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轩辕启登基后初次上朝,他头一次坐在九五至尊的宝座上俯视朝堂,内心却没有一丝喜悦,他犹如芒刺在背,如鲠在喉般难受。
因为他的背后,那道垂帘后,坐着一位野心勃勃的辅政太后。
宋丞相缓慢走出,恭敬地朝上一拜,说:“陛下,今年中正定品的中正官不知可有心仪人选了?”
轩辕启还未开口,身后的人连忙出声说道:“先帝在时,朝中官员都是吏部直接在世家子弟中铨选入仕,今年依照往年旧例即可。”
朝堂上一片沉默,众臣面面相觑。
轩辕启平静地连眉眼都没有抬一下,淡定地说:“太后说的是,官员定品照旧例由吏部去办即可。先帝是盛世明君,一生发政施仁,定下许多仁德国策,尔等延续先帝的仁政去实施即可。”
众朝臣纷纷说道:“陛下圣明。”
钱怀瑾环顾一圈,见时机成熟,他大步出列,淳厚平静地声音在朝堂四周荡开,“陛下圣明。先帝在时也曾极力推办国宗学,意广纳天下贤能,没想到先帝宏图大志还没开展便驾鹤西去,臣心中痛惜!陛下和太后即要延续先帝仁政,臣斗胆进谏,中正定品与推举国宗学皆是为朝堂选拔可用人才的仁政,不如一齐实施,更能体现新帝登基,太后与新帝求贤若渴,冀与众贤能共治天下,以延续太平盛世之意。”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连风吹进来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惊扰了众人。
崔太后猛然皱眉,眼里迸射出许多锋利的尖刀,刀刀刺中不知天高地厚的钱怀瑾。
太后暗使眼色,一个士族官员怒气冲冲地站出来反驳,“愚昧庶民大字都不识一个,怎能入仕治世?庶民家世、行状、学识哪样能与书香熏陶的士族子弟相提并论。”
钱怀瑾淡淡扫他一眼,心平气和地说:“九品中正原本就是以才学、人品论品级,从不以家世定高卑。先帝举兵之初,唯才是举,哪怕是负侮辱之名、见笑之行的人,只要是有治国用兵的才能皆网罗麾下,因而身边人才济济、能者辈出,才能一举大败前朝,初立大魏。先帝胸怀包容天下,是真正治世明君。我等既要延续先帝仁政,又怎么不学习先帝宽仁的胸怀。”
“巧言令色鲜矣人!”
“大人此话差矣,下官只是列举先帝的伟绩,怎么在大人嘴里就成了巧言令色之词!难道大人对先帝的行迹有别的不同看法?!”
“你!!!你!!!”
轩辕启大声说道:“好了,别吵了。既然朝中要选拔人才,自然是要广纳天下有志之士。中正定品就由吏部去办,国宗学就交由钱大人。太后您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垂帘后的人丝丝抽气,她强忍着不快说:“哀家只是一个后宫妇人,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心中既已拿定注意,哀家也不便再说什么。”
钱怀瑾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道:“太后娘娘圣明。”
轩辕启说:“传旨下去,各州郡相继开办国宗学,照先帝意思,无论士族、庶民一律免费入学,请各名师大儒教化民间百姓,为大魏培养源源不断的人才。另封钱大人为国子监祭酒。钱大人,希望你不负朝堂的重托。”
“臣领旨。”
“陛下,臣有事要奏。”又一个臣子缓缓走上前来。
“讲。”
“先帝生前听信奸人所言发兵围剿朝摇,这以过了许久也并为找到朝摇私囤兵器和谋逆的罪行。微臣认为,百姓们可以拥有他们笃信的信仰,朝摇是天下第一仙山,这些年从不涉及朝堂,只行医救世,在百姓中声望颇高,当初说朝摇有谋逆之心,现在看来也只是奸人的一面之词,并无证据。臣斗胆,请陛下恢复朝摇,重建朝摇仙山,请回得道高人,以安定民心。”
