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凤钗
正是七月暑热,河西边地云城却渐渐热闹起来,因一年一度天神节会就要到了。
天神节会是河西传统盛会。每年七月中旬,正值天高阔远、草绿花红、羊肥马壮之时,附近四面八方人都赶到这绿洲之城,榷场、赛马、射箭、摔跤,盛大节日祈福一直会持续到七月底才散去。早些年云城因被西廷所占,汉人被驱逐殆,赶来赴会多是居于此西廷异族之民,规模渐衰。自云城东归后,长居于此西廷人原本怕遭报复,意欲拖家带口逃离不少数,后听闻到谢姓州牧立下法令,道西廷人若要西归,并不阻拦,愿长居此,则一律与大昭子民同等看待。观望了数月,见果真如此,毕竟是故土难离,这才纷纷打消了迁徙念头。
云城因是边地,向来缺医少药,民众生病,只能去找土郎中,或是自己胡乱用些土药。州牧到此不过数月,城中便多了一家医馆,郎中妙手回春,民众前来看病,不收诊费,药价只要一半,碰到那些穷苦困顿,则分文不取。民众晓得这乃是州牧夫人将娘家江南一个医馆搬到了这里,纷纷赞其仁心善举。
地方长官仁厚,治境又有方,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云城规模比起从前扩增了不少,人口增到数万。如今城中及城外,西廷人与汉人杂居,虽偶有纷争,只大体也算是安居乐业了。所以今年天神节会格外热闹,还没开节,云城内外到处可见髡发空顶、奇装异服之人,都是闻讯赶来四方异族。
云城东门,黄泥夯筑而成官道之上,几辆马车正辘辘而来,前后骑马随行了十几个大汉,行前那人脸膛黑红,浓眉阔目,正是高峻。近城门,他举手搭了凉棚远眺,见一碧如洗晴空下,青色城墙迤逦铺来,显雄伟。
一骑马从城门方向飞驰而来,卷起阵阵黄尘。高峻认出了那人,面上现出激动之色,提了马缰飞迎上去。
“公子!”
双马交错之时,高峻从马上翻滚而下,纳地而拜。
马上那人正是谢醉桥,爽朗大笑声中,也是飞身而下,忙扶起了他。
“三年不见,高叔愈发健旺了!”
“公子才真是……”
高峻紧紧握住谢醉桥手,望着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对了,姑娘和两位老爷子就后面马车里。”
“极好!阿瑜自晓得他们要来,便日盼夜盼,今日还特意要与我一道到来迎接。她城门处等着。”
明瑜与春鸢一道,此刻正城门口。
到此转眼已经三年了。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家国人事却都变动不小。她芝儿已经四岁,到此生女儿阿祉也三岁了,祖母前年去世,而大昭朝,则今年初元之日,因君登基,改年号为天禧。
先帝正德,数年前虽平息了朝乱,求仙问道之心却痴迷不改。继李同福后,又宠信另个寻访而来道人,终因药石过度,于去年底驾崩,太子继位,是而今年为天禧一年。
五月里,她收到江州家书,道老太爷江夔读了她往年去信,对信中所提河西壮阔草原之景神往不已,一直闹着要来。阮洪天和江氏经不住老头子闹腾,只得应了下来。谢静竹这几年一直陪父亲江州居住,想念兄嫂,见有这机会,便也过来了。因高峻从前随谢南锦此打过仗,熟悉沿路地况,所以由他带队,另挑数十个精壮汉子护送。
谢静竹如今已十六,自随了父亲迁居江州,两年前起便时常有人家慕名前来求亲。只她既见识过像自己兄嫂这样珠联璧合佳偶,寻常男子又岂能看得上眼?加上怜惜父亲,想要多陪他几年,不愿早早嫁人。
江氏因了明瑜缘故,对谢静竹视如己出。又受明瑜所托,一直代她留意合适人家。去年年底时,正遇到一家人前来提亲。世代书香门第,那家公子也是个知书达理读书人。谢南锦本就无意让女儿再嫁权贵之家,对这桩婚事也是认可。正要行提亲之礼时,不巧遇到国丧,须斩衰三年。身为大臣之女,虽可定亲,却不能婚嫁。这一拖就要三年,待三年后谢静竹就十八岁了,对方便有些犹豫,拖着不来行提亲之礼。谢静竹心气颇高,又岂愿结这样亲事?这几年她孤身照顾父亲,又时常与明瑜通信,处处以她为榜样,早不是从前温室中花朵,请江氏叫媒人过来拒了这亲事,道自己愿意陪着父亲一世。江氏急得不行,谢南锦也有些愧疚,觉得耽误了女儿,暗中托江氏再另访合适人家。谢静竹自己倒不以为意,听说两位外祖要去河西,立刻便跟了过来。
明瑜等了片刻,远远看见对面路上谢醉桥领着车马过来,知道人已到了,心中欢喜,不顾日头晒得猛,急忙过去迎接。
谢静竹坐车里,掀开门帘便见到嫂嫂迎了过来,急忙叫停下马车,也不用丫头扶,自己跳了下去就朝她跑过去。姑嫂二人三年来首次相见,此刻紧紧拉住对方手,各自欢喜异常。
明瑜见谢静竹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秀雅端庄,白皙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忙将她拉到城门荫凉处,拿块帕子给她擦汗,心疼道:“这里一入夏,天便干热干热,与咱们江南大不相同,一路过来应很辛苦。”
谢静竹兴高采烈,上下打量了明瑜几眼,欢道:“嫂嫂,几年不见,你和从前不大一样了,我瞧着愈发好看了!哦对了,我侄儿侄女呢?我给他们都带了礼物,等不及要见他们了!”
