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少年游(二)
秦绯听到萧弋唤她,诧异回过神来:“你刚刚……叫我什么?”
萧弋轻浅笑着:“斐斐啊。”
秦绯惊道:“你——你怎会知道我的小字?!”
“我不但知道你姓秦、名绯、小字斐斐,还知道你在燕京城外的开阳书院读书时,经常被夫子责罚——”
“你——再——说!”没等萧弋话了,秦绯已一跳三尺。
原书里一直把女主写作“秦绯”,她的小字除了告诉过沈夜,也就只剩她家里人和萧弋这原身知道。
当年老皇帝实在厌恶原身,便要原身和母亲搬出宫去。当时原身在燕京郊外的居所,刚好就在秦绯读书的开阳书院附近。
那时候的原身和秦绯,都还是屁大点的娃娃。
某日,原身听闻朗朗读书声,便循着声音找到了书院的所在,悄悄摸摸趴在屋脊上偷听,恰巧让上课溜小号的秦绯给瞟见。
秦绯一时没忍住叫出了声,可夫子没发现原身,只当秦绯故意扰乱课堂纪律,罚她放课后留堂抄书。
那会儿原身还算有点良心,在秦绯独自一人骂骂咧咧地奋笔疾书时,顶着一张阴郁的脸现身,帮秦绯分担了部分功课。
就这样,俩人算是相识了。
秦绯迫不及待就和原身说,自个儿家里有个“皇朝集团”,就连这书院都是她老爹出资修建的。
原身则没告诉秦绯他的真实身份是国君嫡子,被秦绯问及姓名时,随口糊弄了过去。
此后有段时间,原身基本每天都到书院屋顶偷听夫子讲学。由于总是一副接地府的样子,原身的眉清目秀都被掩盖,秦绯干脆直接用“死人脸”来称呼他。
原身自以为与秦绯成了青梅竹马,殊不知,人秦大小姐只是把他当作帮写作业的工具,心里头从来都没装着过他。
后来老皇帝又再下令,让原身搬离京城,原身那阴沉沉的性子,自也不会去和秦绯道别。
秦大小姐更不用说,原身的不告而别,并没对她造成丁点影响,她一转眼,就把原身忘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是今儿个这次偶遇,秦大小姐这辈子估摸着都不会再记起这号人来。
“不会吧,你是——‘死人脸’?”秦绯挠着头,眼神有点五味杂陈。
她万万没想到,当年自个儿几乎没拿正眼瞧过的家伙,现下看来居然如此赏心悦目。
尤其是这人那双清曜的眸子,被阳光一打,就像一池春水照花,荡得人心里暖呼呼的,和小时候相比,怎么能差这么多。
“那个……死人脸,你怎么会在金陵?”秦绯问萧弋道。
萧弋面迎朝阳,且沐晨风:“我也想问你,你又是为什么在金陵?”
秦绯得意地翘起下巴:“这你就不懂了,本姑娘现在可是《皇朝时报》的特约撰稿人,有专栏哒!走访事发现场、深入调查实情,这是基本素养!”
“了不起了不起。”萧弋连连拱手。
秦绯嘴一扬、腰一叉,遂将地下角斗场的那段经历,有板有眼地向萧弋好一番描述,没有死里逃生的心有余悸,只有侠肝义胆的无尚荣光。
萧弋等她回忆结束,强忍着没笑附和道:“这位锦衣卫的沈大人,当真人中龙凤,难怪你会对他赞不绝口。”
秦绯不住点头,随后噘嘴道:“曦行哥哥带我出来时,刚好我们金陵分部的人也在找我,曦行哥哥说自己身有要事,便与我分别了。”
她说着又愤愤咬唇道:“就是还剩那个狠毒女人至今不知去向,也不晓得是死是活。没能让她伏法,我这心里总是憋着口气!”
