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湖面之上。

见到那女子换气再次入水后,一开始,附近围观之人都觉松了口气的感觉。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始终不见她再次露头,便又猜疑起来,低声议论不停。正这时,水面上忽然浮上了一根水草。随即第二根、第三根……很快,几团瞧着像被整齐斩断的水草便零零散散地出现在了湖面上漂着。猜到应是水下那女子所为,顿时无人再说话了,全都屏声敛气地盯着那一爿水面。

仿佛过去了很久,就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之时,水面下忽然浮现出了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瞧着形状,像是个人。围观众人顿时激动起来,纷纷探身出去指着那团黑影,口中竞相嚷道:“快看,上来了,上来了!”

卫自行早看到水面下的这团黑影了。虽没站起来,却也自然微微弓身向前凝神看去,却觉得有异。等那影子再上浮一些,眉头微微一皱,原本握在椅把上的一只手松了下来,整个人也慢慢往后靠,恢复了原先的坐姿。

虽然隔得远,但以他目力,立刻便看了出来。这团影子不是那个温姓女子,分明是具已经泡胀的浮尸。

“死人,是个死人!”

等那团黑影完全浮了上来,脸朝下趴着半沉半没地随湖水飘飘摇摇时,旁人也终于看清,惊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方臻见预想中的那女子没上来,却浮上一具尸体,心咯噔一跳,第一反应便是回头看向卫自行。见他靠坐在椅上,手中正端起一杯茶,神色淡漠。想了下,急忙回头令人驾小船靠近察看。

衙役征了附近一条舢板,慢慢靠近那具浮尸。还没将那具浮肿得不成样子的尸体翻转过来,摇橹的渔家人便失声大叫起来:“水生,是水生啊!他后背腰间有个黑色胎记,我认得!就是他!”

边上渔户听到这具浮尸竟是先前为捞匣子下水后一去不回的水生,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摇橹赶到近前。将那尸体用橹翻转过来。虽全勺胀,皮肤破碎,面目也严重变形,但依稀还能看出水生生前的样子。一阵叹息过后,有人立刻飞快摇橹往岸上去通知他家人,剩下人七手八脚地一道将这具已经滑腻腻的尸身给捞上了船。正忙乱着,忽见水面上一阵波动,哗啦一声,那温姓女子再次破水而出,一只手拿了个黑色盒子,往大船方向划水而去。

方臻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装了官印的匣子,喜出望外,脱口道:“快点,快点丢上来!”

温兰没理睬,只是摘掉眼镜,继续游向船体。

卫自行放下手上茶盏,到了船舷侧,俯视着水中的女子。见她越来越近,露在水面上的一张脸满是水珠,乌黑的眉和两排睫毛被湖水打湿,整齐地伏贴在浅麦色的皮肤上,正午强烈阳光照射下来,水波潋滟间,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奇异美感。微微闪神间,见她将手上匣子丢到了舱里,手够向船舷。知道她要上来,几乎没想,鬼使神差般地便俯身下去,右手微动,刚要继续往前探,准备拉她上来,却见她的那只手已经搭在了舷上,一个发力,哗啦一声,人已经出了水,半个身子上船,水珠从她发间衣衫纷纷坠落。

卫自行顿时觉到些须尴尬。好在伸手出去的动作并未成形,边上的人也都把注意力放在那女子身上,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慢慢站直身子。

方臻倒没留意身边卫自行的异样。他现在整副精力都放在了匣子上。见匣子**地被丢到舱板上,立刻抢上去打开,官印正在匣里,悬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咯噔一声落地,紧紧抓住不放。

温兰爬上了船。因方才水下停留颇久,体力损耗,刚微微喘息调气,瞥见船上人大多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知道衣衫紧贴,身体曲线毕露。这在从前自然没什么,在这地方却有些不妥。抬眼见那个卫千户也看了过来,便从腰间拔出匕首放在舱板,立刻钻回舱房中去,擦拭头发和身上的水,换了身先前备好的衣服,这才从舱房里出来。

方臻找回官印,心情大好。偷看向卫自行,见他神色竟也少见地轻松,瞧着像是在欣赏湖光山色,更是放心。船往岸靠时,见温兰出来了,便喜笑颜开道:“好,好。你替本官拿回了东西,本官自然也信守承诺,赏银一百……”看了眼卫自行,立刻改口道,“两百两!”边上师爷早有准备,忙递出了两张银票。

温兰下水,自然全是为了钱的缘故,现在他肯多给,本是好事,但瞧着似乎是因了边上那卫姓男子的缘故,这便有些违逆己心了。正要拒绝,抬眼间忽见那姓卫的把视线从湖光山色上转望向自己,意识到若说不要,反倒显得刻意出众了。便改口道:“那就多谢大人了。”接了过来。

两百两对寻常百姓是笔大钱,在方臻却没什么。既找回了官印,又能在卫自行面前落好,何乐不为?当下含笑点头。

温兰对这姓方的县令本就全无好感。现在明明出现了具尸体,那水生之死虽是意外,但一是他境内子民,二是为他打捞官印所致,他这个父母官却一句也没问及,心中更增厌恶。至于那姓卫的男人,从那天抓白莲教徒时的举动便可得知,也绝不是什么善人,又觉察到他有意无意间,似乎不时在看向自己。置身这样的一条船上,便如脚底爬满了毛虫,极不痛快。现在钱到手了,一语不发望着远处的湖际线,只想快点上岸离开。

“温娘子,我见你戴此眼罩下水,有何用处?”

