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夫人连忙安抚道:“秦思毕竟是太子宠爱的臣子,老爷若是要对付他,也千万不可操之过急,需得徐徐图之。”
杨阁老脸色极为阴寒,他看着江小楼,开口道:“小楼,从前我一直不是十分相信你,可是今天我才终于知道,秦思这等狡诈无耻之人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我待他不薄,几次三番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谁知他竟然用做出这等事,实在叫我恶气难平,从现在开始,我非得把他剥下一层皮来!”
江小楼轻叹一声:“阁老,夫人说得对,秦思目前还没有完全失去太子的宠信,听说他不过寥寥数语,很快又得到了太子的欢心,刘嫣之事对他并无太大的影响。若是您冒然行动,只怕不妥。请恕我无礼,除非太子完全厌弃了他,咱们才能寻找机会。”
若没有太子在,碾死秦思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杨阁老原本最不屑的就是朝臣之间互相倾轧,可为了构陷江小楼,秦思居然就做出掘人坟墓之事,实在罪该万死。但要太子彻底厌恶他,并不容易做到……杨阁老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
江小楼观察着杨阁老的神情,这世上本没有牢不可破的关系,从秦思选择掘墓构陷开始,他就注定要和阁老分道扬镳。阁老当然想要坚守内心底线,凡事光明正大,但掘墓之仇非同一般,秦思又素来狡猾,阁老必须和自己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他,这根本就说不上谁对谁错,不过是最普通的人性。
察觉到阁老内心剧烈的波动,江小楼淡然地道:“对付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之手段,秦思为了诬陷我,居然能够想到如此毒辣的主意,难道阁老就放任这样的人继续在朝中作恶?”
“你当真就没有掺和这件事么……”杨阁老盯着她,神情之中有着一丝撼动。
江小楼只是微笑:“阁老,你以诚待我,我也真心相告。伍道长是我的朋友,但教你认子是真的,风水宝地是真的,秦思掘墓更是真的,你只需要知道这三点就够了。我可以利用你,目的却是为了让你认清楚秦思的真面目,最终决定权在你的手上。若是阁老认为小楼心机太深,故意教唆阁老去对付秦思,从此之后我再不登门就是,我会自己想法子除掉他,阁老不要为了今日之事心存芥蒂,就当一切没有发生过吧。”
她明摆着告诉杨阁老,我就是要对付秦思,你可以选择和我并肩作战,或者当缩头乌龟,都没有关系。
不光杨阁老愣住,就连一贯温柔的杨夫人都呆住了。从一开始见到江小楼,虽然她在笑着,杨夫人就隐约觉得她的笑容中有复杂的过去。或者说,那是一种经历不幸后,却至死不肯认输的倔强。阁老曾经隐约提起过江小楼的经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在杨夫人眼底是无法想象的。她停顿片刻,终于转头,望向杨阁老,开口道:“老爷,点了秦思是一个错误,也应该由你将一切结束掉。”
杨阁老仿佛没听到刚才那一段,最终点点头:“小楼,你说得对,对付秦思这样的人,就不该讲什么道义,一直留着他,终会成朝廷的祸患,百姓的灾难。”
江小楼含笑,告辞离去,杨阁老却突然叫住了她:“你……这件事情很危险,你能坚持到底吗?”
江小楼慢慢笑了:“阁老,我在落入灾难的时候,很希望有一个人能发现我、注意我、保护我,可最终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只有靠我自己站起来。我曾经发过誓,所有曾经迫害过我、伤害过我的人,都要一一向他们讨回血债,不管用什么手段。所以,我跟阁老你不一样,我不是要为民除害的女英雄,只是个想要向仇人讨债的坏女人而已。”
表面阴狠的话,却掩藏不住眼底的悲凉,杨阁老呆住。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背水一战。”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杨夫人看着江小楼,眼睛里浮现起震撼。在她看来,江小楼有明确目标,而且为了达到目标不择手段,看起来很可怕,可是她的背后却隐藏着深深的伤痛。世上人人都会绝望,有多少人被这绝望击倒,又有多少人能够重新站起来,再次面对打倒自己的人?事实上,她所求的并非仅仅是活下去,她是在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拼命反抗,哪怕知道这一切可能是以卵击石,她也要孤注一掷、一往无前。
此时,秦思怒气冲冲地回到秦府,厉声道:“把秦忠叫过来。”
不一会儿,秦忠便匍匐在他的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大少爷,奴才办事不利,求您饶恕!”