萧弋差点被自个儿的吐沫呛到。
这秦大小姐还真是一颗红心、嫉恶如仇,和书里写的天真正直,一样一样的。
“斐斐,那头可都是你们《皇朝时报》的人?”萧弋往停于河岸的一艘玲珑游船瞥上两眼。船上有茶水有吃食,还有秦大小姐暂且搁笔的全新力作。
秦绯小脸蛋红扑扑的:“对呀,曦行哥哥值守金陵,总会回来的,所以我打定主意在这儿等他!这不也才遇见的你嘛。唉,什么时候才能再跟着曦行哥哥一起去处理案件、除暴安良啊!”
萧弋转转瞳眸:“斐斐,你想行侠仗义,眼下还真有个大好时机。若然成功,沈大人必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真哒?!”秦绯眼冒精光。
“但你一人不够,还得再多来些人。”
“啊?还要带别人?”
“你做统帅,运筹帷幄,让那些人都听你指挥,自然仍属你功劳最大。”
其实萧弋适才伫立水岸、不住观望桥下时,就是在琢磨救人的法子。想带那百来位观众老爷们出来,要花些力气,更需要人手。
巧了么这不,秦大小姐这是天降神兵啊。
借助秦家势力,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皇朝集团是大邺第一大商家,财力何其雄浑,州府重镇均设分部,员工遍布大江南北。
秦绯身为东家的千金,号令一出莫敢不从。应萧弋所求,她命人找来开山钻井之用的重锤、尺锉、火石等工具数件。
黑布袋百余、干粮和清水百斤、还有绳梯、能载人的船只等等人力物力,也非常速度地调配齐全。
然而直到带领一众手下在秦淮河上乘了船,见萧弋让人将船停在那小桥洞下时,秦大小姐才弄明白,那地下角斗场中还扣押着一堆观众老爷,萧弋这是想让她去救人。
沈夜就是带着她从洞内这扇铁门里出来的。
秦大小姐马上就不干了:“死人脸,我不管你是如何得知这地下角斗场的,也不管那些人为什么会被关起来,但我知道那些人就是一群衣冠禽兽,哪里值得相救!”
萧弋却只平静回道:“不值得救,但不得不救。”
秦绯:“为什么?!”
萧弋:“因为,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既是你口中的衣冠禽兽,也是治国理政的王官将臣、供民生计的豪贾巨擘。”
能来无念阙这座地下角斗场观战的人都是达官显贵,这情况沈夜也必然一早知晓。
他最初查访角斗场,很可能就是发现锦衣卫中也有人加入了观众团。
秦大小姐晃了晃神:“这……曦行哥哥却未与我说。”
但她马上又义正辞严:“就算是这样又如何?难道只因这些人身份地位的不同,所以他们的命是命、普通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他们就能不顾王法、为所欲为?”
秦绯激动地提高嗓门,瞧模样就像要和萧弋大干一架,直吓得其他人一愣一愣的,生怕她再一跳脚,大伙儿就都得跟着翻船。
萧弋倒是不为所动,只以袖掩面,尽力压低了咳喘:“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绯气瘀:“那你什么意思?!”
萧弋声色幽宁道:“先说在朝。大邺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定都金陵,后世迁都燕京,金陵虽改做陪都,但建制与燕京等同,仍设五府六部,官僚体系盘根错节,南方诸地,民生福祉皆依于辖管。倘若突然之间,金陵朝中有多名要人或失踪、或死亡,而燕京即使立刻抽调新官补缺,走马上任也需时日,在此期间,这金陵庞杂的朝内政务,又将如何运行持稳?”
秦绯紧咬嘴唇,一时没再吭声,似是陷入沉思。
萧弋随即又道:“后说在野。鸿商富贾都持有资产无数、甚者可把控一方经济命脉,多有穷苦百姓,为谋得三餐一宿而为他们工作。同理,若这些人的产业一夕间无人执掌,而其家族内部因分资不均争端四起,那又得有多少人失去养家糊口的活计。你们皇朝集团,不也——”
“好了不要说了!”秦大小姐猛地打断萧弋,“我明白了,这些人,果真都很重要……可是,莫非我们就只能昧着良心救出他们,然后眼看着他们逍遥法外?!我们又要如何替那些无辜惨死的可怜民众报仇?!”
