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水一盆(1 / 1)

年轻的小姐们坐在湖心亭里,这湖心亭整个是石木结构,上面覆盖着薄薄的绿瓦,横卧于湖水之上。夜晚时分,四周波光粼粼,照出岸头柳树上挂着的红色灯笼,又映着天空一轮淡金色的弯月,别有一番韵味。微风过处,缕缕清香沁人心脾,远处岸上飘来悠长的歌声,叫人心醉不已。

赫连慧坐在一群红粉之中,眼睛清悠悠的,如同两汪动人的泉水,小巧的瓜子脸,皮肤白得有些不健康,但配着她本就纤弱的气质看起来刚刚好。尽管周围艳色如云,她却也独树一帜,显得格外清纯可人。

“我刚刚寻了一幅南山隐居图,要请各位姐姐替我品鉴一二。”说完,她吩咐婢女将画轴取来,慢慢在众人面前,笑容变得越发婉转可爱。

画上是一幅田园生活的图画,正是早晨阳光初升的时候,大地弥漫着一片清新宁静的气息,山丘上一座屋子,绕屋皆是菜圃,编篱为门,门外一方池塘,花光树影,萦绕屋前。屋东侧则是花园,各色花朵绽开笑脸,一只蝴蝶在花丛边欲飞又止,翅膀上似乎还带着一点清晨的凝露。

“南山隐居图……莫非是朝大师的画作?!不对呀,这幅画早已失传六十多年,你又是如何得到?”安筱韶面上浮起一丝异色。

安筱韶眉弯目秀,顾盼神飞,身材纤细却瘦不露骨,妆容和衣饰都十分雅致,有令人惊艳之质,闭月羞花之美。她自幼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诗篇流传出去为人称颂,乃是当今大周第一才女。然而她最引人注目的不是美丽的容貌,更不是出众的才华,而是她高贵的出身。她是安皇后嫡亲的侄女,父亲历任吏部尚书、崇阳殿大学士,后又承袭定国公的爵位。

安筱韶从小伴随着皇后身边长大,很是受到皇帝夫妻的喜爱与欣赏,可谓万千宠爱集于一生。而她本人更是温和大度,脾气教养极好,因是女子不可参加科考,她便把历年来熟读的书籍整理起来,用五年时间编成一本笔记,其中包含天文、历史、地理、佛学、术数甚至玄黄之术等等,皇帝阅览之后龙心大悦,命她以女学士的身份进入弘文殿参与大儒们进行史书的编纂工作,此等荣耀一经宣扬,顿时人人称羡,真可谓是当今天下第一人。

见素来沉稳可亲的安筱韶都刮目相看,赫连慧眉宇之间满是腼腆的笑意:“这幅画是我寻了两年,才好容易在一家古董铺子找到的。那掌柜死活不肯出售,我一连跑了七八趟,只求着他卖给我。”

安筱韶那黛眉画得淡淡,一双秋水目中似有波光粼粼,口中感叹道:“这幅画我也找了许久,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在这里看见,真是不可多得。”说着,她伸手轻轻取过画轴,认真地端详起来,目光极为珍惜。

趁着安筱韶正在打量这幅画的时候,文安侯府大小姐孙归晚却突然笑道:“你大姐出家在即不出来见客就罢了,为什么不将明月郡主请来,咱们大家一块坐坐。”

赫连慧一楞,面上变有些讪讪的:“小楼她平日里不爱与人交往,今天都是生客,我怕她不自在。”

“哦,不爱与人交往,莫非是性子古怪?”孙归晚眨巴了一下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

赫连慧头上的金钗在月光下流离出耀眼的光芒,面色却白了,口中连忙解释道:“孙小姐不要误会,小楼不是这样的人。”

“我刚才只远远瞧着是个美人,还未曾近看过,更不知言谈举止如何,可堪往来——”孙归晚越发好奇的模样,只盼着赫连慧立刻去请江小楼过来。

孙归晚虽然心直口快,却素来招人喜欢,一时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凉亭中正自喧闹着,忽闻一人轻声笑道:“江小楼来晚了,请各位贵客恕罪。”

