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通知各户户主到仓库开会。万固想着,过去开会时,人家带上好水烟总得拉着他吸上两口。那种受人尊重又欠人情的感觉油然而生。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难得买一方“甘”字牌的好水烟,就想和大家分享,还个人情。
他来到房间墙角的大缸边,揭开盖在缸口上的木盖,右手插进储存的小麦内,取出了那方水烟。他打开包装纸看了看、嗅了嗅,一股水烟香扑鼻而来。他喜滋滋的,这下可以显摆一下。
万固把水烟方方正正包好,放进外衣口袋里,还用手在衣袋外轻轻地按了按,唯恐弄坏它。接着他拿起水烟壶,端上爬爬凳准备去开会。无意中手滑了一下,爬爬凳掉下来砸在脚面上生疼。他自然自语地说:“手上没螺吗?连爬爬凳都抓不住?”疼痛过后,当再端起它时,他莫名其妙地开心笑了。
这爬爬凳,在家里用处还是挺大的,既可以坐着拣菜、搓衣,还能用来撑着大门,不让风把门吹得摇来晃去。
十四五年前,万固蹲在地上翻猪大肠,机灵的小毅虹给他端来这张爬爬凳,他一边坐一边夸她懂事。由于蹲的时间太长,腿酸得发麻,他就直起腰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小毅虹恶作剧,在他后面悄悄地把爬爬凳抽走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前仰后翻。更可气的是,双脚踢翻了装着猪大肠的木水桶,弄得堂屋内尽是油腻的臭水。
小毅虹吓得抱住母亲的腿。万固非但没有骂她,还夸她说,这么小就能想出这种招数,长大后必成大器。小毅虹立即从母亲那里蹦向父亲,捂着鼻子蹲在地上看着他抓着猪大肠捏来翻去。他和小毅虹说,生臭熟香。
万固忽然一阵心痛,毅虹是位堂堂的高中生,弄成现在这步田地,真有养不教父之过的痛感。痛定思痛,除了把她逐出家门,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他来到开会的仓库,这里除了队长金楚生外,他是第一个到场的。中间的地方应该留给队长、会计和队委们坐的,礼让领导这是十里坊人的习惯。于是,他很知趣地在墙角找了个地儿坐下。
“老沈过来坐。”金楚生招招手说。
万固说:“你那里是队长讲话的地方,我怎能坐?”
楚生说:“什么时候这么讲究过,大伙围在一起有事说事,哪有什么专门讲话的地方?”
“好的呀。”万固把爬爬凳挪到金楚生附近坐下。他打开“甘”字牌水烟,装了一锅递给楚生吸。
金楚生正吸着烟,成群结队的与会人员进入会场,一个个放下自带的凳子落座。
金楚生吸过一锅后把水烟壶交给万固。十里坊人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吸人家的烟不管烟质好歹,只吸一锅,很少有人吸两锅的。
万固接过水烟壶又装了一锅,说:“刚买的‘甘’字牌水烟,大家尝尝。”
“好啊,老沈的好烟,不吃白不吃。”
“这烟是新女婿送的吧?”