“报仇?斐斐,你的简单正直,真是可爱得紧,”萧弋不禁摇头笑笑,“就算是燕京紫微垣里的那位陛下,纵使有心整顿金陵本地的不良之风,也需循序渐进,不可能一纸诏书、便将官员全部革职查办,这本就非一蹴而就之事。你自己也一直在说,有罪之人需受法律制裁,而非处以私刑啊。”
秦绯听了这话,终于被说服,带领人马跳下船去,亲自推开暗门。
萧弋暂时松口气,尾随队伍走在最后。
秦绯人虽说容易被忽悠,但在书中剧情里,善良执拗、匡扶正义的一颗红心,始终未曾变色,这也正是男主沈夜能被她打动的原因。
进入地底甬道没多久,秦绯却又手执火把,一溜烟地往回走,直直地盯住萧弋:“喂,你怎么好像对庙堂时局很了解的样子?”
萧弋懒散笑道:“我看报纸啊。你们《皇朝时报》的文章,针砭时弊,笔锋如刀,阅之总教人振聋发聩。”
“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那些时政文章,都是我爹亲笔,能不字字珠玑、直戳痛点嘛!”秦绯眉开眼笑,迈着威风的阔步,拉萧弋一同重回队首。
队伍由秦大小姐带领,一路经过观众席、候场厅、囚室等地,而后踏上那条渗人的石廊。除去萧弋与秦绯,剩下的人都是头一回深入地底,哪怕七尺壮汉,也被眼前所见骇出一身冷汗。
萧弋撑着火把搜寻地面,找到当日发现的那处裂缝后,便请人手前来,以开山之法燃火焚石,复浇以冷水,再用长挫夯凿。
不多时,地上石板就成功开出个茶碗大的孔洞,贯通上下两层,下层那好似十年没刷厕所的熏天臭气,立马自孔洞蹿入上层。
可不是,下头那上百位老兄,连日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拉撒都只能就地解决,境况之恶劣,可想而知。几个站在孔洞周围的人,被这臭气打个正着,全都作呕着退避三舍。
地底潮冷,萧弋又犯起了痼疾。他自知再难支撑,于是趁乱退后数步,缓缓靠坐在角落,将惨无血色的脸隐入暗影。
可惜秦绯还是瞧出他行为异常,穿过众人跑到他身边:“喂,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没,不过是路走得多了,乏了……”萧弋只得摆摆手,强挂笑颜转移话题,“我们的统帅大人,到你上场了。你对准那洞口喊话,就问,‘还有活人没有?’若下面有回答,就再问,‘那死了几个呀?’”
秦大小姐想了东头忘西头,从此没再追问萧弋身体,待臭气散得差不多了,就蹲到洞口,依言照做。
别说,过没多久,下头还真有人应声,气若游丝的幽魂哭丧,却又听得出惊喜得快疯掉:“谁——不是……做梦吧!真有义士——来救……我们啊!大侠,大侠!不,女侠,女侠!是有几人没熬过来,但我们还活着啊!快来救我们啊!”
萧弋又招呼秦绯过来,让她督促众人将孔洞再稍开大些,用来下放食水。
等到秦大小姐命人往洞内抛下装干粮的包袱,就听下层饥肠辘辘的人们发出阵阵鬼哭狼嚎。
萧弋不用看也清楚,底下必定正上演一场饿狗扑食。
孔洞仍需扩宽扩大,才能容得一人进身。
有秦大小姐在那头监工,这头独处一隅的萧弋,也落得片刻清闲。体内腐肌蚀骨的寒凉之痛仍未消退,他不自觉手捂胸口,蹙起眉眼。
岂料才缓过来些,他肩后忽又多出一双手来,皮骨匀称、指节颀长、苍劲净白,简直跟神仙似的。
妙手主人一个转瞬,就给萧弋披上了他那件遗落的玄色轻衫。
萧弋看看身上多出的衣裳,懒洋洋地笑口常开,背对来人轻道:“沈大人,我有想过,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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