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并不着急回答,慢条斯理地将香囊在两手间来回把玩,轻抿着的唇线若有似无地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是你自己从外面买来的吧?”她拿上面的穗子往他下巴上一扫而过,“你怎么可能会有姑娘喜欢若是宇文大人还可信一点。”
项桓听完便有些不高兴地沉下脸来:“凭什么他就可信?我比他差很多吗?”
宛遥把他表情瞄一眼,扬眉笑道,“想当初在长安的时候,几个有名的年轻将军里,就属宇文大人最招京城名门淑女的青睐。你和余将军啊”
说着还刻意顿一下。
“余将军头大不好看,你呢太凶,还爱打人,二十岁以下尚未成亲的姑娘基本是第一个把你排除在外的,你就没发现你凯旋回京,路上喊的都是‘宇文’吗?”
项桓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受待见,先是一愣神,随即脱口而出:“我怎么没听人提过”
“这些是闺房里姑娘家的话题。”宛遥顺手把香囊丢还给他,“我自然比你清楚多了。”
平白又挨了一回嫌弃,项桓坐在原地捏着那香包自己玩了会儿,悄悄朝旁一瞥,故意把嗓音往上提了提,“谁让某些人就喜欢我这样的呢,还打小便跟在我屁股后面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拽着衣袖不放。”
话音刚落宛遥便在他胳膊上一拧,皱眉道:“我什么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那可多了去了,你小时候都不知道有多爱哭。”
宛遥正准备再打他一下,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颇为刻意:“爱哭也比某人偷亲好啊。”
“说是大将军呢,胆子那么小,当成幻觉才敢凑上来,你下属知道吗?”
“喂”项桓环顾左右,似笑非笑地冲她挤眉弄眼,“不准说。”
宛遥得逞似的笑起来,偏偏要气他:“堵得住我的嘴你也堵不住别人啊,当时余将军也在,你可是一路唤着我的名字过来的。”
“诶诶诶”
她不依不饶:“嘴唇上挂着血呢,糊了我一脸”
“你还说。”少年扬起手里的香囊作势要吓唬她,趁宛遥往后退,伸手一把将人拽到怀里,两条胳膊牢牢圈住,使坏地去挠她的痒痒肉。
“还说不说了?还说不说”
宛遥在他身上笑成一团,险些岔气,“行了,行了行了。”
项桓却没放手,有意想逗她,女孩子边笑边缩着低头挣扎,宛遥本就生得娇小,他这样揽在怀中时真就像是熊抱一样。不知是不是坐在腿间的缘故,这么一来二去,项桓居然隐隐的起了些反应
宛遥第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中好似埋了雷火弹轰然炸开,回头反手便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抹脆响。
项桓再次给她扇懵了,本能地松手去捂着脸,瞪大的眼睛怔怔地盯着她看。
宛遥心慌气短地“腾”一下站起身,一时间语无伦次,“我”
后者跟着迅速爬起,十分冤枉的质问道:“你怎么又打我?”
宛遥被他这么一问,顷刻涨得整张脸通红,“谁、谁让你刚刚”
项桓憋屈得不行,“这又不关我的事,是它自己要这样的,我能怎么办”
对面的女孩子却更加说不出话来,面颊烫得像是被烧熟了一般,最后一埋头,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宛遥!”
他正准备追上去,蓦然想起药箱还在原地搁着,只得飞快折返,先把箱子背在肩头。
怎么又生气了。
项桓在后面叫她:“宛遥,你能不能讲点道理啊。”
咸安三年的正月。
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情连夜冲入帝都,风驰电掣地驶进大明宫,很快,皇城内外宫女太监皆纷纷议论起来。
床榻上的皇帝隔帘听完羽林卫的禀报,细长的双眸竟少见地睁大些许,“你说袁傅病逝了?”
“消息可靠吗?”
跪在外的侍卫颔首说是,“燕王亲自吊唁,辍朝三日以示哀思,错不了的。”
沈煜闻言好似如梦初醒,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掌心拍在膝盖上,缓然颔首:“好。”
他重复,“好啊。”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羽林卫遂领命告退。
门扉“咿呀”合拢,寝殿内随之沉淀下来,宫灯的光透过纱帘显得朦胧模糊,那张挂在墙边的太后画像如笼于轻梦之中。
沈煜独自坐了一阵,他像是把这个消息含在嘴里,仔仔细细的品味许久,然后才开始笑。起初是几声轻笑,渐渐地放肆癫狂,近乎用尽平生力气。
沈煜撩开纱帐,大步走向那幅端庄清冷的画像前,他伸手过去,却在将要碰到之际又缓缓收回,只带着些许苦尽甘来的笑容,冲着并无生气的画纸殷殷道:
“娘,儿子替你报仇了。”
“您在天上看见了吗?”
