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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那天早上行骋被宁玺掐着脸轰上楼之后,宁玺一个人在客厅里,蹲在地上,把烟灰缸拖过来,倒了点儿水上去,燃了一根烟。

行骋一身朝气,那股子冲劲儿和勇敢,是宁玺最为羡慕的。

可能有时候就是如此,对方身上越拥有什么自己或缺的,反而能越来越让自己心动。

熬了整个通宵没睡,宁玺一到教室,第一节课还没开始就趴下了,睡了两节课起来觉得冷,一摸额头,还有点儿烫。

宁玺绕过高二的走廊往化学实验室那边走,选了小通道下楼梯,直奔着校医室去了,身上还剩他妈妈打的五百块钱,光药钱就要了五十块。

拿着药去冲了喝,宁玺测了个体温,三十八度,也还好,能继续上课。

宁玺一回教室还是昏昏沉沉的,给班主任打了个招呼,一个人顶着外套趴桌子上睡着了。

外边儿风吹进来,吹得他一只耳朵冰冰凉凉的。

一觉睡了起来,身上外套变成两件,那扑鼻的运动香水味儿,宁玺都不用猜的,翻个面就看到校服里边儿商标领口上写着“xc”。

男生女生爱在校服上乱涂乱画的习惯,大部分都改不了,还记得初中那会儿,行骋读的区里边儿另一所公立中学,校服背面画了老大个蝎子,还觉得特别酷,个儿高条顺,招摇过市的,头发一抹,校草啊。

宁玺问他画个螃蟹干嘛,告诉所有人你横行霸道吗?

行骋一脸不置信,有点儿怀疑自己御用画手的功底。

哥,这他妈是蝎子,天蝎你知道吗,你不就是天蝎座吗?

没几天,行骋他们学校的流言蜚语都传到宁玺耳朵里来了,估计他们学校暗恋行骋的女生们,是个天蝎座的,都得兴奋好几天。

这位校草背着一个爱的图腾,横行霸道了好几天,越看越觉得背上像画了只螃蟹,于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又买了件新校服,胆子大,直接在后边儿写了个“”。

以至于,后来行骋初三学了吉他,天天抱着在楼上弹棉花,张嘴就来:“你是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小区门口的二路汽车……”

宁玺在下边儿看书,头都大了,也不想管楼上这位青羊区小刀郎,直接上去敲门儿。

行骋,滚出来。

在玉林路打架的事情过去了两三天,学校给在烧烤摊打架的几个男生集中做了一次思想工作,教育了几天,也去扫了几天的教务处。

这事儿行骋为首,学校意思一下给了个警告处分,程曦雨那几个女生的家长也又跑了几趟学校,这几经折腾,行骋那个警告处分也给抹了。

扫一周的教务处,行骋每天下午的训练时间也暂时占用了,一下课就拿着扫帚过去,后边儿跟了一溜校队的人,全拿着扫把和簸箕,说要帮忙。

行骋点了一下人头,这一下得有十二个人,放着训练不去,跟着他们哥几个来这儿扫地,这不明摆着找骂吗?

好不容易劝退了那几个女生,行骋拿着扫把转悠得跟金箍棒似的,一边小声哼歌一边指挥着队员去倒垃圾,忙得一头汗,但也还乐在其中。

连着打扫了好些天,偶尔碰到一次他哥,行骋立刻站得笔直,扫把往身后一藏,跟站岗似的,一点头:“哥!”

宁玺站定了,本来今天也是绕道来看看弟弟的,手上还抱着书:“挺勤快。”

行骋没听出来宁玺这是在夸他还是损他,正准备说几句,就看到宁玺提了个袋子,在他面前颠了颠,淡淡道:“拿着。”

下意识般的,行骋低头一看袋子里,老大一个nike的标,放着一套全新的护膝,护踝,那护手臂的都跟袖子差不多了,堪称是全副武装。

这一套,少说也三四百吧?

行骋还有点懵,就听到宁玺认真地说:“不管是球场上还是打架,都别再伤着了。”

旁边儿站着喝饮料的一群校队小男生们炸了,眼馋着看那一袋子物件,没听说过打架还爆装备的啊?