众人大为吃惊,抬眸望去,赫然见一丽人站在眼前。一张面孔晶莹透亮,眼眸清亮如水晶,如同一株淡淡青莲,在月下尽情舒展清丽的身姿。原本是极为恬淡的容貌,偏生一双眸子波光流转,竟似带了三分妖娆妩媚。在她出现之后,琥珀的流光,翡翠的环佩,玉制的酒盏,千娇百媚的小姐们,甚至这明亮的月色,竟像是一下子成了她的背景,只流出缕缕的明漪,再也不见人去关注。

赫连慧心头一抖,原本举着的酒杯瞬间倾倒,惹得旁边的詹事府小姐杨应莲惊叫一声,她也丝毫顾不得,只是快速站起身道:“小楼,你来了。”

江小楼依旧笑盈盈的模样,缓缓踏入凉亭。

众人一眼望去,只觉得淡淡的月色,摇曳的波光,全都氤氲在了她那双眼睛里,却总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叫人看不穿她的喜怒,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惟独孙归晚笑嘻嘻地站了起来,竟然主动来挽江小楼的手臂:“今天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是文安侯府的,名叫孙归晚,从前只听闻你的大名,今日可算见到真人了。”

明明素不相识,却一副热络的模样。江小楼淡淡的目光扫过赫连慧,面上笑容更深,只是和她一道走过去:“刚才诸位说什么这么高兴?”

赫连慧轻咳一声,起身让坐。

江小楼却是站在那里没有动,赫连慧在众人面前似乎越发礼让谦逊了,但她若是承了座,倒更像是喧宾夺主。孙归晚眼波流转,巧笑倩兮:“挨着我坐吧。”说完,便拉着江小楼紧挨着自己身侧坐下。

赫连慧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原位。

江小楼在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中,只是静静捧起一盏茶,目光微微低垂,望着茶盏里的碧水青叶,只闻到鼻间茶香清淡,淡淡抿了一口,更令人神清气爽,尽洗纤尘。

安筱韶手中还一直捧着画,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连头都舍不得抬起来。安筱韶正在品鉴,却突然觉得凉亭里安静了一下来,一抬头瞧见江小楼正坐在自己对面,面上含着淡淡的笑容,不由面上微微一红,不觉把画道:“你瞧,这是云珠郡主特意搜罗来的珍品,乃是前朝大师朝宗的画。朝宗是前朝一流的绘画名师,但因他去世之时,所有书稿都被妻子付之一炬,所以留存于世的极为珍稀。”

赫连慧面上终于染了一丝笑容:“这幅画我的确寻了良久,预备送给父亲作为寿礼。小楼,听说你也擅长鉴定古董古画,可否替我一鉴真假?”话是这样说,她的语气却难掩一丝自得,若非真迹,她又岂会捧出来献丑。

安筱韶笑着道:“朝大师早年曾任建州御使,画风明朗激烈。可到了中年因为仕途不济,他辞官归隐,寄情山水,画风也逐渐得恬淡,所画皆是山川河流,花鸟鱼虫。看这幅画的笔力、画风,都应是朝宗遗画无疑。而且这墨是朝宗最爱的祥云墨,历经多年依旧传出淡淡墨香,同时画上还有散狂人的印章,从题跋上看来也应当是真迹。”

孙归晚笑眸里柔波荡漾:“朝大师的画得以传世不过一两幅,想必云珠郡主花了大价钱才能得到。”

赫连慧轻柔地笑道:“钱是小事,关键大师真迹难得。”

安筱韶终究依依不舍地把画递了过去,江小楼目光缓缓滑过,一截袖子露出葱管般细白的手指,在月下看起来莹白如玉,叫人移不开目光,她的语气也是极为轻浅,仿佛一阵风吹来就化了:“果然是一幅好画。”

她本就生得极美,清丽绝俗,五官精致,初看是已是眉目如画,再看时更觉别致无二,一颦一笑都尽显风流。只可惜她从前并不参与这样的宴会,为人行事也很低调,从无一言半语流传出来,旁人除了知晓她出身微贱,是庆王妃新收的义女之外,再无其他消息。

赫连慧同样盯着江小楼支起画轴的素白手指,眼睛轻轻眨了眨,竟然倾过身体,柔声问道:“你瞧,这上面的蝴蝶是不是栩栩如生?”她刚好用身体挡掩着众人视线,竟直接伸出手去从对方手中将画抽出,江小楼刚要避开,却听见“嗞”的一声,整幅画如同上好锦缎,瞬间撕成了两半。