“阿瑜,只顾和你夫家小姑说话,再不理我这老头子,我抬脚就要回去了!”
边上传来说话声,明瑜回头,见外祖江夔老当益壮,虽热得擦汗不停,却还叉腰瞪着自己,忍住了笑,忙上前拉住了见礼。江夔这才转怒为喜,见一边谢静竹朝自己做了个鬼脸。他两个一路过来,混得极熟了,晓得她笑话自己,也不以为意,抬头挺胸往城门里去,一行人便都跟着入内。
过了几日,便是天神节会开节之日。按照惯例,要城外设一祭祀之地,正中用木架高悬一面铜锣,当地长官用箭射锣心,发声以向上神祈福。
谢醉桥如今是州牧,与前两年相同,这首射之箭自然非他莫属,又有别事务缠身,这日一大早,叮嘱柳向阳和高峻护着明瑜江夔等人出门,自己便先出了城。
谢静竹初到云城,见当地民风与金京江南迥异,女子都大喇喇上街,便是自己嫂嫂,贵为州牧夫人,出门时坐马车也不过加了个遮阳盖而已,全不似从前那样遮得密不透风。起初又是惊讶又是奇,只见嫂嫂坦然自若,自己便也跟着,反觉颇为有趣。听说今日天神节会开节,兴奋得甚至赛过一双小侄儿和侄女,等到出了门,马车里坐明瑜身边,便东张西望个不停。一路又碰到不少当地人,那些人见了明瑜,纷纷上前问候,见明瑜亦含笑一一回礼,晓得自己兄嫂当地颇得人心,一时也是与有荣焉。
“嫂嫂,我从前听说这里有很多西廷蛮人,一直怕你过不惯,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谢静竹挽住明瑜臂,兴奋道。
明瑜笑道:“江州有江州妙,这里也有它好处。你若长住了,就会晓得。比起京中,我倒喜这里民风淳朴。”
谢静竹点头,忽然想了起来,忙道:“嫂嫂,我随外祖出行前,正好收到了文莹信。她数月前生了个儿子,虽吃力了些,幸好当时备得周全,如今身子已大好了,晓得我来这里看你,叫我代她向你问好,盼你早日回京再叙旧。”
明瑜早从前个月谢醉桥与裴泰之通信中晓得了这事,如今再听谢静竹道来,心中还是有些欣慰。原来她人虽到了这里,却一直没忘前世里裴文莹死于难产之事。她无力阻她姻缘之事,晓得她仍嫁了前世那夫家后,想来想去,后想到了裴泰之,叫谢醉桥写信给他,道裴文莹生产时务必要万分小心。裴泰之晓得是明瑜嘱托,又牵扯到自己妹子,自然不敢怠慢,去信叮嘱安氏,这才有惊无险地渡过了这一关。
马车出了城外,是人山人海,路人看见州牧府马车,纷纷让行,有热心上来指点,道谢大人正准备祭祀射箭。
“娘,娘,点,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平日极得谢醉桥宠爱,听到旁人提及自己父亲,忍不住娇声娇气地嚷了起来。
“爹爹刚前几日教我射箭,妹妹要看,哥哥回家射给你看就是!”
芝儿一拍胸脯,很是骄傲。
“哥哥弓箭我拿得动,爹爹我就搬不动。哥哥没爹爹那么威风,我要看爹爹射箭!”
阿祉笑嘻嘻朝他刮了下脸。
芝儿觉得被妹子小看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偏又没她伶牙俐齿反驳不来,只好咬着唇望向了明瑜。明瑜见儿子一脸委屈,忙搂了入怀安慰道:“别听妹妹。娘晓得你棒。你爹刚昨天还跟娘夸你,说你箭射得好呢。”
芝儿这才舒服了许多,心中也是盼着看到父亲射箭时英姿,搂住明瑜脖子亲她一口道:“娘好了,咱们赶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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