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尽力了。”
当披着白大褂的一声说出这样一句无奈的话的一瞬间,许春秋就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一样,两眼发黑地向前软倒了下去。
图子肃在摄像机前看得两眼放光:“咔!”
“特别好特别好,一条过!”他趴在摄像机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满意地拍一拍许春秋的肩膀,“今天的进度还能往前赶一赶,一个小时以后准备下一场戏。”
许春秋的表情则是不易察觉地垮了一下。
下一场戏?
图子肃似有察觉:“怎么了小许,不方便吗?”
许春秋很快回过神来:“没有没有,我调整一下状态,随时可以继续拍摄。”
图子肃嘱咐了几句就继续忙他的去了,独留下许春秋一个人站在原地愁了起来。
林小年的临终戏之后要不了多久就要拍摄林昼夜的临终戏了,如果说四十岁的林昼夜尚且还可以用一句“风韵犹存”来形容的话,那么六十岁的林昼夜呢?
唇周眼下爬满皱纹,意识模糊、嘴角挂着涎水的林昼夜呢?
而最要命的是,还有不过三四个小时就要收工了,自从《囿于昼夜》开拍以来,陆修无论华融那边的工作再怎么忙,也都一定会准时赶到剧组的片场外等候,风雨无阻。
镜头前做出一点牺牲倒是没有什么,只是陆修……
她不想让陆修看到自己不体面的样子。
许春秋坐在化妆镜前,造型老师把她的面色涂得暗沉发黄,画好了基本的打底以后就要开始画皱纹,粗细、深浅、长短各异的皱纹层次分明,最后还要用阴影画松弛的皮肤和眼下的泪沟。
她像个布娃娃似的任由化妆老师摆布,脑海里胡思乱想着,刚刚一做好造型就赶紧把助理小白叫了过来。
“你去跟陆总说,今天不用来片场接我了,我搭剧组的车回去。”
“可是……”
小白打断她的话音未落,就听许春秋继续说道:“反正你就随便找个什么借口,不要让陆总出现在片场就是了。”
小白默默地在心里补充:……可是陆总已经到了啊。
……
陆修的工作结束得早,他下午三四点就从公司离开,启程前往剧组了。
谁料到他才刚刚抵达剧组,车子都还没有来得及停稳,就收到了许春秋的助理小白发来的一条消息,大半天的好心情到此为止。
“陆总,小许老师说让你不要到片场来接了。”
???
什么意思?
陆修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开始慌了。
小白的第二条消息很快就进来了:“具体原因不清楚,只知道她做完造型以后就怎么都不肯您过来探班了。”
造型?什么造型?
陆修的心中警铃大作,难不成是她今天又要拍什么感情戏?
他左思右想地坐在车子里纠结了半天,到底还是好奇心战胜了理智,他做贼似的从车上下来,拉上口罩混进了工作人员堆里,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藏在了人群的外围。
紧接着下一秒,他就看到了许春秋。
她的脸上化着特效妆,身上是蓝白交错的条纹病号衫,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孤零零地干枯在枝头的一片岌岌可危的秋叶。
她的头发毛躁、失去光泽,黑白灰全部掺杂在一起,和“美”这个概念一点都挂不上钩,可是陆修还是有一种冲动,他想要把她的头发攥在自己的掌心里,黑发也好白发也好,轻轻柔柔地呵护,仔仔细细地梳。
“第一百二十一场一镜一次——”
她有气无力地卧在摄影棚正中间搁置的那张病床上,陆修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她年纪大了以后的样子。
“action!”
房间里回荡着万有青年旅店的《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摇滚乐队的主唱用微微嘶哑的声音轻吟浅唱着「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那一瞬间,苏朝暮曾经同他嘱咐过的话好像跃然闪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老人浑浊的双眼陡然清明,回光返照一般地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哪怕是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哪怕是她变成我这副模样,垂垂老矣,满头白发,甚至生活不能自理,你都要爱她。
陆修混在人群里,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许春秋,像是要一下子看尽了她的一辈子。
图子肃“咔”地一声抬手叫停,凑成一团的工作人员抹着眼泪感叹起来。
“哭了哭了,这一段真的给我看哭了。”
“这个配乐真的犯规啊,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许春秋演得也太感人了吧。”
“许春秋的这个演技真的绝了,我都要以为她真的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
“呜呜呜这也太好哭了吧……”
陆修怅然地立在原地,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补光灯下的许春秋,她听到“咔”了以后一个骨碌从病床上爬起来,垂着头坐在那里缓和情绪。
只见站在他前面的那个小姑娘猛地转过身来,不知道怎么认出了戴着口罩的陆修,“嗷”地一嗓子叫出来,叫得简直石破天惊。
“陆总!”
许春秋懵懵懂懂地顺着她的声音看过来,视线遥遥地与陆修对上,紧接着下一秒,她鸵鸟一样地低下头来,掀起病床上的被子,把自己兜头蒙住了。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有人在外面拉扯她的被子。
许春秋以为是小白,想都不想就闷闷地说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不要让陆总到片场来。”
“为什么不要我到片场来?”外面的人隔着被子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地笑道,“闷不闷啊,把被子掀开吧。”
许春秋死死地从里面揪着被子,半天都没有动静。
“生气了?”陆修隔着被子顺一顺她的脊背,“是我错了,突然跑到片场来吓到你了。”
“不是……”许春秋扁着嘴,一呼一吸都闷在被子里,热乎乎的躁得慌。
他算是哪门子错啊,就连她自己都要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那你把被子掀开好不好?”
许春秋自知理亏,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掀开被子。
水盈盈的眼睛里好像还带着属于林昼夜的情绪,眼下画上去的皱纹和泪沟全都让她给哭掉了,一张脸花得像只小花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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