所有人瞬间呆住,赫连慧一脸的笑一下子冻了起来,声音打着颤:“小楼,你怎么能……”她像是是自觉失言一般,立刻捂住了嘴巴。月光之下她的神情显得楚楚可怜,眼睛里满是摇摇欲坠的泪水,“我好容易才寻到这幅画想要送给父亲做为寿礼,这下我该怎么向他交代——”

众人在震惊之余,看向江小楼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异样。

“你若是对云珠郡主有意见,大可以关上门去教训,何苦拿宝物来糟蹋。”看到如此好画毁于一旦,安筱韶险些要晕倒,她腔子控制不住地发出声音,惊讶的声音已完全失去往日镇定,变得细薄如刀,“这朝大师的画有多珍贵你知道么……”“空有一副好皮囊,没想到是这等下等龌龊的女子!”心直口快的鹏城将军府千金周素素不由自主冷声,手中的象牙扇子竟也捏紧了。

安筱韶等人都是京中小姐中的翘楚,如果在她们眼前丢了份,将来再也别想在京城立足。小蝶在后面看得仔细,分明是赫连慧故意去抢那幅画,一扯之下才会将画毁掉。她上前一步,控制不住地道:“云珠郡主,明明是你!”

赫连慧一张娇弱的脸上立刻染上泪水:“都是我的不适,让各位受惊了。”

安筱韶皱起眉头,难得严厉道:“这幅画是你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却被人当众毁了,该道歉的应该另有其人!”她的目光如刀刮一般划过江小楼的面孔,若换了胆子小的,只怕当场就要吓哭了。

众人都不悦地看着江小楼,如果她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人给她下帖子了。被京城淑女们排除在外,庆王妃知晓怕是要晕过去。在所有人谴责的目光中,江小楼只是望了众人一眼,口中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是一幅赝品,各位何必如此紧张。”

“什么?赝品!”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了起来,赫连慧心下一时乱跳,连忙道:“小楼,这可是真迹!毕竟是我的东西,咱们都是一家人,弄坏了我也不会叫你赔偿,总不能硬说成是——”

“好端端的一幅真迹毁就毁了吧,好好道歉就罢了,咱们谁也不会揪着你的错处不放,竟然还敢说是赝品,这等人品实在是恶劣到了极致!”周素素猛然站起身来,白皙面孔气得发红,显然是极为厌恶眼前这种推卸责任的小人。以她大家小姐的身份说出这等话,可见是气得狠了。

众人都冷笑着看戏,江小楼轻轻捡起地上撕成两半的画,面上的笑容极为恬淡:“这幅画的笔锋瘦骨嶙峋,色调奔放,与朝宗大师晚期寄情山水的作品比起来,完全失之于恬淡自然。”

安筱韶黛眉轻轻蹙起,不由自主辩驳道:“朝大师晚年的确寄情山水,画风趋近于自然,但每个人作画的时候,心情都会影响到画风,便是一时画风有所改变,也不能证明什么。再说,画上有五种印章,这印章在过去的典籍中都曾有过详尽的记载。关于印章的鉴别,我是绝对不会错认的。”

全都是名门千金,从未如此针锋相对,一旦安筱韶站定了立场,所有人必将群起而攻之,因为众位小姐都是以安府千金马首是瞻,到时候江小楼便会成为众矢之的。哪怕她不过是无心之失,也会变成罪大恶极。尤其安筱韶平日里脾气温和,到了坚持立场的时候却绝不含糊,曾经有过一位学士府千金因为犯了她的忌讳,竟然就此被赶出京城社交圈,一度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可见安筱韶在一众人中影响力之大。现在江小楼明明犯了错,居然还百般寻找借口,场面闹到这份上就太丢人了。

孙归晚咳嗽一声:“好了,此事就此揭过吧。今天咱们都是上门做客的,何必闹得如此难看。明月郡主,你给云珠赔一声不是也就罢了,如此固执己见,叫别人要怎么看你?”

赫连慧轻咬贝齿,白皙的面上十分难堪地道:“诸位千万不要为难小楼,她真的不是诚心的……”她这里越是谦逊宽容,越是反衬江小楼的刻薄冷漠。

“江小楼,难得云珠郡主如此深明大义,还不赶快道歉。”周素素面色冷冷地道,她素来和赫连慧交好,当然越发瞧不得江小楼,所以态度和架式都算是咄咄逼人。

江小楼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只是轻描淡写道:“请大家仔细看看这幅画,题字上的这一首诗,上面写着赠友江宁远五个字。”

“并不奇怪,因为这是一幅送给友人的画。”安筱韶毫不犹豫地道,她是当世才女,当然不可能判断错误。

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江宁远的确是朝宗大师早年的朋友,可在朝宗大师三十岁的时候,两人便因为政论不同发生了矛盾,从此朝宗大师避不见面,江宁远数次上门都被拒之门外。试问到了朝宗大师晚年,怎么反倒原谅了他呢?”

