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时太阳已落山,沈不渡从影影绰绰的梦境中睁开眼睛,一时几乎辨不出身在何处。耳畔隐约还回荡着撕裂般的风声,身体似乎不断的在坠落,坠落——
“哐!”
就在这时,屋外院子里突然传来的刺耳响声将他蓦地从梦境扯回现实。沈不渡瞳孔微颤,随即眸色一点一点恢复清明,缓缓掀被坐了起来,掐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蹙眉看向窗外。
那道声音不是他的幻觉,很快,几道摔砸声接连响起,同时伴随着一个嚣张至极的呼喝:
“人呢?再缩头缩脑的躲着不出来,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沈不渡下床走到门口,刚推开门,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宋易凡拦住了:“你回屋去!别出来!”
沈不渡微微蹙眉:“怎么了?方才那声音是谁?”
“狂狼帮的人。”宋易凡来不及解释,只是把手里牵着的阮软推给他,神色紧张的叮嘱道,“你和阮软先在屋里待着,千万别出来!”说罢便向前院跑去。
阮软一脸无措的看着宋易凡的背影,咬着白嫩嫩的指头,两只大眼睛泫然欲泣。那可怜的小模样看的沈不渡有些不忍,他伸出手,阮软立刻找到主心骨一般,扑过来扎进了他怀里。
“狂狼帮是什么人?”沈不渡轻轻拍了拍孩童的背,低声问,“他们来做什么?”
“收保护费。”阮软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他们就住在隔壁山头,每隔一段时间就来转一回,说什么整片山都是他们罩的,不给钱,就要把我们赶出去……”
沈不渡心下了然。这想必是群打着帮派名义的强盗,许是见真善宗人少好欺负,便将他们当冤大头了。
不过这种情况在北荒倒也正常,毕竟北荒是公认的野蛮之地,流窜的都是恶贯满盈之徒。这里没有规则,没有秩序,没有公平正义,更没有所谓的“君子风度”。
这里不像上灵界,表面光鲜,暗地流脓,干龌龊事都要披上一层伪善的皮;这里是个将弱肉强食发扬到极致的地方,光明正大的掠夺屠杀,才是北荒人的生存之道。
沈不渡和阮软各自沉默片刻,同时转头对对方道:“你待在屋里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不渡:“……”
阮软:“……”
阮软瞪大眼睛,连忙用小手拉住沈不渡的衣摆,生怕他跑了似的:“你干什么去?那些人可凶啦,打到你怎么办!”
沈不渡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叮嘱安全,心下好笑,眼神却温和下来,蹲下身子摸摸小孩的头:“那你干什么去?他们既然这么凶,你不害怕么?”
“我害怕。”阮软小声说,“但是我担心宋叔,还有哥哥姐姐……”
“我也担心。”沈不渡学着他的模样小声商量道,“这样,咱们只悄悄去看一眼,不给他们添麻烦,怎么样?”
阮软闻言,连忙用力点头:“好!”
沈不渡抱起阮软,推开门向前院走去。
此时的前院里,除了真善宗几人,还站着四个狂狼帮的男人。他们个个身型高大,戴着狼皮帽,帽子上挂着尖尖的动物牙齿做装饰。领头的一个眯眯眼右脚踩在砸烂的木头栅栏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悠着手里的狼牙棒。栅栏里的一群老母鸡纷纷受了惊,咯咯叫着奔到角落里,缩着羽毛瑟瑟发抖。
“几位大哥。”宋易凡脸上堆笑,很是客气的问,“前几天你们不是刚来过?这次上门又是为了什么事儿啊?”
“少给我装蒜。”眯眯眼呸了一声道,“该交保护费了,快拿来,老子时间宝贵着呢。”
“这……前几天不是刚交了一次吗?”宋易凡搓搓手忐忑问,“几位是不是记错了?”
“少废话!”另一人不耐烦道,威胁的伸手点了点他,“交不交?不交这些东西都给你砸了!”
“收钱也要有个限度。”李星宇本是容易害羞的性子,面对这些强盗时却毫不胆怯,冷着一张俊朗的脸说,“钱都给你们,我们拿什么吃饭?”
“老子管你们吃不吃得上饭!”眯眯眼彻底没了耐性,上前一步伸手去揪李星宇的领子,“臭小子,我警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清晰的破空声突然响起,眯眯眼一惊,立刻缩手,几乎是同时,一把长刀在他和李星宇之前呼啸飞过,深深刺入了对面的木桩中。
眯眯眼眼皮跳了一下,扭头盯住跃入视线的那抹鲜明红色,狠声道:“死丫头,又是你!”
“叫你姑奶奶干什么?”聂薇玉冷笑一声,上前将长刀从木桩子里□□,“唰”的一声将刀锋对准眯眯眼的鼻尖,声音清脆悦耳,像一串噼啦啪啦爆炸的小辣椒,“上次削烂的裤/裆缝好了?又上赶着来丢人现眼?”
