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实在不敢抬头,她看不到项桓此刻会是什么表情。
灶上的沸水正在咕噜咕噜地冒泡泡。
没有人说话,气氛就更尴尬了。
宛遥微微把头偏了偏,又往下垂了垂。她个子本就不高,这么一勾首,连唇边的动静也不那么明显了。
恍惚想起掌心里捏着的东西,她才忙转过身,细细的往上绑发髻,好让自己的手能找点事做。
项桓便出神地看着她五指穿过乌黑的青丝梳理,散下来的碎发轻盈地落在鬓边。
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地将头别向另一处,伸手从脸颊划过去,来回地摸着脖颈,然后又去挠头,最后折回来捏鼻尖。
万籁俱静的时候,项圆圆蹦蹦跳跳地窜了进来。
当她发现了眼前这一幕,还没来得及燃起自己捉奸的那颗赤忱热心,倒先被桌上的馄饨所吸引。
“好哇——你们居然背着我偷吃!”
“”这话细嚼起来甚有歧义。
项桓竟难得地没抽出神反驳。
她想吃,又嫌弃自己哥哥用过的碗,于是另抽出一副来,从他碗里大方不客气地拨了好几个走,然后迅速开溜。
“大半夜了,还吃!”他没去看宛遥,转过身这么不疼不痒的呵斥一句。
项圆圆跑得快,老远听到吸口水的声音,“加了笋丁和荸荠诶!真香”
这么一搅合,那氛围不攻自破,两个人从来没有哪个时候觉得她除了胡搅蛮缠之外竟如此有用过。
宛遥忙说不要紧:“好在还剩几个,我再给你煮。”
她颇有干劲地把簸箕内包好的馄饨往滚水里倒,“呲呲”的几声轻响,皮薄肉嫩的云吞浮在水面上。
也就是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突兀且令人心慌的哐当声,瓷碗摔碎在地。
几乎是一瞬,她和项桓都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接连跑出门。
台阶下散落着几个零碎的馄饨,被咬去半边的肉团正静静躺在小姑娘身边。
项桓顷刻愣住。
“圆圆!”他上前将人抱起,怀里娇小的女孩呼吸微弱,夜色掩盖了她苍白的面容,乍一看去只像是睡眠不足。
他茫然无措,眼见宛遥俯身下来,忙把人往她跟前递了递,“快,你给她瞧瞧。”
宛遥卷好衣袖,修长的手指轻摁上去。
小姑娘的呼吸虽弱,但脉搏却意外地跳得很快,脉道坚硬,势头强劲,如按弓弦之上。
宛遥的脸色霎时肃然起来。
“怎么样?!”项桓急忙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凝重地将项圆圆胳膊肘的袖摆一撩——那里有一片深紫色的斑痕,触目惊心。
宛遥一言不发地望向项桓,他显然也是一怔,缓缓摇了几下头,“我不知道这个事”
“我根本不清楚她几时染上的。”
在项家里,一老一小的两个男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性子。项桓每日忙着操练c喝酒c赌钱c打架,是极少有功夫关心这个妹妹的,而项南天又不会养孩子,对她总是疏于照顾,大概连闺女几时跑出来的,都不一定知晓。
“不管那么多了你先把她抱进客房。我去找陈先生。”
宛遥起身的时候,手腕蓦地被他握住。
项桓似乎是无意识地抓了她一下,四目相对,他才缓缓松开。
然而只那么一刻,宛遥却隐约能明白这个举动的含义,她心中登时涌出一股歉疚和无力。
“我尽量。”
她说尽量,但其实全然没有底。
因为从瘟疫爆发至今,哪怕翻遍了医书陈先生也未能寻到良方,何况是她
院中顷刻纷乱起来,原本休息的医士们立时里里外外地奔走忙碌。
病情一旦确诊,人就不能再留,项圆圆后半夜便被带走了,而项桓则随她一同上了那辆平顶车,此后再没回来。
疫病仿佛无形的妖魔,在最短的时间内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起初的那几天,贵族文士们还能事不关己的饮酒作乐,直到祸水涌进了自家房门,他们才开始了真正紧张。
朝堂上对于“饮鸩止渴”的呼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传言,连后宫之中也有瘟疫蔓延,举国上下再无一片清净之地。
宛遥已经两天没有得到项桓的消息了,最近医馆的药草已严重告急,城外救济尚未送进来,他们几乎无事可做,也就先自行散去。
这一日,前厅正摆好早饭,宛遥瞧见她的父亲心神不宁地从穿堂那边过来。
“爹?”
宛延的反应慢了许多,好久才抬起头讷讷地望着她。
然后,他走到女儿跟前,颤抖着的手掀开胸前衣襟,锁骨上赫然是一小块令全城百姓闻之色变的紫斑。
大火终于也烧到了宛家。
疫区坐落在长安城东南,芙蓉园的北边。
马车还未靠近,鼻中已嗅到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苦味——那是许许多多种药草混合而成的,复杂到连宛遥也不能马上分清楚。
四周往来的皆是送药的板车c押送病人的平顶车和巡逻的禁军守卫,热闹得水泄不通,他们的车马险些造成了一场拥堵。
宛遥扶着父亲从车上下来,后面紧跟着的一顶小轿里,宛夫人哭得满脸是泪,在婢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这边走。
“娘,你别哭了。”约莫在五丈开外,宛遥就示意她停下,“回去吧。”
疫区是最大的毒气聚集之处,对寻常人而言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宛夫人泪眼迷蒙地摇头,边哭边说:“还是我来吧遥遥,这里头,进去了没准儿就出不来了啊,你毕竟年轻”她在做最后的劝导,试图让女儿松口。
宛遥仍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坚持,“娘,我学过医,知道怎么照顾人。”
“我带爹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他去送死的。我会好好照顾他,也会和他一起回来。”
她虽然生得文静,手无缚鸡之力,但在许多事上却出奇的倔强,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使她有分毫动摇。
宛夫人时常也会感到奇怪,她的这个女儿何以能够如此坚定,明明很多时候看上去就像是那些闺阁里足不出户的女孩子。
宛遥搀着父亲转身朝疫区走去。
很快便有医士上前接应他们,待她走到门口时,却诧异地发现了笔直而立的项侍郎。
是来找项桓的?还是来找圆圆的?