“砰”的一声,秦思随手提起身边的茶壶,便笔直砸了过去。
秦忠不躲也不避,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滚烫的茶一下子全洒在了他的左肩上,尽管身上烫得钻心,他却连连叩头道:“大少爷,这回是奴才办砸了差事,甘愿领罚!您小心自己身子,莫要气坏了。”他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秦思虽然恼怒,却并未怀疑他,否则根本不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秦思压抑不住眼底跃动的怒火:“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竟然还会被人发现,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秦忠匍匐着膝行到他面前,连连叩头,额头上几乎一片青紫。
“大少爷,奴才也是万万没有想到那混帐东西盗完了杨家的坟墓,不按照原先的吩咐躲起来,居然跑出去上了赌场,似这等毫无廉耻的东西,生生坏了大事啊!”
他一副愧悔交加的模样,秦思看在眼中,却是无动于衷,神色冰冷地道:“杨阁老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我在他面前,再也不可能挽回颜面了。”
秦忠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爷,事情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咱们再想想其他的法子,说不准能让杨阁老回心转意。”
秦思在暴怒之后,神色逐渐恢复了平缓:“晚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杨阁老不是傻子,我既然骗了他一回,就很难再骗第二回,尤其还有江小楼在他身边,不管我们说什么、做什么,江小楼都会找到机会反驳。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蠢材。”
秦忠听到这里,面色越发惶恐:“太子若是知道此事……”
秦思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虽然因为刘嫣一事对我有三分疏远,可他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我,这关系是拆不散的。纵然是杨阁老,也没有办法立刻打倒我,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这棵大树会倒下。”
秦忠连忙道:“奴才绝不敢起贰心,一定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秦思冷哼一声,若有所思地道:“不过这件事情太过凑巧,我怀疑有人暗中做鬼,你要好好查一差,看中间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是,奴才一定彻查!”
秦思这些年来一直想方设法讨好杨阁老,寻觅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好不容易才让阁老将他视作弟子,却万料不到短短数日之间,这多年来经营的感情就被江小楼给斩断了。
俗语说塑造一个人可能要十年,但是毁了一个人只需短短片刻,江小楼毁人的功夫可真是炉火纯青,秦思面上划过一丝阴冷:“你刚才说的也不错,太子那边是最重要的,杨阁老就暂且放一放,不用去管他。之前我让你为太子训练的那批美人,现在到底如何了?”
秦忠道:“奴才将她们交给最好的歌舞坊,约莫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能送去给太子,这批姑娘一个个都是如花似玉、舞技倾城,太子见到一定十分欢喜,到时候您也就能讨了太子的欢心,什么人都不必放在心上。”
听秦忠这样说,秦思只是弯起嘴角:“既然如此,你就该更加盯紧一些,切莫再像今天这样阴沟里翻船。”
秦忠马上惶恐地道:“是,是!大少爷您放心,奴才保证,绝不会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
太子是个十分喜欢音律的人,他在太子府中养了许多能歌善舞的姑娘,常常让她们为他弹琴唱曲,有时也会宴请客人,一起欣赏她们的歌舞。秦思投其所好,特意精挑细选了一批美女、精心训练,以期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虽然他在太子身边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帮手,可是这样的枕边风还是极有必要的。别人听闻或许不屑,所以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到时候只会说是地方献上来的歌妓。
谢府
回来后的江小楼兴致很好,吩咐小蝶道:“把琵琶取来吧。”