宁玺一走,行骋也没客气,直接发朋友圈炫耀,拍了一张,配的文字也简单明了:宁玺送的。

校队群里也发了一遍,还戴上身拍了好几张买家秀,臭屁得很,惹得校队里边儿几个小男生在微信群里撕心裂肺地吼,玺哥我也要!!!

行骋拿着手机一个个地语音回复,没有,不可能,靠边儿,做梦!

你是他弟弟吗?

晚上一回家,行骋把这全身装备都试了一下,站在穿衣镜面前站了好一会儿,穿着球衣,满脑子都是他哥那句话。

可别再受伤了。

……

高二放得早,行骋今天想等宁玺,就还真抱着球跑操场里坐着,屁股下全是草,还好最近成都旱冬,还没怎么下雨,干的。

他脱了书包垫在身下,还觉得挺舒服,反正也没几本儿课本在里头,特别软。

成都的冬夜,天边儿泛着的灯火辉映出一片紫红,点点繁星缀在夜幕之上,若隐若现,似乎这夜里都没有那么冷了。

行骋躺在草地上,满眼星空,教学楼上边儿高三教室的灯都还亮着,旁边也躺着下来喝汽水儿的应与臣,两个男生就这么并肩躺着,身上盖着外套,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杯。

应与臣挨了一刀之后回来就休息着没怎么往球场跑了,他成绩还挺好,家里也不给压力,在学校他哥也管不了,一听行骋说在操场喝汽水儿,书包都没拿,就把晚自习给逃了冲下来。

为此行骋还专门多买了一罐,单手开了,递给应与臣,后者一笑,特豪气地往空中一撞:“谢了兄弟!”

他哥哥那些事儿,行骋没好意思多问,关心了一下应与臣的伤口就作罢了,说以后放学晚的话让应与臣跟自己和宁玺一起走,要安全些。

应与臣说他哥专门派了人来接他,倒不是多大个事儿。

行骋又听应与臣讲起他的情况,在北京读书读得好好儿的为什么会跑成都来,他哥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怎么的……

“嗳,别说我了吧,丧气。聊聊你啊?”

说得汽水儿都喝了一大半,应与臣嘴里还留着股红石榴味儿,笑着问他:“行骋,你真不打算走体育生?你这身高够,成绩也勉强能走个艺体的……”

行骋也咽了一口,碳酸跳得他舌尖特别爽:“不了,我得先看看我哥走哪儿读。”

应与臣一拍大腿:“哎我靠……你俩太黏糊!不对,你太黏糊他。”

行骋笑了,拿着易拉罐跟应与臣碰了杯:“我就这么一个哥,那可不得黏紧点儿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直觉出了偏差,我总感觉你跟你哥不是那么回事儿!”

应与臣是憋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连个喘气的机会也不给他留,行骋承认得也大方:“我喜欢我哥,为他剃过头逃过课,学过吉他,为他翻墙又跳楼的……”

差点儿没从草地上直接跳起来,应与臣扯了几根草往行骋身上扔:“我操,我就觉得没对劲儿!”

愁得连红石榴汽水儿的罐子都给捏变形了,应与臣薅了一把自己软塌塌的头发,双手撑在身后,嘴巴叼着易拉罐拉环,喃喃道:“我哥最近也跟一男的扯不清楚,真是……你说你们这放着一大片姑娘不要,以后多难走啊?”

行骋叹口气,睁着眼开始数操场上空的星星了,数到第七颗,眼有点儿花,说:“没办法,谁都替不了了,得把他给抱紧点儿。”

应与臣想了会儿,觉得宁玺的行为也挺不一样的,问他:“你哥喜欢你吗?”

一问这个问题,行骋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吧,盯着高三教室那儿窗口明亮的灯盏,眼里跟倒映了天边儿星子一样,点点头。

“喜欢。”

昨天晚上放学,他捎了两袋泡面两个蛋,去宁玺家起灶。

那厨房灯一亮,灶台火舌头窜上来差点儿没把行骋一对剑眉给火漂成匕首。

宁玺看不下去了,把行骋赶出厨房,打了两个蛋,煮得香辣四溢地端出来,两个蛋全给了行骋。

行骋拿筷子搅了几下:“我靠,哥,怎么有两个蛋?”

