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恒都日日早出晚归,忙得快要飞起来了,赵穆得多忙,可想而知。
等到了腊八节,沈恒晚间好歹还早些回家,陪季善和沈九林路氏吃了一顿饭,全家人又笑着看沈九林当爷爷的,以鱼肉给槿哥儿开了荤——怕槿哥儿被刺卡住了,便只让他吃了很小一块儿肉,主要还是喝汤。
汤里也除了少量去腥的姜末儿,什么佐料都没放,但因鱼汤本身就足够鲜美了,依然让出生至今,只吃过奶,“口味单一”的槿哥儿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喝了一勺又一勺的,直喝得打起嗝儿来,才不喝了。
然后便咧开仍然一颗牙都没有的小嘴儿,“咯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便一边拍手,可爱得不得了。
看得全家人心都要化了,争着你抱槿哥儿一会儿,我抱一会儿,说说笑笑的,度过了一个愉快的腊八节。
赵穆却是连腊八节都没能回家陪罗晨曦母子三人吃成饭,甚至已好些日子一家人都不曾一起正经吃过一顿饭了。
罗晨曦次日带六六七七过来串门儿时,便难免带出了几分委屈与不满来,“日日也不知到底在忙什么,家里我已经什么事都不让他管,不让他操心了,只是希望他能偶尔回家一家人吃顿饭,陪两个孩子一会儿,竟然还是做不到。这样的相公拿来做什么,有还不如没有呢,真是气死我了!”
季善这些日子偶尔都会因沈恒没时间陪自己,没时间分给他们的家而委屈,但槿哥儿还小,比六六七七这会儿正是调皮、又正该好生教养了的年纪省心多了;她还有路氏帮她分担家里的事,还有程夫人也时不时会过来替她带槿哥儿。
罗晨曦却是凡事都得靠自己,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心里的委屈肯定是她的数倍还要多。
季善因忙笑道:“晨曦你别生气,妹夫肯定也是想陪你和两个孩子的,只不过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而已,想来等忙过了这阵子就好了。也是怪我这些日子对你关心不够,昨儿竟没想到请你和六六七七过来一起过节,都是我不好,罚我今儿做火锅给你吃,怎么样?”
罗晨曦一摆手,“与善善你不相干,你自己都这么忙了;何况你对我们母子关心够够的了,昨儿也是请了我们来过节的啊,是我怕宫里会有腊八粥赐下,怕王府会请了我们回去一起过节,才没有来的嘛。不过火锅是可以有的,想到火锅,我这会儿都没那么气了。”
季善笑道:“那是,没有什么是火锅解决不了的。昨儿你送来那宫里的腊八粥,也没什么特别的啊,我娘一开始还以为宫里的腊八粥肯定与我们自家的大不一样,肯定如何如何高大上,没想到也就那样儿,好生失望呢,不过还是说够她回去后吹的了,宫里的腊八粥呢,全清溪除了他们老两口儿,还有几个人吃过的?”
罗晨曦笑起来,“伯母真可乐。宫里的腊八粥本来就没什么特别啊,也就图一个体面而已,等到半下午,瞧得王府应当不会派人请我们回去过节了,我本来也想带了两个孩子过来的,这不是下雪了呢?我又懒得动,便没过来。结果便是晚间家家户户都热热闹闹的过节,就我们娘儿三个冷冷清清的,所以我来的路上都想好了,今晚我们不回去了,不但今晚,接下来几日都不回去了,也好让某人尝一尝回家后,到处都冷冷清清的滋味儿才是!”
季善一听她就是在赌气,“噗嗤”笑道:“我当然巴不得你和六六七七都留下了,这都腊月了,家里本来就该热热闹闹的,可就怕某些人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得再狠,身体却无比诚实,到了点儿自己就回家去了,留都留不住。”
换来罗晨曦的怒瞪,“那你就等着看我会不会说到做到吧!”
季善见她恼了,不逗她了,正色道:“妹夫肯定是真的太忙了,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他又不会分身术,可不只能顾此失彼了?我昨儿听你师兄带了点儿话头出来,九边和各大总兵府怕是都干着或是干过黑市贩马的勾当,定国公府和殿下的手也未必干净,不把这事儿解决好,殿下不能安睡,妹夫可不也只能日日劳心劳力了?”