眯眯眼的脸一下子青了。
真善宗是日常给他们上供的小门派之一,又穷又寒碜,可里面的两个丫头却标致极了,再长大点儿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他们第一次来真善宗时曾想把这一对姐妹花带回狂狼帮,可聂薇玉和那个叫李星宇的小子会点功夫,不太好对付,再加上门派其他人也个个拼了命的护犊子,一副“钱拿走,人别想,否则同归于尽”的态度,眯眯眼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傻,知道鱼死网破没什么好处,于是往后每次来只是收钱完事。
谁知他不和这群人计较,那个叫聂薇玉的死丫头却不识好歹。上回他来时只不过顺手摸了摸顾烟雨的下巴调戏了两句,聂薇玉那丫头就发起了疯,上来一刀直接削烂了他的裤子,害他回去后被弟兄们嘲笑了好几天。
不提还好,一提他火气就上来了,狞笑着上前一步:“臭丫头,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是不是?”
宋易凡见几个男人神色不对,立刻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几个孩子护在身后,满面笑容的叠声道:“大哥消消气!孩子不懂事,别和他们计较……”
眯眯眼正在气头上,哪里有耐心听他废话,抬脚就是一踹:“滚!”
宋易凡立刻像个纸糊的风筝,轻飘飘飞出去好几丈,又重重摔在地上。
“宋叔!!”
李星宇几人惊叫一声,立刻冲上去将宋易凡扶起来。眯眯眼是个有修为的,方才又存心泄恨,脚下没留劲,宋易凡被一脚踹中胸口,脸色发白,嘴角当即流下一道血痕。
他就是个普通人,挨了这一脚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疼的恨不得昏死过去。可他拼命喘了口气,被扶起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三个孩子往后推,给了他们一个平时从未见过的严厉眼神,转头对着眯眯眼又露出了笑容:“大、大哥,消消气……咳,钱我们有的,这就给你……”
他从胸口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忍痛上前,弯着腰双手将钱袋递了上去。中年男人满身尘土,脸色青白,嘴角黏着污血,偏偏还点头哈腰,带着卑微、谄媚、讨好的笑。这副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可三个半大孩子看在眼里,却个个鼻头发酸,眼眶发热,狠狠握紧了拳头。
眯眯眼见那钱袋厚实,又见面前男人狼狈模样,心中火气算是下了大半,懒得再和这破门派斤斤计较,挥手带着帮众离开了。
真善宗几人此时也才松了口气,连忙把宋易凡扶到屋里去。李星宇飞奔着去拿来药箱,却因心中惶急,脑子变的空白,完全辨不出要取何种药物。正六神无主间,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有水韵丹和白玉膏吗?”
李星宇抬头,见沈不渡在低头询问他,下意识道:“有!”
“口服三颗水韵丹,再将白玉膏涂在伤处。”沈不渡道,“别慌,他的伤不算太严重,服药后便会减轻的。”
李星宇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上验证沈不渡开的药方靠不靠谱,飞快的翻出药瓶,去给宋易凡喂下了。
好在宋易凡吃药后脸色果然好了不少。他挨个拍拍孩子们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别担心。聂薇玉又是自责又是愤恨:“下次他们再来,我绝对不会饶了他们!”
“哎呦。”宋易凡咳了一声,摇了摇头,像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无奈又纵宠的看着她,“小祖宗,你还没消气呐?要我说,你这脾气是得改改啦。其实那人说的对,他们并不是奈何不了咱们——他们不来真格的,只是因为还能从咱们这得到好处。万一真把他们惹急了,咱们整个门派恐怕都不够人家碾着玩的啊。”
聂薇玉一皱眉,还想反驳,却被门口一个年老的声音打断了:“易凡说的对。”
众人齐声:“仲伯!”
仲伯脚步蹒跚的走到聂薇玉跟前,摇头叹了口气:“你这脾气再不收敛,要惹大麻烦的。”
聂薇玉脖子一梗:“我——”
“我知道你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便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的道理你不懂么?”仲伯瞥了小姑娘一眼,“何况你还是个牙齿都没长利的小老虎。”
聂薇玉咬牙握紧了拳头。
“面对敌人不软弱,想要保护同伴,这很好。但你也要学会服软变通。”仲伯说,“易凡说的没错,狂狼帮之所以不动真格的,是想继续从我们身上得到好处。他们帮众足足二百人,若哪一天一齐涌上真善宗,你觉得凭你手上这把刀,能护住几个人?”
聂薇玉沉默片刻,突然抬头道:“我知道我做事冲动,害宋叔受伤,是我的错。可我们难道要一直平白无故的受他们欺辱么?”
“上次他想占烟雨便宜,这次他想对星宇动手,难道都要我眼睁睁在旁边看着么!?”聂薇玉一字一顿说,“我们越软弱可欺,他们便越得寸进尺,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仲伯看着女孩倔强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神色突然有些疲惫:“你说的有道理。但孩子,我们没有硬气的本钱啊。”
空气沉默下来。
没错。没有人愿意受人欺辱,没人愿意一直被压迫着不反抗,可现实就是——他们太弱了。
一个十人不到的小门派,在风雨飘摇中存活下来都很艰难,又有什么资本去和上百人的狂狼帮抗衡呢?
聂薇玉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了句“我去练刀”便头也不回了出了门,顾烟雨也紧跟着追了出去。沈不渡站在门口,感受着屋内蔓延的沉重压抑的氛围,轻轻蹙起了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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