听了这话,小蝶立刻捧上了琵琶。
江小楼敛衣而坐,手指挑过弦,专心如一。动听的音节从她的指下不断的流泻而出,盘旋在整个画楼的上空。
郦雪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子里,她静静地望着江小楼,神情莫名。
从前江小楼在国色天香楼的时候,经常跳舞,却很少抚琴,除了第一次当众演出,后来她几乎再也没有碰过琵琶。透过那繁杂的手法,郦雪凝真切的感觉到,这音律是在呼吸,她仿佛能够透过动听的曲子,察觉到江小楼的心。
奏响琵琶的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她很高兴,这欢喜的情绪是因为挫败了秦思的阴谋,还是因为得到了阁老的理解……郦雪凝不知不觉,微笑起来。不管江小楼为什么而高兴,她也会为她欢喜。哪怕她们的理念不同,哪怕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小楼的行为会带来灭顶之灾,她们都是彼此了解的知己,是相依共存的姐妹。
江小楼正在弹奏,小蝶却瞧见庭院里有一个绿衣女子随着音律,翩翩起舞。
在这样的舞蹈中,小蝶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位古时美人的形象,她身上的丝带幻化成千万种奇妙的景象,有时似一阵缥缈的烟雾,有时宛若一条条飞龙,让人不由自主的陷入迷醉。
江小楼抬眸,望着郦雪凝,不觉微笑起来,琵琶渐入佳境,与郦雪凝的舞蹈浑然一体。
郦雪凝轻轻旋转,四周的景色在眼前变换,仿佛是在梦里,没有一个人会明白她此刻的悲凉。
在她心里,她的全部也只剩下这一曲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深深知道,衰败近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伴小楼多久。小楼啊小楼,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姑娘,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如果自己也离开,江小楼还剩下什么呢?她是这样的孤单啊,可是她自己却毫无所觉。
郦雪凝动作轻盈,跳着,旋转着,嘴角挂着微笑,心中却在暗自悲伤。
一直跳下去,琵琶的声音也随之高亢、激越。
江小楼的手心不知不觉沁出了汗珠。
太快了,她隐约觉得郦雪凝有些不同寻常,仿佛倾注了全部的心力在跳舞。在她的印象之中,雪凝一直是个安静的人,格外的安静,有时候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此刻却像是要将自己毕生的精力,全都绽放出来。
小楼不知道,郦雪凝的心中其实凝结了深刻的痛苦,她用自己美丽的身姿在陪伴着江小楼,哪怕这是最后一程。
吾愿陪伴知己终身,奈何时不我与……
郦雪凝跳完最后一段,泪珠悄悄地淌过了脸颊,琵琶余音渐渐散去。
江小楼突然开口,却带着一丝探寻:“雪凝,你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小蝶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一样,她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两位小姐。
然而郦雪凝抬起头,脸上是寻常一般的微笑:“只是看你今天兴致这样好,所以陪陪你罢了。”
江小楼有些迷惑地看着郦雪凝,心头第一次感到不解。
雪凝是个才情兼备的女子,至性至美,与她没有血缘,却相依相伴。然而,她是那样的美好,但又那样的脆弱。如今她只是微笑着,柔美又自然,仿佛她的美与世上的一切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郦雪凝表现的非常平静,这平静让江小楼感受到了一种隐隐不安,她站起身,满脸带笑道:“今天的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郦雪凝只是点头:“好,你说去哪里?”
她的神色那样温柔与安详,仿佛江小楼说什么,她都会依从于她。
见到两个小姐兴致勃勃的商量去哪里,小蝶觉得有些奇怪,她知道最近这段时日鹂小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而傅大夫却说,他已经无能为力。从前的半年之期,已经越来越短。小蝶不知道,郦雪凝什么时候躺下去,第二天就再也不会起来。可尽管她的呼吸就像破败的风箱,她的容貌还是那样的美丽,神态还是那么的温柔,她在说话的时候,十分平静,而且祥和。外人不知道,绝想不到她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江小楼去换衣裳,小蝶走到郦雪凝的身边道:“鹂小姐,您若是身子不适,我陪小姐出去就好。”
郦雪凝轻轻摇了摇头道:“小蝶,我真的很担心。”
小蝶的脸上涌起一丝疑惑:“鹂小姐在担心什么?”
郦雪凝叹了口气:“我担心若是有朝一日连我都不在了,还有谁能陪着小楼呢?”