崔氏猛地一拍凤坐,满头钗凤摇摇晃晃地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地珠玉锒铛声,“放肆!太平真君是哀家请来的得道高人,刘大人口口声声称太平真君为奸诈之人,莫不是也在心里指责哀家。”
刘大人立马跪下,战战兢兢地说:“下官不敢。”
轩辕启连忙劝道:“太后多心了,刘大人只是就事论事,太后倒是诛心了。”
崔太后忿忿不平地说:“哀家记得先前有人指认朝摇掌门弟子云孤混入文华阁参与修史,期间肆意修改国史,其不轨之心昭然若揭,怎的到刘大人这里,反倒有责备先帝不仁之意。”
“下官不敢,请太后娘娘明鉴。”
轩辕启用平稳的显然是深思熟虑地口吻说:“说起此事,当时虽有人指认,但一直没有找到当事人,难保不是有人为了赏金胡乱编造。”
太后又说:“宁妃出自朝摇,他人或许会认错,但宁妃又怎会不认识。”
轩辕启皱眉不语。
机辨缓缓说道:“臣倒是听过一些关于宁妃与朝摇的传闻。据说宁妃能成清尘掌门的弟子也是无望掌门临终所托,宁妃娘娘并不受清尘掌门看重,清尘掌门向来只偏宠座下弟子云孤。宁妃在大婚前便被清尘掌门以破坏门规为由废除朝摇弟子身份,为此宁妃还很是闹过一场,传出了些疯言疯语。宁妃说朝摇弟子云孤出入宫闱,可直到今日大理寺都没有抓到此人,大理寺满城搜捕闹得人心惶惶,就算是只硕鼠,照这个搜法也早该抓到了,可见宁妃的话也不可全信,说不定是一时气话也未可知。”
“国师真是难得,哀家还以为只有先帝才能指使动国师。”
机辨淡淡地说:“太后初次听政,自然不了解臣在朝堂上直言不讳的样子。”
“你!”
轩辕启连忙宽慰道:“太后息怒,大臣们在朝堂上向来如此,还请太后不要责备他们。”
“好好好!你们都是为大魏着想的忠臣,只有哀家一人是见识短浅的妇人,哀家不配在这里与你们议政。福全,扶哀家回宫。”
“太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太后。”
未央宫,崔氏气不可耐地嘱咐彩文,“告诉春香,我要见她。”
“是。”
彩文匆匆离开后,福全扶着崔太后缓缓坐下,“太后,汝王以前往封地,崔大人还在关押,何必在这个当口与陛下起争执。”
“他才掌政便敢驳我的脸面,若是等他培养起自己的势力,那我岂不是要给一堆白骨的淑妃挪位置。”
“娘娘您是先帝亲封的皇后,是嫡妻,淑妃只是妃嫔。先不说淑妃早已不再,就是还活着,那也是要给您请安行礼的。”
“嫡庶身份又有什么用!自欺欺人罢了!宇儿还是嫡长子,先帝也曾亲口说只有宇儿才配继承他的大志,现在不也要臣服在这个庶子下,我真的不甘心!”崔太后的脸早以扭成一团。
福全叹了口气,他轻轻揉着她的额,“太后的头疾又犯了,老奴给你揉揉吧。”
过了许久,月蓉穿着一身宫女服饰和彩文一起过来,“太后,宁妃来了。”
崔氏缓缓睁开眼,轻飘飘地说:“来了,坐吧。”
月蓉行礼问安后,问:“母后找我来有什么事?”
崔氏淡淡地瞥她一眼,说:“你与皇后一同受先帝册封,如今一个贵为中宫皇后,一个却屈居西宫妃位,还只得了一个封号‘宁’,连四妃都不是。哀家还以为陛下至少会封你为贵妃。”
月蓉低着头,脸一时红一时白的,“儿臣早已心死,不过是为了大月氏才继续忍辱偷生罢了。”
崔太后感叹:“你这样年轻就认命了?后宫的日子最是漫长,光熬是熬不下去的。”
月蓉眼里隐藏着狼狈地惨笑。
“哀家怜惜你,若是哀家给你一个重回大月氏的机会,你敢应下吗?”
崔太后的话在她平静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我还能回去?”
“是的,你可以回大月氏。哀家还可以保证,大魏与大月氏不会因此兵戎相见,并歃血为盟永不开战,此盟约永远有效。”
“那你要我做什么?”