“万固好福气,女儿还没有出嫁,就快抱外孙了。”
大家说着笑着,将万固的水烟壶和那方水烟传来传去地吸,根本没有人忌讳只应该吸一锅的民俗。有的烟瘾大的人竟然一连吸上十来锅。他的一方水烟已经被吸得差不多了。
万固脸涨得通红,鼻翼不停地翕动,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
他并不是舍不得这方水烟,万固是“吊杀鬼儿搽粉——死要脸”的人。他感到大家不给他一点面子,有意多吸以示蔑视。他知道,大家的话中夹杂着嘲笑、挖苦、戏弄和轻蔑。更让他生气的是,队长金楚生不但不阻止大家的言行,还跟着大家起哄。
张老汉是最后一个进会场的人,他一看大家吸着万固的水烟正热闹,便把气一股脑儿发了出来,他指着万固说:
“你老婆笑我家大儿媳妇做黄花姑娘时怀孕,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空着肚皮嫁到我们张家的,现在快为我家生孙子了。看看你家老三,像‘草狗披褂子——人模狗样’的,却腆着个大肚子,出十里坊人的丑,呸!我家老二想娶她,这是在救她,不识好的东西,拿菜刀想杀人。”
“你……你……”万固急得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除了万固,其他的人都在笑。有的手撑着下巴咧嘴笑,有的翘起二郎腿点头笑,有的前仰后合张圆嘴巴放声笑。就连队长金楚生也抿着嘴似乎是皮笑肉不笑。
张老汉的话更是赤裸裸,让万固恨不能掘地三尺跳进坑里埋了。
他拿起爬爬凳站起来。张老汉就像好斗的公鸡,带有攻进性地说:“坐不住了,想溜啊,养伢儿没有本事教育,就不要发骚。你熬不住冒出了细骚货,细骚货也熬不住,腆着个大肚子养私生子。”
忽听到咯吧咯吧的木头折断声,万固竟然把爬爬凳的四条腿掰下来,然后一根一根地折断,两手流淌着鲜血。爬爬凳的腿挺粗的,他哪来这么大的手劲?简直神奇了!在座的就像看魔术表演,惊奇得目瞪口呆。
“我郑重宣布,我已与沈毅虹断绝父女关系,昨天上午她被逐出沈家。从现在起,谁再拿沈毅虹说我沈家的事,我就和谁鱼死网破。”万固说着就冲出了仓库。
“不要走啊,还要开会呢。”队长金楚生大声嚷嚷。
万固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赶。他还没有到家,只听到家里发出大吵大闹的声音。白静没有做通毅虹的工作,张斜头见毅虹仍然不肯嫁给他,便带着三个光棍弟弟到沈家索赔。说为了娶毅虹,办酒席、买礼品、做新衣服、请媒人等花了很多钱。毅虹既然不肯出嫁,要么赔偿经济损失,要么就赔人。
赔人?这本来就是件奇怪的新鲜事儿。那为什么要抓着毅虹的姐姐毅彩和妹妹毅花两个女人呢?张斜头的解释简直让人要笑掉大牙。他说,毅虹有身孕就应该算两个人,她不肯出嫁,就得让她姐姐、妹妹顶替。
张斜头仍然像昨天的老样子,胸前挂着破鞋,手持破铜盆和搅屎棍。三个弟弟,一个站在大门中间,岔开双腿张开双臂,两只手紧紧抓住门框,不准毅虹家人出门。而另外两个,一个抓着毅彩的衣领提起踮起脚尖,一个拽着毅花。
毅虹的哥哥毅千火冒三丈,想不顾一切地与他们拼了,他母亲见对方人多势众,死死地抱住大儿子不让他动手。
万固把挡在门口的小子推倒在地嘴啃泥,他两手往腰间一撑,怒吼:“放开她们,有什么冲我来!”
“你是一家之主,到底是赔钱还是赔人?”张斜头疯狂地说。
“快点儿把人放开,不然我到公安局告你们绑架罪。”万固顺手操起铲锹,对准张斜头高高举起,两眼冒着怒火,说:“放不放人,不放我就砍死你。”
“不要,不要,放人放人,只要赔钱。”张斜头是个“老奶奶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的家伙,见万固动了真格,他便怂了。
万固见放了人,就扔掉了铲锹往房间走。张斜头叮在他屁股后面说:“钱,赔钱。”
万固从枕头底下掏出个纸包后来到堂屋,他打开纸包说:“看好了,我家的钱全部在这里,沈家和张家两清了。”说完,他把钱抛洒在地上,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硬币海通人称铅角子,抛的抛滚的滚;一角的两角的五角的软币,像出殡洒纸钱一样飘落满地。
万固“喀”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粘在地上的纸币和硬币上。
张斜头兄弟四个像拾金子似的把地上的钱全部捡起,大略数了一下,有两三块呢,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
张斜头咣当咣当地敲着破铜盆,嘴里嚷嚷:“破鞋,破鞋沈毅虹,沈万固家出了大破鞋。”领着三个弟弟扬长而去。
万固听到张斜头的叫唤声气得又吐了血,顿时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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