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门。
守职的城卫手握长.枪,立于闸楼的门洞旁。
高脚铜盆内、炭火熊熊燃烧,将四周的影子拉得老长。
忽有“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城卫神色一肃,抬头眺望而去。
只见城外连绵晦暗的夜色中,一队人影策马疾驰而来。
离近了些,借着城门处的火把光芒,守卫也将情形瞧了个清楚。
打头那位于枣色骏马上的人,雪色的裘衣沾满了飞溅的血迹,甚至连脸颊、发尖也染着半干涸的血色。
他的眼是冷的、神情是冷的,在半隐的月色下,如同自炼狱归来的罗刹。
“隋副使!”
白皙修长的手掌黏附了一层血痂,骤然握紧缰绳。马儿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落地,停在了城门前。
马上之人瞥眼望过来,嗓音失润。
“显敬寺那边,是什么情况?”
城卫早也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因此不敢耽误,赶忙回答。
“回副使,陆姑娘在寺后东边的小路上、约莫一个时辰前被人劫走。半个时辰前,大理寺才收到消息,陆姑娘她,她很可能已经被人带出城了。”
“裴大人接到此案后,已马不停蹄地查问过东、西、南、北四扇城门,但发现,贼人很狡猾,四个方向都留有痕迹,现如今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所以大理寺往四个方向都派了兵力搜索……副使,要一同去看看吗?”
地上长形的骏马影子被风吹得一晃。
“……不。”
隋意道。
“那样太慢了。”
话音未落,长指一勒缰绳。
马蹄踏着寒风,复往内城疾驰而去。
……
榆林巷,靖国公府。
夜已深,人未眠。
室内,隋燕氏苍白着一张脸,坐在软榻上。
身旁的靖国公替她揉着肩膀,温言宽慰道:
“真没想到京中还藏了这么一伙歹徒,还好夫人你没与他们碰上。你也别太自责,陆尚书家的姑娘丢了,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夫人你当时,也不是有意要放她一个人走夜路……”
这嗡嗡的话音,钻进隋燕氏的耳中,全模糊成了一团。
她心底是在担心。可担心的却不是显敬寺的事情,而是今夜皇城之内的那场交锋。
已经快到亥时了,宫里还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若是,若是誉王败了,那该如何是好?她会不会也被扣上一顶“窝藏反贼”的罪名?
正忧心忡忡,房门倏然“嘎吱”一声被推开。
外头冷彻骨髓的冬风呼啦啦刮入屋中。
隋燕氏恍惚着、抬眼望过去,只见一道浴血的人影扶门跨了进来。
那双素来温和含笑的桃花眼,此时却犹如冬月湖上经久不化的冰棱,直将人钉得四肢发僵、血液乍冷。
她骇然地惊呼了声。
一旁的靖国公也回过神来,蹙眉低喝:“这大半夜的,你是做什么去了?”
隋意像没听到他的质问一般,只盯着软榻上的隋燕氏,眸底漆黑阴晦、透不进一丝光。
“她在哪儿?”
隋燕氏心头一跳,勉强端起笑:“你这孩子,突然间说的什么话呢?”
靖国公的眉头亦拧成了疙瘩,火气上头:“你怎么同你母亲说话的?从外头回来,搞成这副模样,也不晓得——”
“父亲。”
隋意终于分了个眼神给他,唇角浅浅地勾起,吐出的字词却叫人心悸。
“你该闭嘴了。”
靖国公被他不同寻常的幽暗眸色瞧得内心惶悚,手心冒出一层冷汗,怔松地噤了音。
他的视线于是撤去,又落到了隋燕氏的身上。
“我再问一遍,人在哪儿?”
“我,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是因为陆家姑娘的事情吗?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但……”
“赵珂已被我杀了。”
在软榻上的人一瞬间变得惊骇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朝前走去,至隋燕氏跟前、站定,微微俯身。
“你也想同他的血混在一起么?”
话毕,猝然抽出刀刃泛红的匕首,毫不拖泥带水地划过她的脸颊、扎进了她身后的墙壁中。
“咚”。
一缕青丝打旋飘落、隋燕氏的脸侧、也被刀风擦出了一条血痕。
她大叫一声,面色惨白,往后缩到了墙根。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她胡乱地摇着头,泪水迸出眼眶,滴滴下落。
靖国公连退好几步,震惊地望着软榻前的人的背影。
“造反了,造反了……”一面低声喃喃,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屋外跑去。
然而还没等他跨出门槛,门边横生出的数道剑光、又将他拦了回去。
站于软榻前的隋意没有回头,只垂眸低视着涕泪涟涟的隋燕氏。
眼尾的殷色愈发深重,但他的语气依旧冷静。
“赵珂身在城外,而你在城内;赵珂离京多年,而你在京中的耳目、财势遍布;赵珂今夜行谋逆之事,而你,则替他欺瞒诓骗——赵珂的人要抓人、要逃亡,必少不了你的手笔。”
“换句话来说,你不可能不知道她的下落。”
“还是说……”
“非要等见血了,你才肯开口?”
兴许是惶惧到极致,又或许是听了这一番话,总之隋燕氏竟奇异地镇静了下来,愤恨地抬起头,冷笑道:
“你难不成还要弑母?”