小蝶浑身一震,赶忙道:“鹂小姐,千万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您会活……活的很久,长命百岁!”她这样说着,眼睫却不自觉染上了泪光。
郦雪凝笑了,她替小蝶擦去了眼泪,柔声道:“真是个傻孩子,快别哭了,不然小楼待会儿回来看见,不知道会怎么想。你们家这个小姐,性子倔强,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我知道她不爱傅朝宣,可爱又如何,谁都不是靠着爱情过日子。若是她能和傅大夫走到一起,我的心中也会放下许多牵挂。”
江小楼怀着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恨意,恨到食不下咽、夜难安寝,恨到只要一想到秦思等人还活着就连血液都在沸腾。她说自己不爱傅朝宣,甚至没有一丝的感觉,其实,她已经不会爱了。她的生命里,感觉不到除了仇恨之外的其他感觉。这样的情绪郦雪凝也会有,但她是个要死的人了,早已没有力气背负着那些仇恨。郦雪凝关心的不是那些人的下场,她只担心江小楼。怨恨就像是毒咒,中了诅咒的人一生都不会快乐。江小楼的复仇是毁灭性的,终有一日会把对方炸得血肉横飞、片甲不留,而她自己又会如何……
小蝶越听越觉得不吉利,可是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看见小蝶露出惶恐的神情,郦雪凝道:“不用担心,我多少还能撑一些日子,说不定我能看到小楼回心转意的那一日,看到她得到幸福,我会高兴的。”
一直以来,江小楼过的都很苦,明明心肠比谁都好,却要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自己虽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却是她身边仅有的朋友,如果也离开她了,以后她会走得更孤单。
听见郦雪凝说这样的话,小蝶不由自主,眼泪更多的涌上来。
郦雪凝却轻声提醒她:“好了,小楼已经走过来了。”说完,她扬起笑容,迎了上去,望着江小楼道:“今天,想要去哪里?”
江小楼的神情十分温和,笑容中却有一丝狡黠:“今天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要去。”
郦雪凝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马车最终停在金宝典当行的门口,江小楼率先下了车。郦雪凝看到这一幕,十分惊讶道:“今天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有什么东西要买吗?”
江小楼摇了摇头:“不是我要买,而是别人要买。”
典当品于典当后都会有一个限期予出质人赎回,但于限期到期仍未把典当品赎回,该等物品将被视为“断当”,今天便是拍卖断当物的日期。当然,这里拍卖的绝非是寻常的破衣烂衫,而是古董书画玉器,金宝典当行是全国最大的典当行,集中了各地的精品,普通货物是流不进来的。正因为如此,很多喜欢这类东西的人都会特意在这一天前来寻宝。
江小楼的心思是谁也猜不到的,郦雪凝也不去多想,便点头道:“咱们进去吧。”
典当行大门口供奉着火神,一为求财,二为避免灾祸,免得各种贵重毛皮、衣料、绸缎、布匹遭受火灾的破坏。一路走过甬道,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圆形大厅,布置了二十余间雅室,里面坐着的都是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仆役把江小楼她们引到早已预订好的雅室,摆上茶水果盘,这才垂头退了下去。
一眼望去,台上堆放着将要拍卖的物品,金光灿烂,极为耀目。不一会儿,便有人报道:“高老爷出价一千两,买翡翠玉佛一尊。”
接着是下一笔:“王公子出价五百两,买羊脂白玉瓶一对。”
“林老爷出价两千五百两,买缠丝牡丹青花瓷瓶一只!”
“康老爷出价三百两,买月宫纹双足架铜镜!”
一件件的宝物就这样拍卖出去,整个场面十分热闹,江小楼只是静静坐着,观望着场上的情形。
等待良久,台上搬出了一卷书画,仔细一看,画以一个中年男子为中心,画出五幅画面,各幅画面独立成章,又能连成整体。第一段是主人与宾客们宴饮,家中的歌妓弹奏古琴;第二段是主人亲自敲打大鼓,歌妓们翩翩起舞,第三段是客人们不自觉加入了舞蹈的行列,表现的兴高采烈;第四段,主人更衣乘凉,欢快的宴会散去。五个场景,四十多个人物,音容笑貌,无不脱于薄薄的画纸之上。
江小楼看到这幅画,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眸子熠熠闪光。
郦雪凝道:“你对这幅画很喜欢?”
