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菀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虽然每一个人都百般掩饰。
太医叫她静养,太后叫她安心,她的儿子对她说,她其实只是这半生操劳过于劳累,如今年纪大了因此精神不好。
可是唐菀却想,她半生安稳,又做过什么操劳的事呢?
只是大家都瞒着她,因此唐菀想,难得糊涂。
她装作看不见太医脸上的为难,太后与皇后面上的伤感,也装作看不见她儿子背着她流下的眼泪,依旧脸上带着柔软安静的笑容,装作感觉不到身体的虚弱,按时就班地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
晨起目送儿子去宫中读书习武,晌午的时候去外面晒晒太阳,等着儿子回来。
这样安静的岁月,叫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半生。
如果说她的后半生是安稳轻松的生活,那她未出嫁的前半生之中充满了小心翼翼,拘束惶恐,还有被人辜负的痛苦与羞辱。
唐菀靠在软塌上,不在意仪态缩成一团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想,或许是她要死了,因此才会想到前半生的那些不愉快。
记忆里的那些伤害仿佛都已经模糊,可是她似乎还是能够想到那一年的盛夏。
炎热的盛夏,她置身在众目睽睽的嘲笑之中,心冷如冰。
与她定亲整整五年的未婚夫来到了唐家,亲口退婚,然后用满脸的央求看着手足无措,只觉得天崩地裂的自己,求她放他一马,叫他可以和她的堂姐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俊秀少年央求的目光与不顾一切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一样。
想到那时候的事,唐菀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薄毯,想着那时候自己是多么的惶恐与无助。
所有人都站在她的堂姐的那一边,仿佛她不退亲,成全了他们就是她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甚至在她的惶恐的眼泪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被退亲是多么的可怜,她为了他付出的那五年的心血也同样不值一提。他们在她流着眼泪,在祖母与伯母的逼迫之下艰难地点了头答应退亲,就都转身去奉承她含羞带怯的堂姐,祝福她终于能够嫁到皇家。
她的未婚夫,那个曾经与她定亲的少年是当朝的二皇子。
他在五年前,与唐菀定亲时也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官宦家的庶子,没了父亲,只有嫡母带着他艰难地生活,因此唐家看不上他,当他拿着当初两家曾经约定姻缘的信物来到了唐家的时候,唐家把唐菀这个出身隔房,生父生母早逝,无人做主的小可怜丢给了他,解决了他这个麻烦。
唐菀想到那时候那个落魄的读书的少年,不由唏嘘地想,那时候就算他家中没钱,无权无势,还有一个严厉的嫡母,可是对于一无所有,从未得到过唐家的疼爱的唐菀来说,也仿佛是救命稻草。
她不在意他穷困,也不在意他还是个才有个秀才功名尚未出头的读书人,只想着,就算他一无所有,可是只要他对她好,她就愿意好好和他过日子。
为了供他读书,她那时候多么拼命啊,躲着姐妹们偷偷做了针线,叫自己的丫鬟私下拿去卖了换钱。她每个月的月银也都攒下,偷偷地叫丫鬟带出去,供他读书。
他也曾经感动地给她书信,感谢她对他的那些好,然后发誓永远都不会辜负她。
她相信了他。
然后当朝廷里闹出真假皇子之事,当刚刚继位的新君的后宫的妃子哭诉当年的旧事,对新君坦诚当年在新君落魄的时候,她偷梁换柱,将皇帝的血脉偷偷送出宫中,而养在宫中的那个只不过是忠臣抱来代替皇子的替代品,一切真相大白之后,她的未婚夫摇身一变,成了新君膝下唯二的两个皇子之一,一时风头无两。
那时候唐菀真的为他高兴,觉得他苦尽甘来,得回了本属于他的一切。
可是成为二皇子的未婚夫转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退婚。
在大庭广众,他请求她退婚。
这一次,他把什么都忘了。
忘记了贫贱时的诺言,也忘记了他所谓的感动,他却告诉她,他早就心仪她的堂姐,只是那时候自卑身份,知道他配不上她身为侯门嫡女的堂姐,因此退而求其次。
退而求其次。
唐菀晒着暖暖的阳光,觉得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又想到那时候二皇子不顾一切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想要笑。
他身居贫贱的时候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堂姐,倒是觉得能配得上她了。
想到这里,唐菀不由轻轻地笑叹了一声。
前半生的那些痛苦还有艰难恐惧,对未来的无助,还有走投无路,如今想想都仿佛像是上一世发生的事情。
“母妃。”就在她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时候,身边传来小心翼翼的呼唤。她一张开眼睛,就见自己的软塌旁正侧坐着一个一脸紧张的少年。
他紧紧地盯着唐菀,仿佛带着恐惧,恐惧她会在睡梦中断了气。