崔氏一脸平静地看着月蓉,平静地仿佛是与她闲话家常,但她知道,那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在忍,她也在忍,连他也是。
“让陛下亲手写下一封退位诏书,并让位给汝王。”
月蓉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她像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疯了!”她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
“哀家没疯!哀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非常清楚你需要什么。”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崔氏歇斯底里地吼道:“没成功才会诛九族,若是成功了,你要的和我要的便都有了。”
“我不会陪你一起发疯的,更不会拖着大月氏一起赌。”
“我看被关疯的是你!你要真拿冷宫当自己家?你去看看被关在冷宫的妃嫔,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被陛下厌弃,被家族放弃,只能睁着眼睛等死。”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哀家劝你趁早对你的枕边人死心,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算你如你的封号一般,后半辈子清静寡欲、不慕荣利,他也不会放过你!因为你再也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你的长秋殿可是用蓇蓉一遍又一遍的粉刷过,你早就不适合生育了,无子的妃嫔除了殉葬,就是额外开恩在大慈悲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月蓉不甘的眼里带着噬骨的恨意,心被按在刀尖上摩擦,鲜血淋漓。
崔太后招招手,彩文端来一壶酒放在她眼前,“这是麻沸酒,喝了后思绪混乱不受自己控制,你只要哄他喝下,并让他写下退位诏书即可。你放心,等他醒来后绝对不会想起这件事,就算想起了也没关系,因为那时大局已定,这天下轮不到他说话了。”
月蓉木纳地接过酒,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夜晚,满天繁星,幽幽地琵琶声从福心宫里传了出来。
宋余越正弹着琵琶,现在该称一声姝妃娘娘。
一曲尽兴,宋余越见轩辕启闭着眼,她讪讪地问:“三哥哥,你在听吗?我的琵琶是不是又精进了许多。”
轩辕启歪靠在一旁的软塌上,他心里正筹划着怎么将这位辅政太后请下去。
宋余越嘟着嘴,不满地小声喊道:“三哥哥...”
轩辕启这才回过神来,正要夸她,门外万全说道:“陛下,宁妃娘娘求见。”
轩辕启心里正烦,面露不悦地说:“没告诉她姝妃在吗?”
“奴才说了,宁妃娘娘说她是顺着琵琶声寻过来的,宁妃娘娘说许久没听到这么好的琵琶,一时想起家乡,她不想扰了陛下的雅兴,特意带来一壶家乡的佳酿为陛下和姝妃娘娘助兴。”
宋余越听万全这么说,也有心在宁妃面前显摆一次,便软软地求道:“三哥哥,既然宁妃姐姐来了,那就让她进来吧。”
轩辕启说:“让她进来吧。”
“是。”
月蓉一身华服款款而入,宋余越一见她手不由自主地就紧紧撺起来。她今晚明显是精心装扮过的,她原本就生的美,今晚这一打扮更是耀如春华,般般入画。她不由得想,若是淑妃娘娘还在,不知淑妃娘娘的高贵冷艳能否比得过这朵浓艳火热的娇花。
轩辕启也看痴了。
宋余越瞥见轩辕启眼里流露出的惊艳,脸色微变,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强忍下内心的醋意。
进宫前母亲再三叮嘱,不要与两位公主起冲突,自己和她们不一样。好在两位远嫁和亲的公主都没有子嗣,来日方长,不要争一时意气。
宋余越缓缓起身,朝轩辕启微微一屈膝,她一脸从容地说:“三哥哥,我有些累了,既然宁妃姐姐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轩辕启点点头,说:“夜黑路滑,让万全派轿撵送你回宫。”
宋余越浅浅一笑,“臣妾告退。”
她走至宁妃身边,终于忍不住了,她扬起下巴小声地称赞道:“宁妃姐姐果真天姿国色,今晚这一打扮越发衬的妹妹如泥土一般。”
月蓉莞尔一笑,“满宫皆知姝妃妹妹受宠,可见陛下更喜欢妹妹的一手好琵琶。”
月蓉的话让她十分受用,她微微屈膝回礼,在侍女的搀扶下大步离开。
轩辕启直截了当地说:“你难得打扮的这样艳丽,又是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月蓉没了往常嚣张跋扈的气焰,她微微垂目,温婉动人的模样让他心里一怔,“今晚的月格外圆,臣妾独自在宫殿饮酒赏月,喝着喝着就在想陛下有多久没来了。犹记得陛下上次来时,还是大婚不久后,那时陛下陪着臣妾一起在寝殿窗下饮酒赏月。陛下不知,臣妾在家时也总爱月下饮酒,每次喝多了,臣妾便会在月下跳起西域的胡旋舞,那样畅快的笑、那样豪爽的痛饮、那样肆意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了。后来臣妾成了陛下的妃嫔,每天只能望着四方的天规规矩矩地等着陛下,若是陛下将臣妾彻底遗忘,那臣妾就只能独自在后宫慢慢腐朽凋零...”