“儿子替你报仇了”
满殿的宫人鸦雀无声,习以为常地低眉顺眼,视而不见。
年轻的帝王坐在案几前絮叨且亲切地说着话,好像那不是幅丹青图而是真实存在的,大魏国敬德皇太后。
寝宫的门让人从外叩了两下,伺候的内侍把耳朵贴上去,静听半晌才恭敬地出声打扰。
“陛下。”
“杨将军求见。”
沈煜那张脸转换得极快,从一个乖巧听话的孝子形象瞬间变作了不苟言笑的一国之君。
他冷冷地回身,抛下话来:“让他候着。”
“朕要更衣。”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刚至正月中旬,气候已逐渐回暖,山花浪漫成锦绣,成群的野味也开始在林中活动,天降甘露,万物苏醒。
然而这样的季节来临,对于病患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温暖加重了伤口的溃烂,而到如今,药草缺斤少两,宛遥他们甚至连止痛的汤药也调配不出来了。
兵舍里的喊声撕心裂肺,痛苦的伤兵在布条一层层拆开的过程中,煎熬般发出惨叫。
他失了一条腿,由于没有必须的药品,伤口处渐渐恶化。宛遥正在给他清理腐肉,但麻醉的药早已用完,难忍的剧痛使得对方近乎没了理智,拳头不住的砸床。
“为何没有麻沸散,为何没有麻沸散!”
年轻的将士面容扭曲,一把用力扣住她的手,“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宛遥只好安慰:“再忍一忍,马上便结束了,再忍忍”
“我不要忍了,我不要忍了!”对方冲她含泪摇头,“一个月了,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纵然再硬撑也不过是今日死和明日死的分别,你在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军中已无药可用了,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的”
宛遥试着抽手,却没能抽开。
行军打仗的人,痛到了极致下手难分轻重,力道大得似能将她骨头捏碎。
就在此时,伤兵的胳膊忽被旁边一人出掌挡开,他一个趔趄撞上了墙,来者便趁机拉回宛遥的手腕。
“没事吧?”项桓才刚问一句,还没来得及去看她的伤处,只见那士兵借着这个空隙,突然拔出一柄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匕首,又快又狠地往自己脖颈处一抹!
项桓目光一凛,反应迅速地捂住宛遥的眼睛,侧身挡在她面前。
可惜还是迟了,四溅的鲜血洒出几滴,堪堪从她脸颊划过去。
一刹那,四周有片刻凝固的死寂。
宛遥在他隐约透光的指缝中似乎瞧见对面的人影直挺挺地往下倒,伴随着不轻不重的响声。
旁边躺着的伤兵陆续爬起。
“文涛!”
她原想拉开项桓的手,不了却让他死死摁住,耳畔的嗓音低沉而温柔,“别看了,你一会儿看了又要难过,走吧”
言罢,向赶来的士兵吩咐,“把这儿处理一下。”
“是。”
近来每天因伤痛自尽的将士不下十个,情况已有些见怪不怪了。
项桓一路捂着宛遥的双目出了院门,她还是担心,想回望一眼,刚一扭头,便让项桓扳着脑袋又转了回来。
“不要老想得那么多,也不是你的错。”他半揽半扶着宛遥朝药房的方向而行。
远离了压抑之地,走在营地中,她长长吐出一口闷气,眉头却依旧紧拧,“我总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宛遥神色怀疑地沉吟道:“就算陛下担心大将军居功自傲,功高盖主,不给予赏赐,可不至于连附近的州县也不肯卖给我们补给吧?”
整个青龙城眼下更像一座孤岛,城外没有人肯进来,反倒是城内不断有百姓离开。
怕她忧思过重,项桓只好安慰说:“大将军已遣人去东南几个州郡征购了,也许是此处近来战火连连,大家都不愿意减少药品储备吧,毕竟所需的数量的确庞大。”
宛遥将信将疑地点头:“如今我们剩下的药材,勉强只能保证不让营地里蔓延瘟疫,这个时节疫病增多,很难控制的。”
项桓正要说话,余光冷不防瞥到她发红的手背,于是伸手捞了起来。
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几道深色的五指印,他眉眼一沉,“还疼不疼?”
宛遥顺口便回应:“不疼了。”
项桓先看了她一眼,没急着戳穿,用指腹轻柔的按了两回之后,又看了她一眼,后者似有心虚的绷着嘴角与他对视。
少年冷哼道:“就逞能吧你,刚刚若非我来的及时,有你哭的!”
额头被他轻轻一弹。
宛遥不由拿手去摸了摸。
“行了,今天不要再治了。”项桓将她五指牵住,“陪我到城内医馆转转,看能不能买到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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