她视线探过去,项南天面色未改,还长辈般和蔼地朝她略一颔首。
宛遥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脑袋就被宛延给扳了回来。
“不要和这个老匹夫说话!”
随即,两个老兄弟甚有默契的对哼一声,各自别过脸。
“”
疫区又分为东西两个部分,将士族官宦与平民百姓区分开来。
平民东区已经人满为患,西区倒是还有富余。
这里住的都是达官显贵的亲眷,环境也要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衣食住行万事俱全,其中甚至不乏有熟识的面孔。无非是谁家的小姐,谁家的夫人,谁家的侍妾
宛遥带着父亲在一处小院落脚,房间虽是独立的,四周却有不少芳邻同居。
她给宛延盖好被子,倒了一碗清水,寻了一本闲书搁在床头:“爹,你休息一会儿,我去药房那边看看。”
“好。”宛经历是个极其配合的病人,温和地冲她一笑,便拿过书来自行翻看。
药房在西区正中央的地方。
里面大多是太医署派来的医士,正忙着煎药与分配。治疗疫病的方子迟迟没有着落,御医们只能暂且把疫区的病人当做实验的对象,每每出了新的方药便会让医工熬煮给众人,若吃上三日还无效果便再换别的。
好几个药炉前有人排队等着取汤药。
宛遥提着裙子进去,远远的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
“不够,再加点。”
“公子,不能再加了,您都搁了三勺了,糖放多了会影响药效的。”
他不以为意的冷哼,“反正不放糖,你们这些药也不见得多有效。”
宛遥走上台阶,项桓正抢过汤匙朝碗里洒白糖,简单粗暴的搅了一通。一旁的医士笑得有几分欲哭无泪。
他把糖放回去,刚转身起来,迎面不期然撞上了宛遥。
那张不耐烦的脸倏地一怔,星目里辗转浮起惊错,项桓端碗的手一松。
她忙弯腰去接——竟真让她捧住了,药碗中洒出些许汤汁来溅在脚边。
“你”他却没功夫留意这些,只难以相信地垂头,皱眉认真地看着她。
宛遥两手捧着碗,唇角朝他露了个安心的笑,“不是我。”
她解释说:“是我爹。”
项桓眉峰渐次松开,神色缓和下来,把视线挪向别处,心不在焉地颔首:“哦。”
宛遥把药碗递给他,“给圆圆的?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原本这些药也没用处。”
汤药装进食盒,两人从药房出来。
“其实你不该来,西区里住的大多是朝廷要员,伺候的人手很足,也不敢怠慢。”
宛遥抿唇点了下头,眸色中也有几分认命,“可那毕竟是我爹。
“为人子女,应当侍奉床前。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走没多久便到了他们的住处。
项圆圆正躺在床上睡着,她的情况不太好,因为年纪小的缘故,身体还不似成年人那样强健,一旦病倒几乎就是致命的。
项桓将她唤醒,舀了一勺子给她喂药。
他其实不爱喝药,也从不会给人这么喂,若放在以前项圆圆敢这么黏糊,早就被他拎起来掰开嘴强行灌下去了。
她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就开始咳,瘪嘴嫌弃说:“苦”
“还苦?”项桓颦眉,“三勺糖了,还想怎么样?”
有甜味的汤药并不一定就能改善口味,他喂得手忙脚乱,项圆圆也吃得满身都是,最后宛遥实在是看不下去,支开他自己来。
本就睡得昏沉沉,项圆圆隐约感觉到床边换了一个人,她咽下一口汤汁后怕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面容沉得厉害:“又哪儿不舒服?”
“我都看见我娘了,这是不是回光返照啊?”
“那是宛遥。”
她听完瞪大眼睛,脑回路异于常人:“宛遥姐姐也要死了?”
项桓终于忍不住:“闭嘴,喝你的药。”
宛遥替她诊完脉,知道病情还算稳定,便给她掩好被衾,安慰说:“圆圆要记得按时吃药,你病得不重,过两日好起来便能回家了。”
她含糊不清地唔唔两声,在病中哑着嗓子说:“哥,我想吃刘家点心铺的桂花糯米糕。”
项桓听得一怔,忙道:“等你病好就给你买。”
“”
她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仍旧是一串不明白的低语,转眼像是又睡着了。
项桓伸手给她又拉了拉被子,再去探她的额头,好似一刻也停不下来,坐在床边目光却定定地,一眨未眨。
宛遥在旁将他的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时候的项桓与平时相比少了很多的棱角和锋芒,尽管他还是一副倨傲c不耐烦的脸,可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鲜见的茫然。
那是在他和人打架,单挑蛮族武士时从来不会有过的迷茫
“项桓。”宛遥迟疑道,“我来疫区时,在门口遇到项伯父了。”
他微侧头,似乎是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点到为止已经足够了,宛遥轻轻拉他,“搬到我那儿去吧?得空我也可以帮你照顾一下小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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