“人在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脾气倔强,到了老年很有可能会转变心思,更别提他们二人还有过去的情谊在。”安筱韶神色无比认真。

江小楼听了这话,不觉莞尔:“若只是政见不同就罢了,江宁远还把朝宗大师赠与他的画转手高价卖给了曾经陷害朝宗,以至他被流放的大贪官严林。真正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试问朝宗这样的一代宗师,又怎会原谅如此背信忘义的朋友?”

“既然他不可能给江宁远画这幅画,那这幅画可能真是伪作。”孙归晚吃了一惊,不由开口道。

众人一时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赫连慧更是一张脸孔煞白,她万万没有想到江小楼居然还有鉴定的本事。说实在的,她们过于小看了江小楼,她开着古董铺,又怎能完全不懂画的鉴定,更别提她博览群书,尤其喜欢那些野史,这等故事简直是信手拈来。安筱韶闻听此言,倒是陡然响起自己在多年前一本游记上似看过这样的记载,不由面色微微涨红了,她刚才因为找到朝宗真迹过于兴奋,竟然把这最重要的一点给忘记了,可是……

“你说的一切都是推测,这画未必真是赝品。”

“安小姐说得不错,这一切不过是我的推测,但真迹就在我的古董铺子里收藏着,因为有价无市所有无法出售,我又怎么会认错?只不过真迹上可没有赠与某人这样的字句……”江小楼心平气和,温柔的话语却如一把锋利的剑刃,刺得赫连慧心头越发惶急。

安筱韶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如果这是一幅赝品,江小楼根本就没有必要将它撕毁,看来这真是一场误会。思及刚才的针锋相对,她有些下不来台,一张红唇张张合合,竟然似哑了。

江小楼把对方的窘迫看在眼中,却是释然一笑:“如今人人只知道高价卖画,却都是叶公好龙,似安小姐这般珍爱古画的人越发少了,”她说到这里,若有似无地看了赫连慧一眼,笑容变得更深,“安小姐为了一幅并不属于自己的画,竟能如此义愤填膺,全都是出自于公心,小楼十分佩服。你若真心喜欢这幅画,我铺子里那幅朝宗大师的真迹,改明儿就给你送去。”

安筱韶心头大喜,面上顿时变得越发红了,有些犹豫道:“这多不好意思,刚刚我还误会了你。”

江小楼脸上笑容越发和气:“不打不相识,这也是缘分,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小楼不过是个商人,凭借一点鉴定的本事就在这里大放厥词,若非有真迹在手,只怕我会越说越心虚,难得小姐不计较。至于那幅画……这世上只有真正懂它的人才配拥有,我是寻找一个能够与之匹配的主人罢了。”

江小楼如此大度能容,众人亦是纷纷对她改观,又见对方出手大方、毫不吝啬,不由自主对她亲热起来,倒把赫连慧给丢在了一边。赫连慧看到这种情形,一张俏脸越发难看。之前她感觉到江小楼对自己的防备,便打定主意不让江小楼立稳脚跟。谁知今天这一出戏,反倒抬高了对方的名望,她一时又恨又气,却听见江小楼笑道:“云珠郡主,这里风大,你还是早些回去,切莫着了凉。”

安筱韶闻言便也点头,从善如流道:“是啊,云珠你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赫连慧紧咬贝齿,唇上隐隐发白,勉强笑道:“不碍事的,我就在这里坐一坐。”

安筱韶珠玉在前,江小楼便丝毫也不卖弄自己的才学,反倒挑拣一些游记中的趣事来说,几个小姐都对她十分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她也非常有耐心,一时反而博得众人不少好感。

安筱韶暗暗点头,这些年轻小姐们读书不过是为了应景,却从无一人真正对书籍感兴趣的,从前自己说起什么都是曲高和寡,偏偏这江小楼言谈举止都是不俗,见识也很广泛,尤其自己提起什么她都能说上一两句,绝无半点阻塞之感,谈吐风趣,言辞亲切,丝毫不引人讨厌。论文才,自己高她一等;论为人,反倒是自己略逊一筹,难怪皇后几次三番要为自己引荐,果真是个出色的人物。