江小楼微微一笑:“你知道这幅画是什么背景吗?”
郦雪凝摇了摇头,她对于书画其实并不了解,只听见江小楼神色温和道:“太祖皇帝当初刚刚建国,官员韩重乃是降臣,极富政治才能,太祖虽然想要任用他,却又对他存有疑虑。当韩重邀请一些朝廷要员去他家中聚会的时候,皇帝便派了画师深夜潜入韩宅,了解他们在做什么。画师将当时的宴会情况完完整整的画了出来,皇帝才发现宴会上宾主觥筹交错,一个个醉生梦死,他们讨论的不是政治,也不关系国家大事,便对韩重放下心来,不再监视他,而韩重也得以节节高升。可是此人到最后还是背叛了太祖,兴兵造反,造成三年兵祸。太祖皇帝认为画师被韩重买通,愤而要杀死他。可后来仔细去观察这幅画,才发现当初画师早有提醒。雪凝,你仔细看韩重的表情——”
郦雪凝仔细去看,只见到每一幅图上,韩重的面部,服饰,表情各有不同,唯有一点相同,就是他的脸上始终没有笑意,总是深沉、严肃的的,仿佛置身于声色之中,又韬光养晦、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刻画的入木三分。
那位叫做董年的宫廷画师,早已洞悉了韩重的内心,才能画出这样的画啊!
“太祖深以为鉴,把这幅画挂在御书房内,时刻提醒自己。可是后来有一日宫中大火,这幅画不翼而飞,有人说……是被太监们监守自盗,再也寻觅不到。想不到能在这里重现天日,实在是叫人惊讶。”
郦雪凝并不了解这些故事,她只能看出这幅画画得十分精细,线条圆润、笔墨流畅,显然是名家手笔,她道:“那这幅画……你是志在必得了?”
江小楼微笑:“如此珍品,当然应当收入囊中。”
台下果然开始议论纷纷,有人置疑。
“这幅画早已失传多年,到底是太祖皇帝时候的还是后人模仿,怕是分不清了吧!”
“别胡说,你看这整幅画,画风轻逸风雅,人物背后的阴影、侍女们的仪态都十分细腻工整,除了当初被太祖受命画画的董年,谁又能画出如此珍品?”
又有人说:“这可不一定啊,如今很多书画都是今人仿造,甚至有些可以以假乱真。”
“画自然可以仿,可谁又能仿出这等风范!小家子气的不知画出多少媚态,哪里能够如此沉静从容,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就是这个意思!”
众说纷纭之间,忽有一人又说道:“要真是真迹,怎么能流落在你我面前,早已被皇家收了去。”
于是便有人应和:“对,对,这么好的东西应当为皇室所有。”
郦雪凝看向江小楼道:“他们说这幅画是假的,你认为呢?”
江小楼眉眼不动:“天网恢恢密而有漏,要我说这不但是真迹,而且是无价之宝,若是能够将它拿下,将来翻出三倍、五倍、十倍皆有可能。”
听了这话,小蝶似乎也兴奋起来,急切道:“小姐,咱们也参与竞拍吗?”
江小楼话音未落,却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嗓音响起:“这幅画,我要了!”
小蝶往那边一瞧,恰好瞧见一张格外娇媚的脸孔,不由脸色一沉:“真是冤家路窄!”
雅室内的三人已经认出对面的一间雅室内坐着的正是秦甜儿,她身边还有王鹤、沈长安、吴子都三人,以及两个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公子,众星捧月一般。
郦雪凝皱眉:“今天还真是巧,居然会遇见他们。”
江小楼眼睛微微眯起:“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她说到缘份二字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小蝶想了想,有些着急道:“小姐,这么好的东西可别被他们买走!”
秦甜儿毫不犹豫道:“我出一千两银子!”
金宝当铺的老板却笑了:“这宝物本来是无价,可时运不济,主人如今遇到了急难,不得不割爱,若是小姐真心喜欢,就不该亏了它,您再涨一涨!”
这分明是嫌少了,秦甜儿脸上发红,立刻道:“一千二百两。”
那人还是笑。
秦甜儿皱眉道:“再加一百两,一千三百两银子!”