轩辕启不知为何想起了她的母妃,她的母妃向来受宠,自他有记忆以来,长乐殿从来都是坐无隙地。
他难得平心静气地宽慰她说:“宫里向来如此。”
月蓉扬起一双似泣非泣含泪目,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陛下,您爱过臣妾吗?”
轩辕启沉默许久,对这桩硬塞给他的婚姻向来是排斥的,只是对深陷后宫的女子有那么几分怜悯罢了。
“臣妾知道了...”月蓉的话极尽落寞,“陛下可愿最后一次陪臣妾饮酒赏月。”
轩辕启看了万全一眼。
万全小心翼翼地端着宁妃拿来的酒走过来。
轩辕启拿起一杯酒,望着窗外的月说:“思念故乡是人之常情,宫里虽然规矩多,没有大月氏那般潇洒自在,但这天上的月确是和大月氏一样的,你在后宫一样可以赏月饮酒。”说完,他一饮而尽。
月蓉看着他雕刻般的侧颜怔怔出神。
轩辕启将空的酒杯放到她的手里。
万全又匆匆进来“陛下,钱大人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轩辕启说:“宣。”
“是。”
“钱大人深夜来访定是有要紧国事,今日你先下去吧。”
月蓉悄悄看了眼还剩大半壶的酒,心里暗暗着急,“是,臣妾告退。”
月蓉离开后不久,钱怀瑾就带着易容后的云孤来了。
轩辕启问:“说吧,那边怎么样了。”
钱怀瑾说:“原本要建立在清河郡的一所国宗学遇到一些阻碍,崔氏在当地的门生颇多,势力盘根错节,那些名学大儒都不肯给寒门弟子授学,说寒门弟子愚昧不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教导他们犹如对牛弹琴。原本以入住的一些寒门弟子见状纷纷要求离开。”
“这群老匹夫真当寡人不敢宰了他们!”
“我想这件事还得我亲自去一趟。”
“你去我是放心的,只是清河郡是崔氏的地盘,你一个人去与他们周旋一定要万分小心。”
“是,我自有安排。”
轩辕启又看着云孤说:“你来了。”
云孤说:“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让明渊带你一起过来,是为了告诉你朝摇的事还有一些麻烦,有多人曾看见你出入宫闱,更有文华阁修史的官员举报你曾参与修史,太后死咬住这件事不放,寡人越是帮朝摇说话,太后越是不会轻易放过朝摇。太后干政,很多事寡人也是有心无力。”
“那该怎么办?”
“牝鸡司晨原本就有违天伦,寡人正等猎物自己进入笼中。”
“需要我做什么?”
“你果真聪慧,难怪明渊对你与众不同。”轩辕启指了指桌上的酒。
云孤疑惑地拿起酒闻了闻,“麻沸酒!”
“宁妃端来的。”轩辕启平静的说。
钱怀瑾连忙问:“这酒有问题?”
“会让人神志错乱,迷魂而不自知。”
轩辕启眼睛盯着桌上的酒久久收不回视线,手指下意识地一下一下轻点着桌面,“暗夜说宁妃去太后宫里呆了许久...”
“暗夜还在?”
“他说还有重要的事没完成,求我开恩留下他。我答应了。”
“他可靠吗?”
轩辕启不语,然后又问云孤:“朝摇可有让人看起来像是被迷魂,实际却没有被迷魂的药?”
云孤认真地想了想,“有。”
“好,寡人现在就要。”
“现在!”
“对。”
“明渊去清河郡的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宫里做寡人的随身侍卫。那些人肯定想不到自己要抓捕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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