赫连慧尴尬地陪坐在一边,早已被众人遗忘了。

恰在此刻,远处突然喧闹了起来。一个婢女快步进了凉亭,见到众人都在坐,便微微一福,只向着江小楼道:“郡主,王妃请你赶紧过去,安王妃到了。”

江小楼站起身来,向着众人笑道:“实在抱歉,母亲在唤我了,诸位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众人正听得兴起,连忙道:“快去快回!”

赫连慧瞧见江小楼脚步飞快地下了台阶,目光陡然变得幽深,不,不对,安王妃之前已经说过身体不适,今日并不亲自登门,为何突然又来了?刚才这婢女莫非是找借口把江小楼骗走,对,内宅一定发生事情了!她目光一沉,便起身向着众人道:“这风一吹我果真有些头痛,先去歇一会儿,诸位切莫见怪——”说着她便对着周素素道,“这里……还烦请你替我照顾一二。”

周素素知道她体弱多病,又有哮喘之症,生怕有个好歹,连忙道:“去歇息吧,可别在这里坐着,明儿要是病了就是我们的罪过,你放心,这里都不是第一次来王府的客人,我们马上就去饭厅了。”

赫连慧千万次道歉地下了台阶,却是径直冲着江小楼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王府的主子们一个个都已经站在花园里,却是面色铁青、神色凝重。太子、三皇子、五皇子也是站在旁边,面上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庆王一瞧见江小楼带着婢女来到,脸色极度阴沉:“江小楼,瞧瞧你这护卫干的好事!”

江小楼微微蹙眉,一眼瞧过去,墨玉跌坐在地,痛哭失声,楚汉却是衣衫不整,面色潮红,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抵御体内的某种痛苦,看这情形便能够大概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江小楼目光一沉,一时温润的眼神变得无比冷漠。

庆王看了一眼身后的太子等人,难掩面上的难堪:“太子殿下,我实在是过意不去,竟然会让您看见如此龌龊不堪的事……”他说到这里,似乎难以启齿。

太子目光变得冷凝,语气也很是严肃:“这位姑娘莫非就是王爷说的马上要献给父皇的戏子吗?”

庆王一张脸忽青忽白,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几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子的问话。皇帝很喜欢听戏,宫里头更养了不少年轻美貌的女戏子,每逢他心头烦闷的时候,就会把这些戏子叫去偏殿给他唱曲儿,唱着唱着,他心气就顺了。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这个爱好,便悄悄寻摸了德艺双馨的戏子送进宫去伴驾,美其名曰给皇帝解忧,庆王也正打着这个主意。

如果墨玉能够得到皇帝的宠爱,他的恩宠也会更上一层楼。所以,这件事情他已经迫不急待地向皇帝禀报过,三天后就会送墨玉进宫。可是眼前这个护卫竟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犯了傻,公然在花园里和这墨玉勾勾搭搭,简直就是作死!若只是被自己发现就罢了,最多不过是找借口说这墨玉得了急病死了,遮掩过去问题也不大,翩翩今日太子和两位皇子都在,几乎是当场捉住。一旦此事在皇帝跟前抖露出来,连庆王也得吃不了兜着走:“这,这……殿下,这里风大,还是去书房再说吧。”

太子挥了挥手,神色冷峻地道:“如果这女子当真是要送给父皇的,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理,请庆王当着我的面审问个清清楚楚,我断不会容许任何人拿不清白的女子献进宫去欺骗陛下!”按照道理来说,庆王要送给皇帝的礼物半途出了差子,跟太子并没有多大关系,可眼看这护卫是江小楼身边的人,太子心头一动,便鬼使神差地道。

庆王的脸色难看了,赫连胜难掩嘴角冷笑,面色冷酷道:“楚汉,你可知道自己犯下什么过错,竟敢羞辱马上要进宫的墨玉姑娘,你是觉得头不够砍了吗,谁给你的这个胆子?”