众人都笑起来,老板说道:“小姐不如痛快一些,给个整数吧。”
秦甜儿自己也出身商户,当然知道老板这些伎俩,但这幅画的确物超所值。
一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径直道:“两千两!”
“两千五百两!”
“两千八百两!”
价格不断往上飙升,众人叫了一声“好”,掌柜的脸上现出游移之色,似有成交的迹象,然而却有人喊出一声:“三千两!”
所有人向洞开的雅室望来。
光线笼罩着她淡青色的衫子,乌发如云,眼眸如星,清雅中透着说不出的妩媚,亭亭如碧波湖畔的青莲。偏偏她还面上带笑,神色格外温柔静谧。
王鹤猛然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万万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再一次碰见她,他以为江小楼已经死了,死在了护城河上,可她居然还活着,活的好好的,而且比从前美貌更盛三分。
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着,他几乎下意识就要迈步,却听见旁边的秦甜儿咬牙切齿:“江小楼,怎么你总是阴魂不散!”
这一句话成功的留住了王鹤,他僵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而原本坐在一旁的吴子都和沈长安,他们脸上的震惊也完全不亚于王鹤。所有人都以为江小楼早就死透透了,可完全想不到她竟然奇迹般的重生在眼前。
沈长安捅了吴子都一把道:“哎,我眼睛没出错吧,那个真的是桃夭吗?”
吴子都眼神阴沉下来:“你没看错,的确是她。”
江小楼在笑,她的笑容婉约,面孔精致,美丽得无懈可击。
面对众人的目光,她只是淡淡地又重复了一遍:“三千两。”
秦甜儿十分恼怒,咬了牙要盖过江小楼,凭什么,凭银子!她又喊道:“三千五百两。”
皇帝一直想要寻到这幅画,太子心心念念也在找,秦甜儿匆忙得知后立刻赶过来,准备在秦思面前讨个好,但对她来说也并非非要买这幅画不可,压根是气不过江小楼居然与她争抢,本就是宿怨,此刻更是火上浇油。
江小楼马不停蹄:“四千两。”
所有人都敛气屏息,看着这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
有人认出其中一个是探花郎的亲妹妹,而另一个众人就不认识了。
秦甜儿看不破形势,也不会避重就轻,只是一味的恼恨,直接喊道:“五千两。”
这价格与她最初的价格不知翻了多少,江小楼却毫不犹豫道:“五千五百两。”
秦甜儿被顶到了墙角,不能翻身却又没处可逃,她咬牙切齿地在原地站了半天,几乎恨透了江小楼。她不得不放弃了,这价格实在太高,她承受不起——
然而,江小楼却在关键时刻望着王鹤一笑,顿时把他的三魂六魄全都笑飞了。
瞧见王鹤神色痴痴的望着江小楼,几乎转不过眼珠来,秦甜儿恨到了极致,不由自主地大声喊道:“六千两!”
江小楼玉手一抬,作出一个请便的优美姿态,慢慢又坐回了原位,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刚才她的神情过于认真,几乎连郦雪凝都以为她志在必得。此刻才猛然明白过来,江小楼与秦甜儿竞价,并不是要那幅画,只是为了激秦甜儿,晓得是个花冤枉钱的主,让她冤的更大一些,郦雪凝不由笑了。
意气过后,秦甜儿的腿就软了。
六千两,不是个小数字,她到哪里去筹呢?
这幅画极好,若是想方设法弄回去,让哥哥献于太子,怕太子会十分高兴,到时候秦家也能跟着翻身。但是因为刘嫣一事,秦家早已损失惨重,卖掉了不少铺子和田地,如今根本没有从前那样风光了。
六千两,这么大的数字,秦甜儿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她用一双眼睛恨毒的看着江小楼。江小楼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吩咐小蝶道:“好了,收拾收拾,咱们该回去了。”
小蝶愣住:“小姐,接下来您不买东西了吗?”
江小楼毫不在意道:“买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买。”说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出了雅室,径直向外走去。
王鹤三两步抢在她跟前,拦住了她,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道:“桃夭,原来你还活着!”