宁玺端着碗没坐着吃,眼皮儿都懒得抬,冷冷地答:“双黄蛋。”

放屁,他哥根本就没吃吧,行骋迅速把面条一扫而空,又跑便利店去买了两个蛋,硬给他哥又加了一碗水煮蛋。

他哥低头拌面的时候,行骋一伸手捏上他哥的脸蛋儿去,恶狠狠地说,有我一份,那就肯定得有你的一份。

后边儿行骋抢着洗碗,在厨房里面壁思过,想了好久好久。

晚上一回房间,他硬是咬着牙做题到了凌晨一点半,最搞不明白的历史卷子写了一张,背了好久的时间轴,把宁玺给他的笔记本都吃了个透……

电热水袋他拿给宁玺了,晚上暖床全靠抖,还跟宁玺说他有俩,上边儿一个下边儿一个,晚上热得出汗,总踹一个出去,自己留着浪费了。

明天开始就不去校队了吧?

但是打球也感觉挺必不可少的……

但是再打真的就傻逼了,这成绩离二本线都差好大一截,高二了,没多久了,真的不打算好好在成绩上追一追他哥么?

行骋觉得有句话还真说对了,学生时代,恋爱并不一定影响学习,但单恋一定会影响到学习。

这周五就是冬至,宁玺妈妈破天荒地给宁玺打了电话,说放了学让宁玺去一趟高新区,家里摆了羊肉汤锅,正好周五放学,过来吃一点。

宁玺拿着手机,鼻子有点儿酸,倒不是因为他妈妈叫他去吃饭有多感动,他只是觉得去年他妈妈就没记住高三周末只放周日一天,这今年复读了还是这样。

月考成绩不闻不问,生活上偶尔问候,宁玺表面上不咸不淡,但是心里边儿有多珍惜妈妈的这一通电话,只有他自己知道。

去年冬至的时候,他也被忘记了,中午一个人跑到学校附近去吃了一顿羊肉汤,回学校就吐了,晚上没去吃饭,看得行骋站在教室门口干着急。

宁玺没想到的是,因为自己没吃饭,行骋逃了晚自习,去操场背后要翻墙出去买羊肉汤,一条大长腿刚骑墙上,转面儿就看到校长在墙下边儿蹲着,手里拿了个手电筒。

他校队帮忙的那一群哥们儿,还在墙那头个个跃跃欲试,扯着脖子吼:“行骋!能下去吗!”

行骋骑在墙上,看看这边儿的校长,又看看那边儿站着的哥们儿,绝望地一闭眼,对着他哥们儿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任眉一跳脚:“现在知道怕了?”

行骋冷笑一声,心里边儿憋着笑,换你来试试。

任眉三两下子就蹿上墙来,也骑着,一上去就傻了,俩男生对着墙下的校长干瞪眼,校长笑眯眯地问:“训练有素啊,打算去哪儿?”

行骋也耿直:“买羊肉汤,饿了。”

还因为这事儿,行骋爸爸那晚上摁着行骋的头,逼着在家里吃了两个小时的羊肉汤,看得登门家访的班主任都傻了。

今年行骋倒没又去翻墙了,一等到高三下课,就想接他哥一起走了,找家附近的店,吃一点意思一下。

他知道宁玺妈妈找宁玺去吃饭,但没想到宁玺还真以为这个事儿,请假了。

一整个晚自习都没来,也没跟他妈妈说今晚有课。

行骋一个人站在高三教室门口,看着来来往往背着书包收拾好要走的学姐学长,有点儿泄气。

也怪他没跟宁玺说,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

应与臣手里正提着个保温桶,拿了一双不知道哪儿去找的一次性筷子,满面愁容地在走廊上哼歌,行骋看到他就觉得逗,撞了一下:“今晚还有得吃啊?”

那保温桶里纯正的简阳羊肉汤味儿,真招人稀罕,香!

应与臣一点头:“是挺好吃,但我们那边儿都吃饺子啊!”

行骋忍不住想翻白眼:“入乡随俗,在这儿该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应与臣又开始愁了:“送羊肉汤那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跟我哥纠缠不清的那个男人,之前我在金港赛道出车祸,就是他给撞我屁股上了!真特么跌份儿!”