当唐菀张开眼睛柔弱又慈爱地看着他的时候,他这才露出了放心的样子,一张英姿勃勃的面容满是柔和,端着碗给唐菀轻声说道,“母妃,该喝药了。太医说您最近总是失眠,因此得多喝一些安神的汤药。”
他声音温柔,举止也小心,唐菀听了也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她的手腕上,一串碧绿,摩挲得十分细腻的翡翠佛珠在阳光之下晃动出了晶莹的光。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少年的目光落在这串佛珠上头许久,这才轻快地笑着说道,“大公主今日合离了,南安侯急着去求亲,因此早早地就放了我回来。”
他把汤药一口一口地喂给唐菀喝,唐菀听了这话不由弯起眼睛笑着说道,“回头叫人预备一份贺礼给大公主吧,祝贺她终于合离。”
这世上还从未听说过合离还是一件喜庆的事的,少年英俊的脸上忍不住多了几分笑意,见唐菀将汤药眉头都不眨地全都喝了,便轻声说道,“母亲今日心情真好。”
“是啊。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唐菀想到自己想到的当年的事,忍不住多了几分兴致地对儿子说道,“也不知怎么了,我如今总是想到从前的旧事,也想到我当年嫁入王府时的样子。”
她眉目之中带着几分柔和,缩在软塌上小小一团,看起来多了几分天真快活。
然而少年的眼底却生出几分悲痛。
他转头努力地把眼泪忍住,这才转头笑着说道,“儿子却总是想到当年母妃牵着儿子的手回王府的时候。”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怀念,看向唐菀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孺慕,明明他看起来比唐菀沉稳肃重许多,叫唐菀看起来更像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可是他对唐菀依旧满满都是依恋敬重。
唐菀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也记得。”她柔和地说道。
她其实是个无能的人,一直只能依附旁人生活。
这孩子来到她的身边,其实并没有怎么享福,反而一直都在为她操心。
儿子小的时候,唐菀靠着太后和皇后娘娘度日。
儿子长大了,她就开始靠着儿子生活。
可是他背负起她这个负担,却从未说过什么,慢慢变得少年老成。
“母妃……”少年动了动嘴角,又垂头说道,“南安侯说……广陵侯又拒了一门婚事。广陵侯大人他对你……他等了母妃这么多年……”
“南安侯说什么?”儿子的声音弱弱的,唐菀听不清,便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少年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喧哗还有喧嚣,唐菀微微皱眉,却见少年已经霍然起身,眼底露出几分怒意。
“外面的是谁?”唐菀见他恼怒,便好奇地问道。
“不是要紧的人。”然而外面传来一个男人央求还有呼唤的声音。
“菀菀!菀菀!”
这个称呼叫唐菀的目光不由生出几分恍惚。
这个称呼在她的后半生之中再也没有人唤过。
这样唤她名字的,在她那不怎么叫人愉悦的前半生里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外面的是二皇子?”唐菀见儿子已经气得全身发抖,自己却并不恼怒。
“他竟敢惊扰母妃静养!”
“打发他走吧。”听着那一声声带着哭泣的呼唤,唐菀半分都没有触动,她只是觉得有些冷……这样暖暖的日光里,她慢慢地拿手紧了紧身上的毯子,觉得自己又有些困了,含糊地说道,“你不必在意他。对于他……我只庆幸那一年,我并没有嫁给他。”
她伸出手对儿子笑了笑,看见英俊的少年沉着脸坐在她的身边,便露出笑容来想叫他高兴些,“不必理会他,他又算什么?我庆幸他当年退婚,也庆幸那一年嫁给你父王。”
就算她嫁给的只是清平郡王的灵位,就算她进门就做了寡妇,可是她却想,她嫁给清平郡王的后半生,似乎总是笑着的。
可是在有二皇子的前半生,她却总是伤心的。
高下立见。
她懒得见一个意图伤害自己的陌路人,只是觉得自己越发地困倦了起来,又觉得自己手心里儿子的手格外地暖。
她垂了垂眼,又忍不住弯起眼睛笑了起来,在心有所感,年少英俊的脸上满是泪痕,慢慢跪在自己身边的儿子的哽咽之中低声说道,“我嫁给你父王,从未后悔,也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
是啊。
她在自己最落魄仓皇的时候嫁给他的灵位,受到他半生的遗泽庇佑,一直都很感激他。
他救了她。
她艰难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我为你父王求了半生的佛,只求若有来世,保佑你父王平安顺遂,一生康健。”握着佛珠的手慢慢地垂落在软塌上,唐菀是真的觉得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却又忍不住喃喃叮嘱少年,“你要好生孝顺太后娘娘,跟着南安侯在军中好好历练,不要堕了你父王的威名。”
她这一生,可怜过,卑微过,也风光过,显赫过。
可是最后的时候,她一生之中所有的记忆都远去了,只剩下了最后的一点不甘与遗憾。
漫天神佛庇佑,如果当真有来世,能叫他长命百岁,平安欢喜一生就好了。
珠串坠落在地,一声轻响,佛珠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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