若不然,定国公府和另外几家七皇子一派的,此番也不会直接就与靖江侯府几家无声达成了默契,一起与文官们抗衡了,不就是因为大家手都不干净,在利益面前,就算是敌人,也暂时可以握手言和,一致对外吗?
也足见这事儿有多严重了。
罗晨曦闻言,片刻才嘟着嘴叹道:“道理我都明白,他这般劳心劳力,都是为了往后我们都能有高枕无忧的好日子过,可这心里还是忍不住不高兴……主要还是心痛他太累了。那个什么吴御史也真是的,就不能等过了年,再弹劾那个金总兵吗,弄得这么多人都心神不宁,惶恐不安的,连年都别想过好!”
顿了顿,“可我又知道,吴御史也是为国为民,是在尽自己的本职,不该怪他,要怪也该怪那些贪得无厌的人……偏殿下和相公,其实也算间接沾了手,也不敢说他们是无辜的。”
季善听她越说声音越小,等她说完了,方低道:“水至清则无鱼,殿下和妹夫也是不得已,有句话叫‘贪官奸,清官得比贪官更奸’,虽然这么形容有些不合适,但道理你应该都明白。殿下和妹夫不先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的让自己胜出,便是有千般的想法万般的志向,也没法付诸于实际行动,还得成为阶下囚,连命都赔上,不是吗?”
罗晨曦吐了一口气,“善善,道理我真的都明白,就是心里太乱了,一点底都没有,不知道这事儿末了会是个什么走向。也不知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要彻查,好歹给个准信儿啊?就这样由得文武两派吵翻天,还真是圣心难测呢!”
季善皱眉道:“皇上坐得高看得远,应当早已瞧出了当中的猫腻吧?之所以一直不发话,可能是在搞平衡,还是有别的原因?总归咱们什么都不知道,问了妹夫和你师兄也不会告诉我们,就别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安心置办你的年货,准备过年吧,不管怎么说,年也是要过的,对不对?”
罗晨曦正要说话,就听得外面传来六六七七的欢呼声欢笑声,“沈爷爷真厉害……沈爷爷再来一次……哈哈哈……太好玩儿了……”
姑嫂两个都往外看去,就见是沈九林正踹院子里的树,飞快的踹上一脚后,便立时跑开,树上的积雪便“扑簌簌”的往下掉,一棵踹完了,又踹另一棵,把六六七七都看得又叫又跳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却是昨儿腊八节沈九林也没休息,而是依然留在飘香帮忙,好换店里其他人回去陪家人过节,所以今儿沈九林才能难得在家,他既在家,当然要陪他自来就喜欢的六六七七玩儿,也好让季善与罗晨曦自在说话儿了。
罗晨曦不由失笑,“还是当小孩儿好,快乐总是这般的简单而容易。也真是难为沈伯父了,总是这么有耐心陪孩子们玩儿,不像我们家那一位,怕是连自己至今有几个孙子孙女儿都不知道,站到自己面前,都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儿,就更别提陪他们玩儿了!”
季善笑道:“爹就是这样,自来都很疼爱槿哥儿的堂兄堂姐们,一得了闲便会陪他们玩儿,给他们做各种小玩意儿。他对我们这些子女也是一样的疼爱,家里早年虽穷些,日子苦些,但我敢说因为有这样一双爹娘,你师兄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可比妹夫幸福多了,便是早年你们家那个老不着调的眼里只有王妃母子时,世子兄弟也未必有他们幸福。”
罗晨曦深以为然,“那是当然,我也比相公幸福几十倍,比我那便宜小姑子幸福几十倍啊,别说她只是郡主了,就算是公主,要跟我换爹,我也是绝不肯换的!”
季善轻笑:“所以我们更得体谅妹夫和你师兄才是,正是因为有他们替我们撑起了头上的天,我们才能有眼下这般简单纯粹的快乐和幸福;他们也正是想要守护这份快乐幸福,才会那般劳心劳力的。我们虽帮不上他们实质性的忙,至少也要在精神上理解他们,支持他们,对不对?”
罗晨曦片刻才笑道:“善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仅有的那一点点不好受,也肯定会在午间吃过火锅后,烟消云散的。之后我就要安心准备过年了,等过了除夕,又是新的一年了,我们所有人肯定都会越来越好的!”
