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热的厉害,病人住的屋子,窗子全打开了。
这当然是堡中医官们的吩咐,各人都是受的刀枪斧伤,还有几个倒霉鬼被海盗的火器给擦伤了。
这些家伙,虽然把火器用的一塌糊涂,当然,海盗们的火器质量也是实在太差。但瞬间打出那么多来,浮山营的军士也是有不少受了火器伤害的。
若是以前,受伤的人肯定躲在背风处,不敢通风,也不敢沾水。
现在有不少医官在,加上张守仁对外科的粗浅了解,这些以前的避讳都是取消了。天气这么热,海边风大,倒是正好通风,降低房间温度,尽量避免感染发炎。
伤口也是每天换干净的绷带,每天重新用专门的药酒擦洗换药,尽量保持清洁。
就算这样,也是很有一些发烧起炎症的,毕竟是天太热了。
眼前这个哨官倒是精神健旺,没有发烧,伤口愈合也是早晚的事,张守仁慰问几句,便是起身离开。
在他将出未出之时,那哨官在枕上叩头相送,只是临别之时,脸上却有点期期艾艾的模样显露出来。
“怎么了,李兄弟有什么话说?”
“大人,这银子抚恤,还有亲临视疾,下属实在是感激不尽,不过……”
这个叫李勇新的哨官读过几天书,听说还应过童生试,只是没有通过。虽然如此,说话也是比普通的营兵要文雅很多,不过也是有点读书人的毛病,就是说话吞吞吐吐的,不是很爽利痛快。
“李兄弟有话直说。”
张守仁索性又坐回来,正视着这个年轻的哨官,他的神色平静自如,并没有焦燥或是烦恼的模样,这种态度,自是最容易鼓励人说话。
“不过弟兄们更想要大人曾经答应过的……”
李勇新说的吞吞吐吐,不过还是把话都说了出来。
银子抚恤大家当然都需要,不过更需要的,还是张守仁在招兵之初的承诺。入队之后,辛苦难免,而福利也是不需多说,大家同享富贵。
而一旦有人战死,则身后哀荣,必将是轰轰烈烈,使得死者得以告慰遗族,妻儿老小,亦将以为荣耀。
现在营兵彼此说话时,最想要的当然就是张守仁许诺过的勋章。
战场激战的勋章,分别是按优秀,杰出,卓越这三级打造铸就,材质也分别是铜、银、金,卓越勋章这一次恐怕没有人够资格,杰出的人选也不会多,不过应当会有相当一些表现优秀的将士可以授给战场优秀表现勋章。
还有后勤方面,可以授给优秀劳绩勋章。
受了伤的,没有别的战功,一律是授给英勇勋章。这是表鄣士兵在战场上的表现,当然,也是一种变相的酬庸鼓励。
现在这个时候,按李勇新的话来说,就是对银子的渴求反而不是太大。
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眼看着袍泽兄弟倒在自己的身边眼前,这个时候还念念不忘要银子的也确实是不多。
而且,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明白,大人用盐池在拼命的产银子,和利丰等诸多商行已经商议妥了合作的事,眼看就是有大笔的银子入帐,以张守仁的性格,手头宽裕了,给全营换装,全部换兵器铠甲,提高待遇福利,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根本就不必着急。
就算是如此,当张守仁听完李勇新的话后,神色也是一阵恍惚。
他对这些部下,算是推诚置腹的恩结了,驭下严是严,恩也是结的深。不论是穿衣吃饭,家族老小的大小事情,甚至是生病看医生抓药,修路造房舍,甚至是各家的柴木薪炭,这些事,都是张守仁一手操持。
对下属,算是呕心沥血的好了。
他当然是希望部下们一直前行,一直到跟随住自己的脚步为止。但也没有想过,这些浮山儿郎,已经被自己带到如此地步!
以前穿着破烂,毫无荣誉感可言,走到民户饭馆子里人家都当叫花子来看的穷军户,什么时候,居然也开始渴望起荣誉来了?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说的不就是这些世代为军,实则是世代为奴的军户?
军户制度在明朝国初有其用处,正是明太祖所谓的养兵百万,不费国家粮米。但二百年后,军户世代被拴在卫所之中,被各级军头奴役,土地被侵占,人身不得自由,论说起来,是比民户要凄惨的多。
军不如民,军多逃亡,正是明朝卫所制度这二百年多年下来的现实。
去年这个时候,眼前这些人还是在海边熬盐,眼被烟熏的通红,脸上皮肤也是被海风吹的不成模样,家中老小,难得温饱,近海农田,缺乏水利设施,干旱少水收成极低,整个浮山所都是这般情形,跨海过去,灵山卫也是如此。
当时的军户人家,能吃一口饱饭就是要道一声侥幸,谁能没事追求什么军人荣誉?