江小楼目光望向一脸得意的赫连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三皇子独孤克瞧见这一幕,目光微微沉了:“庆王,这件事可大可小,您还是细细审问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如果这个护卫当真碰了父皇的东西,该当何罪,王爷你心里再清楚不过。”

庆王妃却恼怒道:“王爷,光凭这墨玉的片面之词,又没有人证物证,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扣这样的帽子给一个无辜的护卫?楚汉向来忠心耿耿,个性沉稳,他在府里头这么久从未做出逾越本分之事啊!”

江小楼把每个人的话都收进耳中,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赫连胜冷笑一声,沉声道:“母亲,我知道你心爱明月郡主,爱屋及乌对这护卫也多有偏袒,可众目睽睽之下,你到底不能无视真相。墨玉姑娘,请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一遍!”

墨玉紧紧咬住下唇,浑身瑟瑟发抖,一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模样,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江小楼并不瞧她,寂静的目光只是落在楚汉的身上。此刻的楚汉显然也明白此事难办,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溢满了愤怒不平。江小楼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见到楚汉的时候,他是一个快快乐乐的江湖人,大口喝酒大声说话,畅快的不得了!他可以为了无辜的孩子出卖自己的颜面,为报答谢连城的恩德情愿枯守自己身边。这原本是一个爽朗快乐的人,如今却站在一帮权贵的面前,接受这些人审视、鄙夷、嘲讽的目光。他原本可以不受这种屈辱,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困得住他,可他现在却必须全部隐忍下来,只因为不能给江小楼带来麻烦。若楚汉做出任何反抗或是逃跑的举动,只会被人认为是畏罪潜逃,而江小楼这个主子,必定首当其冲受到千夫所指。

赫连胜近一步迫视着对方,眼神无比冷静:“有什么委屈,你不妨告诉我们大家,如果你坚持不说话,那你就要承担这后果——”

墨玉被他那阴沉沉的目光看的心头一跳,不禁咬牙道:“是他,是他!我只是瞧见外头热闹得很,实在忍不住便悄悄出来瞧,半路落了簪子叫丫头回去取,自己在这里等着。谁知左等右等人都不来,我内急得很,便预备钻进假山里去……谁料他却不知从何处突然扑了过来,竟然勾了我的脖子就亲,还把我按在地上,吓得我魂飞天外……呜,若非婢女及时赶回来,只怕我的清白就要……”她脂粉犹污,泪落如雨,一副极尽委屈的模样。

太子见状眉头蹙的更紧,目光冰冷地扫向楚汉:“墨玉姑娘所说的可是事实?”

楚汉猛力地摇着头,刚才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周围人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办法进入他的大脑,当代太子问起他的时候,他只想要将头脑里的混沌给甩出去,甚至于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江小楼看到这里已经看得够了,语气淡漠地道:“墨玉姑娘,如此说来便只有你的婢女亲眼瞧见了。”

墨玉赶忙回答道:“是,是她亲眼瞧见的。”

婢女连忙应和自己的主子,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是,奴婢刚一回来就瞧见这人拖着我家姑娘不放,拉拉扯扯连她的衣襟都扯坏了!若非奴婢一时大声喊起来,怕是他就要得手了!”

江小楼并不理会这一对主仆,只是望着楚汉,认真问道:“楚汉,你如何解释?”

不,当然不是真的!楚汉的手不由自主捏紧了,原本混沌的头脑越发昏沉沉,唯独心里是清楚的,知道受了冤屈却没法申辩,只能任凭胸口那股愤懑几乎要冲天而出,全身几乎都颤抖起来。

赫连胜越发得意,口中一声厉喝:“既然问不出,就不必再问了!来人,把他抓住!”数名护卫闻声立刻上去压住楚汉,楚汉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甚至混乱之下,肩膀一抖将他们全部甩脱,其中一人猛然撞上了假山,噗地一声吐出血来,立刻跌坐在地。

“大胆狂徒,这里是庆王府,岂容你撒野!”赫连胜一副受到极大侮辱的模样,“你们还不快把他抓住!”

刚才护卫们都有些迟疑不决,毕竟楚汉的为人他们都是知道的,他平时豪爽大方,虽然性子粗犷了些,却从无半点言行无状,府里美丽的女孩子这么多,从未见他跟任何人调笑取乐,可现在闹到这份上,安华郡王亲自下了命令,众护卫不敢不从,只能再此扑上去强行把楚汉压倒在地。楚汉甚至混乱,既不能替自己解释,更不能挣脱,只觉一整座大山向自己压了过来,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面孔也被强行压着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一股潮湿的泥土之气扑面而来。

江小楼猛然转头,目光一顺不顺盯着赫连胜,白皙的面孔带了一丝隐隐的冷意:“安华郡王,这事毕竟还没闹清楚,如何立刻问罪?!”

