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俯身顿首的薛国观,崇祯一脸的刚愎自信,徐徐又道:“不过此是大事,一国兵谷钱粮大事,用借助之法,岂可为常态,况且,自古未闻。”
“皇上容禀。”
“你讲。”
“迩来数年,河南、山西、陕西诸地皆大旱,民有饥困之忧。”
“朝廷已经数免钱粮,并且赈济。”
“是!”
薛国观知道,崇祯所说的数免钱粮,只是把一些名义上的积欠给免除了,但每个州府每年应交的税赋份额,仍然是必须要上交,所以地方官员仍然需要催逼税赋,否则就会被就地免除职务,摘除乌纱。
因为这种政策,民间被逼反的贫民百姓不少,就是不少殷实之家,中产阶层,对皇帝和整个朝堂都是啧有怨言。
当时的士大夫可以不在乎平民怎么说,但富民中产却是帝国稳固的根基,如果连这个阶层都弃大明而去,那一切就都是危险了。
但这种事,薛国观不敢说,更加不敢说崇祯给民间的赈济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实在只能算是笑话。
一国之主,天下万民都是他的赤子,而君上如此刻忌寡恩,对小民百姓的死活不放在心上,实际来说,眼前这个皇帝虽然宵衣旰食,十分勤政,但天下事反而是坏在他手上的多。
这一点来说,比起乃祖朱元璋是没得比了,这也是长在深宫帝王的悲哀,普通的世间民情,他根本就不懂,崇祯自生在皇宫,后居王府,再入宫为帝,一生没有见过百姓是什么样,很多事只能是想象和靠奏章和太监及锦衣卫的奏报,不尽不实之处太多了!
但这话是不能说的,薛国观只能先答一声是,然后又一次叩首,奏道:“虽然赈济,然地方元气大伤,流民甚多,的是实情。今维持旧赋,尚且为难,再行加练饷,臣恐地方无宁日矣。”
薛国观拼死攻讦杨嗣昌的加练饷一法,一大半是公心,是确实见到了加练饷的危害,一小半则是私意,彼此是政敌,杨嗣昌风头太劲,而且和不少内监交好,这一方面比自己强的多了。要是哪一天此人上位,自己的下场可是不太妙。
“诚然如卿所说……”
下头的情形,崇祯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向来想当然,薛国观当面如此郑重其事的劝告,他心中自然也有所触动。
但杨嗣昌所议加练饷,一年可以增加五六百万银子的收入,有这笔银子,杨嗣昌保证可以练数十万精兵,有钱有兵,天下不难底定,就是已经闹了几十年的东虏,未尝不可以一鼓荡平。到时候,上慰万历皇爷爷和天启阿哥,下也可安抚黎庶,自己中兴大明,青史之上的形象自也是不必说了。
但薛国观的奏议,似乎更省事一些。
加练饷要天下骚然,还不知道多少文官会反对,这个是崇祯和杨嗣昌预料得到的。如果依薛国观所奏,从勋戚和大臣还有民间士绅中捐助,省时省力,而且借助军饷又不是皇家挥霍,名义上冠冕堂皇,这些官绅平时总是叫的嘴响,一个个忠君爱国的样子,勋戚们是世受国恩,不知道利用国家捞了多少好处。
大明皇家好过时,勋戚们都从皇室捞好处,那李国泰家,不知道从后宫捞了几十万出去……现在国用如些艰难,难道他们拿些出来帮一下手,岂不是应该?
“先生所说确实有理。”
崇祯终下决心,对着薛国观笑道:“不过不知道能借助多少银子出来?若是太少,闹这么大动静,似乎是得不偿失。”
薛国观放下心来,崇祯动心了,此事可成一半。
他对此事也是有过研判,现在官绅之中,对国事忧心忡忡的很不在少数,大家对皇亲国戚仍然无法无天的闹腾也是极为不满。
现在只要朝旨一下,薛国观觉得这些勋戚也不会真的敢抗旨不遵,只要几个皇亲一带头,勋戚和士绅凑几百万出来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
只要超过一定数额,皇帝就会觉得他出了个好主意,能把加练饷的事拖上一拖,于国于民,对他薛国观自己,都是一件大好事。
这一次,为了能占杨嗣昌的先手,他也是豁出去了。
政治斗争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有时候就是要博一下的。
“请皇上放心,以臣估计,只要有人带头,旬月之内,百万金可得。”
没有百万以上,崇祯也不会同意,这个时候,薛国观也只能硬着头皮发这种罗天大愿了。
“好,好!”