季善轻缓却坚定的点头,“是,我们所有人都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紧腊月,慢正月”,腊八一过,时间一下子过得更快了似的,“嗖”的一下,便已快腊月二十了。
七皇子忽然向皇上毛遂自荐,请皇上授他以钦差的身份,他好尽快赶去陕西,彻查榆林关监守自盗,贩卖战马之事,以肃清朝廷和军中的贪墨不正之风,‘让蠹虫们休想再为祸朝廷与百姓!’
此言一出,靖江侯府、定北侯府、阜阳侯府这几家先就气了个半死,不是早已无声达成了共识,两边暂时握手言和,一致对外吗?
本来文官们便向来与他们这些勋贵武将不对付,在朝堂上总是要压他们一头了,就说这次的事,不就是文官拧成了一股绳,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往后在朝堂越发说不上话儿,只能看文官的脸色过日子吗?
结果他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七皇子反倒在后面捅起自己人的刀子来,他是以为自己手上很干净,以为这把火真烧起来,最后烧不到他自己头上不成?
别到头来引火烧身,自己把自己作死了,就真是现了他们的眼了!
不但八皇子一派的人气得半死,定国公府也显然被七皇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据说当日出了御书房,甚至等不到寻一个稍微僻静点儿的地方,定国公已与七皇子一言不合便争执起来。
之后皇后也紧急召了七皇子去凤仪宫。
但都没能让七皇子改了心意,他仍然坚持要去陕西,并于翌日,再次向皇上请命,之后又请求皇上屏退左右,不知与皇上说了什么,总归终于说动了皇上,答应封他为钦差,待过了正月十五,便立时赶赴陕西。
其时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了,季善想着程夫人和程钦他们人也少,自家人也少,倒不如一起过节的好。
遂早早把母兄亲人们都请到了家里,还特意让厨房杀了一头羊,大家吃羊肉汤锅。
然沈恒面对满桌子的佳肴,面对满屋子的至亲们,却是一点过节的心情都没有,还得强颜欢笑,待晚间好容易散了,便立时钻进了书房去。
季善忙完后,想到连日沈恒都心不在焉的,便端着一碗消食解腻的酸梅汤,也去了他书房里。
就见他正坐在书案前看书,然面前的书却半日都没翻动过一下,他的心早已飞到了何处去,可想而知。
“咳……”季善咳了一声,待沈恒应声回过神来,“善善,你来了。”
方笑道:“是啊,给你送酸梅汤来,怕你满心的愁绪,吃了东西不消化,回头肚子痛。趁热喝吧……”
沈恒便接过她递上的酸梅汤喝起来,喝了半盏后,皱眉道:“今儿的酸梅汤怎么这么酸,实在喝不下了,善善你梳洗了就早些睡吧,别等我了,我……”
季善笑着打断了他,“心里有事,当然吃什么喝什么都不对味儿。怎么着,还在为殿下坚持去陕西的事烦恼呢?殿下既心意已决,你便服从他,支持他便是了,犯得着这样作茧自缚,自寻烦恼吗?”
沈恒皱眉道:“可殿下此举分明不妥。连我一个微不足道的芝麻绿豆小官儿出个京,都会引来死士了,殿下千金之躯,至关重要,肯定只会引得他们更猖狂的,陕西离京城又远,路上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还救援都来不及,万一……可就真是前功尽弃,我们所有人都完了!”
季善当然也早想过这个问题了,咝声道:“殿下既坚持要去,肯定也早已想过这一茬,有了万全的准备吧?”
沈恒苦笑,“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这谁能说得准呢?且定国公和皇后娘娘也不赞同殿下此举,说句不好听的,殿下当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但这些年若没有定国公府和皇后娘娘从人力到财力的全方位支持,也不可能有今日。而定国公府的那些人力财力都从哪里来?光靠其家族多年的积存,当然是不够的,况人家上上下下上千口子人要吃要穿要用,总不能真大公无私,掏空家底吧?”
“所以殿下此番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可能性,真的太大了,到时候定国公府一旦不能独善其身,指不定连皇后娘娘都要受到牵连,殿下不是相当于自断臂膀吗?就算殿下心怀大爱,心系天下苍生,眼下终究不是好时机。我难道就不恨那些挖朝廷墙角的蠹虫,不恨那些贪得无厌的国贼呢?大不了,将来……再与他们算总账,再一次办了他们嘛!”