“弑、母。”
隋意重复了一遍,桃花眼挑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地。
“你以为,我不敢么?”
隋燕氏惊得汗毛倒竖,避开他的直视,掐紧了掌心肉。
“你,你要是敢这么做,会被天下人所耻骂,你的功名、你的官位,都会保不住!”
“你觉得我在乎那些?”
“……陆家的,陆家的姑娘!你要是这么做了,她又会怎么看你?”
房中的声音静了静。
软榻前的身影后退了半步。
隋燕氏捂着心口,不由得长松一口气。
忽闻他道:
“你又在乎什么?”
“……”
“名声、权势?”
“正好,父亲也在房里。”隋意回头,望向门边噤若寒蝉的靖国公。
后者一触到他的眸光,浑身一凛。
“那么父亲,你可要好好地听着。”他条理清晰地说,“我的这位母亲,当年在梓州与你苟合,待你游学离开后,又攀附上了州官的儿子,还为他育有一子。听说你承袭爵位、要回来寻她后,她打掉了孩子,又托家中兄长谋害了州官之子,这才‘冰清玉洁’地入了你的门。”
“别说了……”
“还有,当年我被外祖接回琅琊,路上也是她派人、泄露了我的行踪给山匪,但很可惜,她并没有如愿除掉我。”
“别说了!”
隋意转眸看她,嗤笑:“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不都是你亲手做过的事情么?”
“再加上今日一桩谋逆,母亲,你猜,你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你害我的!”隋燕氏目眦欲裂,“都是你故意害我的!”
“是,我故意的。”他承认,“不是谋逆,也会是其它。”
“母亲,你没得选。”
隋燕氏一口气没顺上来。
四肢百骸都仿若被埋进了冰冷彻骨的雪水中。
她先前的猜测都是真的。从她放松警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引入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死胡同。
房中烛火微微跳动。
昔日清和的嗓音、染了暗色,又再度响起。
“你还在乎什么呢?”
“隋茂?”
隋燕氏骇然回神,瞪大眼,尖叫起来:“你不许动他!他是你亲弟弟!”
“啊,看来找到症结了。”
“他是你弟弟,你这个疯子!疯子……”
隋意望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
“还不肯说么?”
隋燕氏喘着粗气,看向他的眼神、简直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
“……”
“……往西,鱼塘镇。”
……
昧旦时分,天色将明未明。
空中朗月高悬,鸡鸣狗吠之声间或响起。
鱼塘镇外,一队人马行至镇子关口处。
这是由京城西门、入鱼塘镇的必经之地。
劫人的反贼共有四人,往东西南北分别逃窜,也就是说,如今陆家小姑娘的身边,只有一个人在看守着。
隋意浸在朦胧的晨雾里。
他一直不太敢想象,小姑娘被掳走的时候是什么情状。
但当紧绷的、一刻也未停止的思绪稍稍得空了,便会不由自主地描摹起有关于她的、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他想,那时候,她一定害怕极了,兴许还在心里喊了无数次他的名字。
“副使。”
前去关口打探情况的属下走回来,举着手中画像,禀述道:“已经问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前,画像上的人确实是进了镇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并没有带着姑娘。”
“先将他找出来。”
……
鱼塘镇,来福客栈。
店家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吵醒,不耐烦地打开门,一看,门口竟站了一排持.枪带刀的官兵,登时吓清醒了。
“官爷,这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打听到,这个人就住在你家客栈,他在哪一间?”
店家心道晦气,好好的客栈竟来了个逃犯,连忙借着晓色仔细辨认了下画像,指路道:“是他、是他,就住二楼东边尽头那间。”
一行人上楼,破门而入,将熟睡中的反贼逮了个正着。
他被按住后还不甚老实,几度欲挣脱,隋意进门后,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才安静下来。
“是你绑的人,她去哪儿了?”
眼见剑锋要没入皮肉,反贼匆忙道:“我,我是绑了陆家的姑娘,但我没对她怎么样!她自己逃了!”
“……逃了?”
仿似觉得面皮有些挂不住,他闭了闭眼。
“就在镇子关口东边两里地的林子破庙里,她细皮嫩肉的,赶了老远的路、撑不住要休息,我怕把她弄死了,就带她进庙里头打算歇一歇。”
“然后,然后我不小心睡着了,她不知怎么,自己挣脱了绳子,又在我颈子后面敲了一闷棍,趁我昏过去的时候,逃跑了。”
见隋意抬着剑,不言不语。
反贼以为他不信,急了:“我没骗你!我颈子后头还有淤青哪,那穴位,敲得又准又狠!”
良晌,隋意轻吐了口气,缓缓地松开手指。
长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记忆里,有沉睡的画面渐渐地复苏。
……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盛夏。
因为京城贵女被劫的案子,小姑娘坐在廊下、挨着冰碗,央求着他要学武功。
又因为坚持不住扎马步,转而很不好意思地、问他速成的方法。
他说。
寻常经用的自保招式,大约符合她的心愿。
于是漫不经心地教了她:被人擒腕时该如何解脱,双手被一般的绳结束缚时该如何挣脱,人的身上有哪些穴位是要命的、麻痹的、昏睡的……
——他的话,她一直牢牢地、记在了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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