赫连胜冷冷望她一眼,神色从容:“明月郡主,墨玉姑娘是马上就要进宫的人,楚汉居然会玷污了她,这样的罪名谁都承担不起。别以为你受到皇后娘娘的宠爱就可以无视法纪,如今太子殿下和两位皇子都在这里,难道你还要为自己的护卫遮掩不成?”

楚汉是江小楼的贴身侍卫,楚汉犯的错当然要由江小楼承担,她怎么样都逃脱不了管教不严的名头。如果事情闹大了,皇帝震怒怪罪庆王府,那江小楼就是罪魁祸首,必须承担起全部的过错和责任。墨玉不过是个饵,楚汉是否真的玷污了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墨玉怎么说。她是女子,名节最为重要,只要一口咬定是楚汉对她不轨,再无可以逃脱的可能。依庆王的性情,江小楼必定会被推出去当替死鬼。

江小楼唇畔勾起一丝冷笑,她的面颊一半沐浴在月光下,带着薄薄光晕,另一半则被阴影遮住,现出一种异样的冷沉:“墨玉姑娘,你说他突然向你扑过来?”

墨玉一震动,连忙道:“是。”

江小楼渐渐挂上了冷笑:“今日乃是王爷寿宴,外面高堂满座、宾客如云,楚汉一有轻举妄动便会被人发现,他会这样傻的自投罗网吗?再加上他武功高强,出入自由,若是看上了你,自然可以将你掳到安全的地方再行轻薄,在这种随时有人来到的地方下手,是你的美貌太过惊天动地,还是他的脑子突然坏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墨玉姑娘,刚才你还说婢女去取簪子,敢问簪子在哪里,可否借我一观?”

墨玉一时哑了,面色变得青白一片,簪子……那不过是个托词而已,不过是想方设法制造落单的理由好让楚汉放低戒心,现在又到哪里去找簪子?!

江小楼静静伸出手来,月光下她的手心近乎透明,紫红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叫人觉得触目惊心,眸子里慢慢都是冷芒:“簪子给我。”

墨玉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几乎说不出话来。

“簪子……簪子……”她立刻看向身边婢女,婢女也是讷讷不敢言,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簪子,没找到!奴婢怕姑娘等急了,便匆忙赶了来。”

“哦——”江小楼故意拖长了尾音,慢慢收回了手,面上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这么巧,找了这么久的簪子居然失踪了。看来咱们应当把整个王府好好搜查一遍,看到底这宝贝簪子丢在了哪里。”

太子盯着江小楼,神色冷峻地道:“明月郡主,这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我们大家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难道所有人都瞎了不成,或者你觉得墨玉姑娘在故意冤枉楚汉?他们彼此之间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拿这样的借口去诬赖?一个女子的名节何等重要,似墨玉这样的姑娘,如果进了宫说不准就能得到父皇的宠爱,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现在出了这事,不管她身子是不是还清白,都没有办法再进宫了!花这么大的代价却前功尽弃,你觉得她会这么傻?”

谁会豁出一切,放弃美好前途去冤枉一个没身份、没权势的护卫,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子说的合情合理,众人闻言纷纷点头,唯独庆王妃难忍心头焦虑,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

三皇子独孤克神色淡漠,却提醒江小楼道:“明月郡主,这护卫虽是跟在你身边很久,可你对他的秉性也未必全然了解,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该再替他狡辩。”

独孤克是在提醒江小楼赶紧甩脱关系,千万不要再在此事上纠缠,如果现在舍弃楚汉,虽然她的名声也会严重受损,却也比闹到皇帝跟前要好上许多。如果再这样辩解,恐怕太子一时恼了把事情彻底宣扬出去,江小楼必定跟着受到牵连。

赫连胜刻意拉长了语调,笑容中带着一丝阴狠:“明月郡主,你可听见了吗,千万别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江小楼,你以为放弃楚汉就能脱罪么,明日京城就会流言四起,一个品行不端、好色无耻的护卫长久跟在明月郡主的身边,出出入入无比亲热、毫不避嫌,旁人自然会生出无数暧昧低贱的遐想……纵然你弃卒保车,终究覆水难收,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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