那可真真是笑话了。
现在却终于到了时候!
等军人知道追求荣誉,知道团体精神,视勋章为自己最漂亮的战袍点缀之时,就是一个集体真正成型,真正奋发的时候!
后世一支军队,根基全无,辗转万里,但行伍之间,秩序井然,军纪森严,一声号令,就是勇往直前。
这靠的就是一种信念,一种集体的归属感。
固然可以有人单独求活,但念及同袍好友时,还是要冒着危险留下,一个团体到这种时候,才算真正成型。
“好,很好!”
张守仁站立起身,慨然道:“李兄弟,一切会如你们所愿的!”
身为哨官,李勇新也是替下属们传话,但没有想到,张守仁却是这么痛快的答应下来。毕竟现在堡中和所城到处都是从登州或山东过来的官员,哪一个身份都是得罪不起,哪一个都是要人敷衍招待。
钟显一群人都是忙的语气虚浮,人又黑又瘦,但张守仁又能好到哪儿去?
他只是因为上位者的尊严在强撑着,其实眉宇间的疲惫之色,任谁都能瞧的出来。大胜之余,事情太多,要操心的事也太多了。
别的不说,迫在眉睫的威胁还没有彻底解除,即墨营的王把总是被捆了石头沉了海,死都死了好些天了,但即墨城中的秦增寿可还是活的好好的,掌握着几百营兵,就在肘腋之间。
万一和登州的丘磊勾结一处,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这么多事在身上,大家也是私下里提一提,没抱太大的指望,谁料想,眼前的大人居然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到底还是俺们大人……”
李勇新嘴里说着抱歉的话,神色也是惭愧和后悔夹杂的神情,但心底里头,无论如何也是遏止不住的一阵阵的感动。
这样的大人,才值得自己以死报效,值得兄弟们以死报效!
无论是何时何地,是什么样的情形,眼前的大人,始终是把营中兄弟们放在第一位的。
“兔崽子好好养病,最多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了,别到时候你的伤没好,没法子亲自领老子给你颁的勋章……”
事情说完,张守仁也是从刚刚的震撼中醒了过来,他此时的心境自是十分高兴,眼看着李勇新眼里藏不住的一点狡黠,心中也是明白,这个书生哨官,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这帮王八蛋,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
李勇新肯定是出头鸟,后头一批伸手要勋章功绩的人。没准还有几个队官夹杂在里头扇风点火,大家都是明白,朝廷记功没用,得要大人记住才行,至于怎么记的住,当然是张守仁在事前已经大肆渲染过的勋章了。
打磨制作的时候,大伙儿也是瞧见过。不论是什么材质,都是制作的十分精良,从勋章本身到勋带,任何一个小细节都是花费了极大的功夫来制作,一看之下,就知道是绝佳的上品。
这个时代的手工巅峰原本就高于工业时代的机器产出,手工打磨制作的勋章,更加华美漂亮,更令得人动心。
再加上背面有字,还有证书,在浮山营效力的人,谁不想得到这么一枚?
“大人说笑了。”
李勇新是书生出生,还有点书呆子气,被张守仁这么粗野的一骂,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距离感也是无形中少了很多。
“不说了,好好养伤吧。”张守仁摆一摆手,转身便是出门而去。
“你小子,够楞的。”孙良栋久在张守仁身边,对他的心思也是了解了几分,一边要匆忙赶上去,一边就是龇牙咧嘴的笑道:“俺们不敢说的,叫你给说了出来。”
“这也是弟兄们想要的,”李勇新神色淡淡的,却也是有说不出的倔强:“大伙儿不愿死伤了弟兄,就拿几两银子算完,得叫人知道,我们泼出命来保一方平安,可不止是得几两银子。这也是大人常说的,武人也有武人的荣耀,莫要被人轻易看轻了。”
“你小子,够种!”
孙良栋又是夸赞了一句,然后才匆忙赶了出去,一时间,屋中又是空了下来。
李勇新这才躺回床上,只是在躺下去的时候也是隐隐担心,现在堡中文官这么多,大人搞什么仪式出来,莫要被文官们耻笑,或是阻止才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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