崇祯轻轻击案,起身呵呵一笑,在殿中转了一圈,才又对着薛国观笑道:“一切就委卿经营,许便宜行事,凡有借助的规章条陈,朕无有不允……嗯,就是这样了!”
“是,臣一定竭尽全力,办成此事!”
自文华殿出来后,薛国观就回到内阁自己的房舍之中,一群中书舍人围拢上来,都是他的心腹,见到薛国观点了点头,各人都是喜动颜色。
这边欢声雷动,隔着不远的首辅房舍中杨嗣昌却是连声冷笑,他看向刘宇亮,轻声道:“薛韩城利令智昏了,他这一昏招,多少人切齿痛恨。”
刘宇亮呵呵一笑,抚须笑道:“想来他有几分把握。圣上那里,只要弄到钱,肯定就支持韩城,别人再恨,只要圣心不变,那是不妨的。”
“也得弄到银子再说。”
杨嗣昌神秘一笑,底下的话就不肯再说了。
他和一些人挖了这个天坑叫薛国观跳下去,就是事前有几家勋戚和官绅答应捐助,薛国观才敢在皇帝面前大包大揽。
现在这事已经妥了,底下把火一抽,叫老薛坐腊去吧。
一想到薛国观的脸色,杨嗣昌笑的格外灿烂。
这里头的鬼蜮伎俩,刘宇亮没有直接参与,不过这条狐狸是老的尾巴尖都白了,这会子笑着吹着茶气,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
薛国观到底是下头上来,京官当的时间不长,政治上,太嫩,太嫩了啊。
……
……
京师里大佬们斗法,地方上,胶东登莱一带,也是乱的没王蜂一般了。
这几天功夫,莱州府,胶州,即墨县,胶州城守营,即墨海防营,浮山海防营,登州府的兵备道衙门和巡抚衙门,都司衙门,总镇衙门,各级之间的笔墨官司多的就不必提了,到处都是在声讨张守仁,到处都是一片喊打喊杀的声音。
暗杀两个举人,事情做的这么明显,这就是往文官大佬们的脸上抽了一耳光,反手又继续抽了一耳光!
啪,啪,啪啪啪!
所有文官都是感觉脸上无光,莱州府的知府气的连摔了十几个杯子,连最珍爱的南宋汝窑的雨过天青都不曾幸免,被摔在地上给砸了个粉碎。
两个举人的家属也是哭闹不休,当然了,浮山地界他们是不敢去了,本来就是破门出来,搬家的时候全堡上下没有一个帮手的,就算亲戚间也是如此,还是两个死鬼举人从胶州城雇的脚夫来搬家,整个浮山所地界,就没有人搭理他们。
现在人死了,苦主们天天到胶州州衙去闹,陈兵备已经举家往登州去,秦知州讨主意的人也是没有了,气的也是无可奈何,只是他和张守仁关系太深,利益牵扯大,所以还只好在其中拉圆场,说和好话,自己赔累了几十两银子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买棺材,闹的沸反盈天,好不容易才叫这两家不要在自己的地方闹腾下去。
私下里,他也是和林师爷抱怨,当初怎么看不出来,张守仁是这么一个狠辣的人物。
倒是林师爷仍然十分冷静,在他看来,这也是迟早的事。
张守仁是游击实职,挂胶州守备,一般来说,明朝的守备和文官一样都是流动的武官来当,本地世袭的武职官是不能做守备的。
世袭武职官,有家世有私兵,再有财力,给一顶守备官帽,知州也得被武职官压制,地方上的事就当不得家了。张守仁若是强势的话,胶州一带,早就说一不二了。结果此人一直对大家客气,这导致魏举人一伙以为张守仁懦弱可欺,这样欺上门去,人家只杀两人不祸及满门,已经算是张守仁为人温和的鲜明例证了。
这么一说,秦知州才惶然大悟,自己这一向来,似乎也是太不把张守仁看在眼里了?人家可是有人有兵有财力,游击将军兼胶州守备,这个招牌,可是比自己一个光杆知州响亮的多,手中的实力,也是强悍的多了。
一想通后,便是道:“以后对张国华,要加倍的客气了。”
“东翁也不必太紧张,”林师爷笑道:“国华这人是有分寸的,做事向来给人留一线,何况东翁对他也算有赏识之恩,他再怎么,也不会对东翁无礼。只是胶州城事,我们慢慢叫他也参与进来……自己主动,总比被人强行进来要好的多。”
“唔,有理,有理!”
秦知州长叹口气,摇头道:“老夫还有两年任期,满期之后,这胶州是待不住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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