了,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我不是想扶风王……”

梅蕊好像看透了她一样,笑笑说:“其实吧,我原先心里也有喜欢的人……后房负责翟府树种花苗的侯姓小郎,每回见我都笑……”她也有些怅然的样子,叹口气说:“不过吧,也就是个家生奴,若跟了他,一辈子很快望到头了……”她摇摇头,仿佛要把那个会对她笑的小郎甩出脑海。

翟思静看着梅蕊抚着完全看不出改变的肚子,一脸憧憬,又有些惶惑的模样。她心里也惶惑起来。

第二天早晨,御医倒又来了,笑吟吟给梅蕊把了脉,然后开了方子说:“脉象不是特别有力,还是早点用些安胎的药物。娘娘好生休息,及时吃药,其他都不妨碍的。”

梅蕊一脸羞,拿到方子之后正在犯愁抓药煎药,倒又有个小宦官过来,笑吟吟说:“奴是可敦派给两位娘娘使唤的,御药房离得远,只怕娘娘们不知道在哪儿,奴去给林娘娘抓药可好?”

梅蕊姓林,只是自从卖到了翟家,便只剩了个名字“梅蕊”被人使唤。今儿陡然在姓氏后头还加了个“娘娘”,实在是受宠若惊,惊喜慌乱间撸下手上一只银镯子塞给那小宦官表示感谢。

不过一刻钟时间,那小宦官一脸汗的飞奔过来,说:“两位娘娘身边的宫女还在给宫里的老嬷嬷们查验。今日煎药,奴来服侍娘娘可好?”

翟思静说:“嗯,你先去打水。林娘娘尊贵,现在又有大汗的孩子在肚子里,更是要小心再四,水要好好滤一滤、淀一淀,不能有脏东西掺杂着。”

等那小宦官离开了,翟思静打开装药的纸包,她识得一点药性,看着一道道药材,心里慢慢就变得拔凉拔凉的:麝香、红花、乌头、大黄、山楂、赤石脂……都是堕胎用的药材,毒性最大的乌头就有好几块。旁边单独还有一包,打开看是人参,大约是用虎狼重药落了胎儿之后,怕气血两亏要闹人命,于是再用人参提着气——不想大人死,但孩子是务必不要的。

翟思静拈了一块乌头,踱到后头耳房,看那小宦官正在给风炉子扇风,水刚“噗噗”冒泡,他倒已经一头汗了。

“哎。”翟思静问他,“你是大汗那里的,还是可敦那里的?”

小宦官回头望了翟思静一眼,笑道:“这不一样么?反正是伺候娘娘们的。”

翟思静拿来一把团扇,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扇风炉。

小宦官唬了一跳:“娘娘……奴一个人来就行了。”

翟思静说:“不妨碍,我这几天闲得难受。”

又说:“林娘娘给你的镯子可是她的爱巴物儿,自小就戴在手上的,我看她今天是真心高兴,要赏你呢。”

小宦官贼溜溜的笑容少了一半,闷头扇了一会儿风,才“哦”了一声。

翟思静继续说:“林娘娘这个时候怀娠,对可敦不是坏事。所以,这是大汗赐的药吧?”

梅蕊在先帝孝期里生孩子,皇后无论是想弄死她还是孩子,这都是最好的借口,完全不必用暗暗堕胎的法子显得自己妒忌。

“啊?……嗯。”这个机簧活络的小宦官突然就变得闷闷的。

翟思静扭头问他:“大汗不想要这个孩子?”

小宦官惊惶地看了身边的翟思静一眼,然后低下头说:“奴……奴也不知道……大汗吩咐,奴只管照办。不过……不过外头是已经请好了收生嬷嬷……”

乌翰从来就不是沉溺于女色的人,在利弊面前,他权衡得比谁都要清楚。

翟思静知道梅蕊这关躲不过,而且躲不过也未必是坏事。她叹口气说:“御医胆子太大了,乌头用得太重了,会伤身子的;麝香也要扣掉些。独参汤你预先煎好,万一有闪失,那是救命的汤药。大汗的命令不能不遵,但大汗不是想要林娘娘的命,也不是想绝她的嗣,对吧?”