温兰听见师爷问,便道:“戴上后能助于水下视物。是我祖上时留下的海外舶来之物。”

师爷哦了一声。卫自行望了眼拎她手上的眼罩,微微抬了下眉,并未作声。

岸边已经围拢了许多人。原来先头那条载了浮尸的舢板早靠岸了。尸身被抬了上岸,上头覆了张席子。水声的老母和妻儿闻讯已经赶来,正跪在他身边哀哀痛哭。边上人见情状凄惨,纷纷陪着叹息。温兰刚上岸,水生那妻子便朝她扑了来,泪流满面道:“我家水生怎么没了的,你可知道?”等听完温兰简略讲述后,泣不成声,朝她跪了下去,道:“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可怜他就要一直葬身水底,永世不得安生……”

温兰忙扶她。方臻见边上百姓俱都拿眼睛盯着自己。他平日爱扮清官,见此情景,略感尴尬,捻了下胡须,作出痛心模样,怒道:“论起来,全是那盗贼可恨。本官早晚必定会抓住盗贼,还本县一个清平!水生不幸溺水身亡,本官甚是痛心,特恤银十两,家人节哀。”水生家人感激涕零,又过来叩谢,一阵纷乱不提。

范大娘起先未跟着上船,只等在这里。原本还一直惴惴不安。现在见温兰竟真的捞上了,还得了赏,自然高兴。忙迎了上来问东问西。

事既已毕,温兰不想多留,挽了范大娘的臂,在众人注视之下匆匆离去。

方臻凑到了卫自行的身侧,赔着笑小声道:“卫大人中这女子,下官可代为行事……”

卫自行收回目光,瞥方臻一眼,淡淡道:“你想多了,方大人。”说罢从一百户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喝了一声,飞快纵马离去。

方臻讨了个没趣,讪讪站在原地,有些疑惑不解。

温兰手里有了钱,事情立刻就好办了许多。在范大娘的陪同下去钱庄里兑了些散银,回去后便要替李三娘买棺下葬。里长本就怕多事。现在自己地盘里死了个人,有人出面肯认顶,他便不用报官,自然乐意,帮着张罗开了。完毕过后,这夜,温兰宿在范大娘家,却是一夜无眠,想着自己往后的出路。

这几天打听下来,她知道这个朝代对人口户籍管理得非常严格。尤其是这些年,因为天下不太平,控制得更严。出行就需路引。规定军民离开户籍所在地百里之外,必须要有一张经本地里长证明到官府签发的路引,上面注明姓名年纪以及外出目的地等等,沿途接受关隘巡检的检查。如果没有路引私自外出被查到,就构成“私度关津罪”,要处杖刑。像她这样没有身份证明的,按照法律,里长若是知道,须得报官。只是收了她遮口费,这才瞒了下来的。却怕日后事发担责,叫她快些离开。

她身边现在虽有些钱,但举目无亲,这里不能留,又没什么可靠的长期谋生手段――下水充当打捞员这样的好事不可能时常遇到,且这里也不是什么太平盛世,盗贼流寇横行,她一个女子单身行路,必定凶多吉少。

温兰这一夜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了一个权宜之法。那就是拿着李三娘包袱里留下的那张路引冒充她,先去投奔那个平江府白龙城的姨母。等有了落脚之地,往后再慢慢图后计。

这法子虽然有点牵强,但她走投无路,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了。撇去生计不说,没有一个合法身份,就算路上不被盗贼灭了,等着她的唯一结果,也是迟早被当作逃民抓了送官。

李三娘自家亲人已经没了,她又曾对温兰说过,这个姨母十数年前就随军户的夫家迁到了临南疆的平江府。走的时候她才五六岁大,此后一直再没见面。三娘今年十八岁,她虽然比她大了几岁,但三娘本就显成熟,年龄应该不是破绽。而且还听说她姨父早亡,姨母眼睛不方便,这就更不用担心会被认出来是冒牌货。到了后,若被问起老家的事,知道的照实说,没听三娘提起过的话,到时随机应变就是。至于那个当巡检的表哥,三娘说他名叫谢原――问题应该也不大。这个表哥,就算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至今还记得三娘小时候的面貌,现在见到自己不一样,“女大十八变”,只要搬出这一句话就够搪塞了。

温兰打定主意,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次日准备上路。感激前些日里范大娘的热心相帮,给了十两银子。范大娘还是生平头回见到这样整块的大银,吓了一跳,忙不迭推脱,一番递推后,高高兴兴地收了。听她说要去平江府,立刻叫她再等几天,说自家正有个商贾亲戚周贵,要去那边收货,叫搭他的船就是。

温兰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到了出发那日上船交了搭伙钱,船便往南去。一路十分顺利,连周贵夫妻也觉出乎意料。说先前往来这条水路上时,像他们这种商船,每路过一个船闸关卡,必定少不了盘剥。除了当缴的,若不再塞些额外的钱,役吏必定上船检查,百般刁难,便如吸血蚂蛭,敲骨吸髓,极尽贪婪。这趟却破天荒地顺利,经过时只要出示商照,竟什么也没问便放了过去。夫妻俩直说温兰是贵人,巴不得回回都有她同行才好。

温兰自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贵人。见路上这么顺利,自然也高兴。这样半个月后,船便顺顺当当地入了平江府,离白龙城不过百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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