行骋拍拍手:“缘分。”

这小学长爱车他知道,行骋也挺感兴趣,不过现在经济实力只玩儿得起六十八一颗的篮球,车的计划暂时搁置到二十多岁以后了。

赛车跟篮球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大部分男人所热衷的运动,里边儿擦出的火花,自然也是难以灭下去,想当年第一次跟他哥杠上也是因为一颗球,到底是谁砸到了后脑勺上。

晚上一个人跑回家,吃了家里做的羊肉汤,行骋跑窗口去看了一下楼下亮没亮灯,管他妈妈要了祛疤膏,敲他哥的门儿去了。

今天他爸爸在家里抽烟把沙发给杵了个印儿,那火星子烧得响,迅速点着,行骋忽然就想起宁玺的手腕上。

拿去给他抹抹手腕,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这门铃一摁,门开了,扑鼻而来就是满客厅的烟味。

宁玺垂着眼,鼻尖一颗小痣衬得脸庞愈发好看,皮肤还是白得过分,手里扯着一张数学卷子,手掌心儿攥了草稿纸,上边儿方程式还看得清晰。

再往下,宁玺嘴里咬了一根烟,烧了一半,火星忽亮。

半边面容沉浸在烟雾里的宁玺,那么迷幻,那么孤独,模模糊糊的眉眼,清瘦而美好的下颚轮廓,烟头上每一寸都烧到了行骋的眼里。

行骋捏了捏手里的祛疤膏,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着他哥这个样子。

颓废而神秘,眼神淡漠,一边儿抽烟一边儿写数学题,坐在客厅里,点着那盏灯,自己买的那一方小桌上,还有小半张没用完的草稿纸。

宁玺吸了一口烟,没掐,吐了个圈儿出来,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行骋。

他终于,他总算,在行骋面前,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在行骋曾经看不见的地方,他并没有表面那么优秀,也没有多么阳光。

笑,或者不笑,都是他。

坚强,或者懦弱,也都是他。

行骋说明了来意,宁玺挽起袖子就把手臂伸了过去。

那疤痕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狰狞可怖,微微凹陷下去一些,呈深褐色,看得行骋喉咙跟被人掐住了一般。

就跟手里捧了个什么似的,行骋拿出棉签,不敢乱来了,一点点儿地给他上药,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一块疤痕。

他涂得慢,宁玺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没忍住,笑道:“磨蹭。”

行骋心里快要痛死了,疼死了。

感觉他多看那烟疤一眼,就好像全烫在自己身上,像烙铁,正面儿印了印背面儿,疼得他喘不过气。

宁玺一直盯着他,没有说话。

行骋一抬头,撞上哥哥的目光,忍不住叹了口气:“上辈子我们可能是仇人,你肯定拿剑刺过我胸口一刀,这辈子我还得还债才这么喜欢你……”

宁玺猛吸了一口烟,当着行骋的面,就这么坐在地板上,把上半身穿着的衬衫扯开半边,低声道:“我胸口上也有疤。”

跟被人又打了一棒似的,行骋正准备在挖一块儿祛疤膏在指腹上,手却一下被宁玺给捏住了:“你摸。”

宁玺碰灭了客厅的那盏台灯,周遭灯光忽热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行骋吞了口唾沫。

那天,行骋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暗夜里,能看到他哥的脖颈线条,锁骨,在往下是敞开的衣领,半边儿裸|露在寒冷空气之中的胸膛……

行骋常年练球摸筐的粗糙指端一触碰上那处温热的肌肤,宁玺一抽回手,猛地将行骋的手按住。

此时此刻,行骋觉得在自己掌心里生存着的,是宁玺强烈的心跳。

是心上人的情意。

“感受到了吗,它也一样喜欢你。”

这一句讲完,宁玺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继续说:“行骋,这就是真实的我。”

十七岁这一年,行骋在某个夜晚的这一刻,把他的宁玺牢牢地拥入怀里,忽然觉得在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灯都灭了。

独独全世界最亮的,是他们心里为彼此点好的那盏。

行骋紧紧地抱着宁玺,眼睛看着那扇关闭着的大门,想起每一次他想进来却又老被关在外边儿的场景,这下他总算是进来了。

真正地,进入了宁玺的心,参与到了他的生命里。

他想起无数次因为宁玺而激起的斗志,成长的重量,每一步,都踏得死心塌地。

在这一处小客厅里,行骋安慰性地轻轻拍了拍宁玺的背。

隐秘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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