小宦官点点头,好像也有点惶惑。

“水开了。”翟思静提醒他。

他也有些慌乱,步履匆匆去拿药了。

想着梅蕊有了孩子高兴的模样,翟思静心道:祸兮福所伏,梅蕊,这个孩子真的不能要!

她在夜色里发了很久的呆,回到住的地方,梅蕊已经喝了那晚“安胎药”,脸蛋依然快乐得红扑扑的。

她笑道:“女郎,平城的夜色来得比我们陇西要早呢!今天星星多不多?”

小丫头兴奋,睡下了还“叽叽呱呱”在幻想:“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不曾想倒要生孩子了。听说生孩子特别疼,不知道我熬不熬得过去?哎,不管了,是女人都熬得过去,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其实吧,男孩女孩我都喜欢,我心里啊,更喜欢女孩子,她应该是个公主吧?将来多少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可以打扮她……”

想到自己这个小门户都养不起、要卖掉的女孩子,居然能生一个千娇万贵的公主来,梅蕊简直被自己的想象给迷住了。

穷苦出身的丫头,最美的幻想就是打扮自己的女儿,可以补偿自己内心的不足意。梅蕊翻了个身,小心翼翼没有压到肚子,隔着一条过道对睡在对面的翟思静说:“女郎,你说,不管男女,我叫‘他’阿越可好?就像我似的,从泥地里一个微贱的女孩儿,一下子越过那么多山峦一般,想都没想过啊!……”

黑暗中,翟思静突然死死咬住被角,不让梅蕊发现她的泪水已经倾泻而下。

阿越,阿越。

上一世她第一个孩子的名字。

她不管他是谁的血脉,反正他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好不容易产下来的,她爱这个孩子,如同爱自己的性命,不愿意他受一点伤,一点痛……可是,事实总是与愿望背道而驰。噩梦般的往事,让她宁愿不要长越来到人世,也不愿再经受这样的骨肉离别之痛!

她的枕头湿了,牙齿颤得咬不住——前路仿佛也在冥冥中注定着,但她必须让自己无悔!

梦中,她又回到了上一世,水藻在她身边缠绕着,碧莹莹的天空离她好远好远,一双挣扎着的小脚丫在她头顶上踩出水花,她舍不得她的阿逾受那样的窒息之苦……转眼,小脚丫不见了,面前恍恍惚惚又是杜文的脸,好像和她之前所见的不大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只觉得面目清癯,华发覆额,眸光坚硬,笑得全无感情。她在莹莹的水里,他却在火光中,他灰白的头发倏忽燃烧起来,像一只巨大的火把,手里举着她粉红色的衫裙和披帛,上头刺绣的一朵朵海棠也燃烧成鲜红色,盛放在天际。

到处都是赤红的火光,人如在地狱,辗转反侧而不能脱逃……

“啊……呃……”

是谁在地狱里呻.吟?

翟思静耳能闻,而周身不能动。

呻.吟越来越近了,在她鼓膜边一阵阵震荡。她的手指动了动,眼皮动了动,慢慢从被魇住的状态里清醒了一些,又一些。

这次突然就听清楚了,是睡在对面榻上的梅蕊在呻.吟。

“梅蕊!梅蕊!”她使劲动了动腿,终于翻身起床,跌跌撞撞到她榻前。蒙蒙的月光从碧纱窗中泻进来,照见梅蕊失去了血色的脸颊和嘴唇。梅蕊翕动嘴唇,奇怪地说:“我的肚子,怎么那么疼?”

虽然知道必有此关,但翟思静还是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又去点灯。她揭开梅蕊的丝绵被子,橙色灯光下,褥子上赫然一滩暗赤色。梅蕊虽然没有生育过,但流了这么多血总是知道不妙的,顿时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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