江小楼驻足看着王鹤,笑容温和地道:“公子,你是认错人了。”说完她越过王鹤笔直向外走去,王鹤哪肯甘休,快步上前一把便要抓住江小楼的手臂。还未等江小楼身边的护卫动手,一把长剑已经架住了王鹤的咸猪手。
痛感如此强烈,王鹤赫然一惊,对面一个年轻男子满面是笑地望着他,神情轻松,眼波却锋利冷漠。
“王公子,对待年轻的小姐怎可有非礼之举。”
他眉眼俊美,神采飞扬,气质雍容,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眼望去只觉美不胜收。
江小楼一眼认出此人竟然是被她卖到青楼的顾流年。
王鹤当然也认识权督公的爱子,一时惊得倒退两步。
顾流年向着江小楼,淡淡微笑,扬眉时风情款款:“小姐受惊了。”
江小楼看见那笑容,只觉心口微震,眉目不由自主流露出些许警惕与防备,很快,脸上只剩下从容笑意:“无妨,多谢公子为我解围。”
见她预备转身离去,顾流年却快行一步,神采似叠叠云锦:“小姐,请留步!”
江小楼望着他,顾流年只是无辜道:“小姐,这一路想必不太平,若是不嫌弃,由我护送小姐回家,也不至于让那些登徒子无缘无故的惊扰。”他说到登徒子的时候,斜眼看向王鹤,不自觉流露出些许冷嘲。
王鹤把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几乎想要上前去猛揍他一顿,沈长安却及时按住了王鹤的肩膀。
吴子都笑得不阴不阳:“原来是顾公子,既然江小姐已经有了护花使者,我们就不多事了。王鹤,咱们走!”
王鹤几乎是被半架着强行架离了这里,而秦甜儿跟在身后,恶狠狠地瞪了江小楼一眼,快步离去。
江小楼望着顾流年道:“讨嫌的人已走,公子也不必送了。”
顾流年整肃面容道:“过河拆桥可非淑女所为。”
江小楼微笑,这一瞬间,顾流年看见了她的笑容,心瞬间如繁花盛开,谁知江小楼却径直从他脚上踩了过去:“这里连块木板都没有,哪里是桥?”说完,她已经翩然远去,而郦雪凝和小蝶面带狐疑地看了顾流年一眼,也跟着江小楼走了。
顾流年一路没脸没皮的跟随,直到下了台阶才开口道:“小姐放心回去吧,我的人会护送你到家,以咱们之间的渊源想必小姐不会拒绝——我可是全然一片好意。”
江小楼头也不回:“如此就多谢了。”
顾流年目送着马车离去,脸上神色复杂,似是回忆,又似是惋惜。良久,他终究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飞扬,眼眸流光异彩。
秦甜儿赶回家,她想过向王鹤等人借银子,但是又拉不下脸来,不得已只好卖东西,自己的屋子里不过是些衣物穿戴,唯一能典当的只有首饰。她翻箱倒柜,找出自己所有的东西,一套红宝石头面,一套金莲花头饰,一对金玉梅花簪子,一双碧绿玉镯,还有其他珠宝玉器、首饰古董……这些东西总价不会超过五百两,然而,她却欠人家整整六千两。虽然看在秦家的面子上东西是成功带回来了,可万一人家上门要账……
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正在忐忑,却听到秦思声音陡然响起:“今天出去,收获如何?”
秦甜儿猛然一愣,赶忙站起来讷讷地道:“大哥,你,你怎么来了?”
秦思看了她一眼:“买的画拿出来给我瞧瞧。”
秦甜儿忐忑不已,只好将画交出来。秦思接过画一看,凝神片刻才道:“似乎是真迹,来人,叫秦忠过来!”
不一会儿,秦忠便大步流星地迈进了屋子,他向二位主子行礼后才道:“不知大少爷叫奴才有何事吩咐。”
秦忠将画递给他道:“你好好鉴定鉴定,这幅画究竟是真还是假。”
秦忠闻言,小心翼翼地接过画,将它放到桌上摊开,一寸一寸的检查起来,良久之后,他面露狂喜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这幅画乃是稀世珍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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