季善知道得到底太少了,倒是没想到这些,也皱起了眉头,“那妹夫也支持殿下吗?也不支持呢……既所有人都不支持,那殿下怎么还要一意孤行呢?”
沈恒叹道:“我揣测殿下的意思,应当是真的想趁机肃清军中的贪墨黑幕,为朝廷实实在在做点事吧?毕竟谁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与他们算总账?一年两年便罢了,要是十年二十年,又得损害朝廷多少利益,流出多少战马去?一旦哪日真开战了,敌人多一匹马,便可能多伤害大周几个百姓,大周也要多一分危险,——殿下实在是个胸襟广阔,高瞻远瞩之人,哪怕为此可能伤敌五百,自损一千,都在所不惜。”
季善想到七皇子的宽厚仁德,的确是他做得出来的事,叹道:“殿下有这份心当真难得,将来若他真能坐上那个位子,大周的百姓可就都有福了。可后果若真是伤敌五百,自损一千,弄得殿下自己成了公敌,甚至火连他自己都烧着了,又该如何是好,他届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沈恒道:“我和妹夫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如今定国公府和皇后娘娘已对他很不满了,一旦……纵他们不会转而去扶持八皇子,八皇子跟前儿也没有他们的位子了,皇上不还有其他儿子吗?不愿屈就其他儿子,皇后娘娘手里不还有现成的孙子,那可是先太子的嗣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孙,摆布一个小孩子,比摆布一个已经成熟的、有自己思想的成年人,何止容易十倍!’
季善让他说得越发揪心了,“那还能劝得殿下改变心意吗?眼下既不到合适的时机,除了忍着,又能怎么样?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且经得此番的弹劾,想来榆林关总兵也好,其他总兵也好,短时间内总会收敛一下,不敢再像之前那般猖獗的敛财了吧?”
沈恒吐了一口气,“幸得皇上还没正式下旨,只是口头答应了殿下,也幸得过年在即,殿下得过了正月十五再出发,还有时间劝得他回心转意。我和妹夫回头再试一试,看能不能劝转他吧,真的没必要现在就与整个勋贵武将圈子为敌的,文官们看似拧成了一股绳,实则分了很多派的,也不可能因此就全部支持殿下呀!”
季善忙笑道:“好了,你也别急,办法总比困难多,慢慢儿来吧,总会想到法子的。你也别看书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还看什么看,不如趁早回屋睡觉的好,这个天气,可最适合睡觉了。”
“可我……”沈恒还待再说,季善却根本不给他机会,推了他便不由分说往外走。
沈恒无法,只得无奈的笑着,任她推着自己,回了卧室里去。
季善与沈恒忧心忡忡时,八皇子则正与心腹幕僚们吃酒,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与前阵子的阴郁狂躁判若两人,“老七真是太会给本王送惊喜了,本王正发愁要怎么收拾打压他一顿,让他趁早死了那些非分之心呢,他便先自己跳了出来!‘让蠹虫们休想再为祸朝廷与百姓!’,呸,他还真是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久了,就以为自己真是那样的人,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了?”
底下幕僚们闻言,都纷纷笑道:“这便是瞌睡来了,正好有人送枕头,可见殿下真正是天命所归,连老天爷都站在殿下这一边的!”
“天子天子,便是老天爷的儿子,自己的儿子都不帮了,难不成去帮一个外人?”
“皇上向来爱重殿下,此番怕也正是为了殿下,才会同意任命七皇子为钦差的,皇上这是在为殿下清除绊脚石,将来才好众心所向,开创盛世啊……”
你一言我一语的,奉承得八皇子越发得意了。
孟竞却是“众人皆醉,惟我独醒”,待酒宴终于散了,不顾八皇子已是喝得醉醺醺,便进言起来:“殿下,光让七皇子成为武将勋贵们的公敌怎么够?只要人活着,就什么变数都可能发生,万一……依臣之见,终究还是死人最让人安心。正好定国公府此番也恼了他,肯定不会派太多的人明里暗里护卫他,那路上出个什么意外,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八皇子闻言,酒都醒了几分,拍着孟竞的肩膀笑道:“彦长,本王就喜欢你这份清醒周全,这事儿本王早已想着了,还要与舅舅他们商量一下,管保这次让他李疏有去无回!你记得守口如瓶,本王不想其他人再知道,否则本王唯你是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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